《医心方》第12/226页


  解忧轻轻从剧连臂间滑了下来,第一件做的事情,便是寻着帘子,全部拉开。
  屋内骤然响起惊惧的哭声,凄厉,恐惧,还带着几分恼怒。
  “我儿,不怕,不怕……”妇人快步挪上前,几乎跌到了那处破旧的矮床上,将那个犹如发狂小兽一般的孩子搂进怀里。
  解忧冷眼打量着那个将头深埋起来的男孩,看身量应该四五岁年纪,比自己初来之时健壮很多,抛却性别原因,解忧能够推测出这男孩平日被家中养得不错。
  至于……畏光,这种奇特的表现在小儿常见的疾病中,应该并不多罢?
  待那妇人将男孩的情绪抚平后,解忧才慢吞吞地挪上前,倒不是她怕男孩方才动作激烈伤了自己,而是害怕剧连因护着自己吓着了那病孩子。
  男孩见接近的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孩,情绪还算稳定,只将小手遮在两只眼睛前面,背脊也微微偏向内侧,尽量避开外间光线。
  “过来,我看看你的眼睛。”解忧的声音很平淡,既没有颐指气使的高傲,也没有一丝的祈求羞涩,正是一个医者进行问诊时最得体的态度。
  剧连看得出神,她这个样子,几乎能同那些最老练的墨医媲美,昨日在洞庭之畔,他也是被解忧这种淡然自若的态度折服。
  男孩竟不知不觉应了下来,任由她的小手抚上面颊,轻轻揉过眼角,又将眼睑翻起,细细查看,他都没有挣扎一下。
  解忧微敛着眉头,不放过一丝异样。
  这男孩额角热度不低,但还没到烫手的地步,一张还算白净的脸上残留着几道泪痕,眼睑肿着,若非她在下眼睑边缘发觉了一条充血的横线,几乎错以为男孩只是因为生病难受哭泣才致两目红肿。
  解忧收回手,从袖中取了块白素裁成的帕子,细细地擦拭双手,一边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
  发热,流泪,目肿,畏光,如果这些都不足以为证的话,下眼睑处的那道充血的红线可以为病症敲下定论。
  “这是发疹子了。”解忧肯定地点头。
  她说的太过肯定,以致于那妇人和剧连都下意识跟着她点了头之后,才恍然想起不对之处。
  “阿忧误矣,小儿发疹行于仲秋至初春。”
  发疹子即是所谓“麻疹”,因皮肤所发红斑有如麻点大小得名,多发于五岁以下小儿,流行于每年十月至次年三月,每两三年一次大流行。
  荆楚一带多雨,气候沤湿,入秋后也不甚寒冷,尤利病菌生长,十分好发,因此连剧连都知道不少关于麻疹的常识。
  此时时值盛夏,解忧却一口咬定这男孩患的乃是麻疹,实在是大误。
  

第十三章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更新时间2015-10-9 20:03:43 字数:2099

 妇人也是一脸愕然,但出于对墨家的敬意,这样的疑惑只是存在心里,不敢宣诸于口。
  “必是出疹,兄若不信,自可于三日之后观此小儿是否有疹。”解忧退至一旁,敛着淡眉。
  这患儿已有发热症状,眼部的病变更是明显,显然已处于发疹前期,这一阶段最多只会持续三日,因此解忧可以肯定,三日后这小儿定会发出疹子来。
  剧连沉默了,虽然不可置信,但解忧说得这般自信,斩钉截铁,让听的人提不起一点怀疑的心思,而且他昨日才领教了解忧娴熟的医术……
  难道真该信她?
  低头见解忧眉尖微微一点蹙着,似是埋怨,似是委屈,剧连一颗五大三粗的心竟也不由自主紧上一紧。
  解忧一介孤女,茕茕无依,若是连自己都不信她说的话,那她可不是连委屈都没地方诉了么?
  “阿忧。”剧连握了她小小软软的手,都不够铺满自己掌心,真是惹人怜惜,语声也愈发柔和下来,“既是如此,且归无假关舍,与诸医商议对策。”
  麻疹若是流行起来,首当其冲的俱是体质较弱的幼儿,近来又是战乱又是水患,别说孩子,就是成人的体质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一次的麻疹足以形成一场大疫,此等病疫,并非解忧一人可以作决。
  妇人急了,追着剧连和解忧一直出来,紧紧抿着泛白的唇,哆哆嗦嗦地哀求,“医女不要走……”
  她不能让解忧将这个消息告知旁人。
  麻疹是传染性极强的病症,楚地虽然没有律法规定,患上传染病之人一律要隔离起来,但之前几年麻疹流行的时候,为了防止更多幼儿感染,那些孩子全被集中安置在郊外,只有简陋的医药饮食,最后幸存不过十之一二。
  世上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忍心让自己的孩子被送去那种地方。
  “……不要惊慌。”解忧能够理解她做母亲的那种心情,从手腕上褪下方才那个菖蒲叶编成的小镯子,“墨医不会任由那些幼儿自生自灭。这是‘水剑’所编,可祛邪避害,赠与小儿。”
  她一个不过八岁的女孩在那里一口一个“小儿”,委实是一件很令人发笑的事情,但剧连和那妇人都没有笑。
  楚地信奉巫术,妇人听得解忧将菖蒲所编的镯子赠与她孩儿,立刻欢喜起来。
  这一个镯儿不仅承了解忧那句“祛邪避害”的吉言,更是墨家的千金一诺――虽则她并不清楚这个幼小的女孩究竟是否墨家子弟,但她能以墨医的名义承诺,自然是与他们极熟络的。
  “夫人……”
  “宋子。”妇人低敛着眉,拈着小镯的手指轻颤,犹豫了一下,又矢口否认,“不,我当不起,吴子……就好。”
  解忧抿了抿唇,没有过多时间在此纠结,平着声音吩咐,“小儿仍旧卧床,屋内勿过热过湿,亦不可过闷,日光不可一线皆无。进食以稀粥为主,食毕漱口,每日数次。不可再与其他幼儿接触。”
  又低头想了一回,确定再无重要之事漏下,解忧这才告辞。
  这一堆吩咐虽然算不得十分口语化,但自称为“吴子”的妇人也听懂了,急急回去照顾爱子。
  时近日中,江边人群暂时散去,各自回家用食,剧连带着解忧直接回到无假关舍,舍馆中已是人满为患。
  “兄……”解忧抬头细细打量舍中的住客,除却少数几个士人打扮的人,怎么剩下的全是剧连那般的剑侠?
  他们几乎人手一柄青铜长剑,性子温和些的将剑用麻布裹住或是归在鞘内,还不显得碜人,但更多人都是剧连一般的豪爽性子,直接将明晃晃的长剑佩在腰间,解忧真有些担心自己不小心撞上去蹭破一层皮。
  “何事?”剧连听见她低低咽咽的一声呼唤,俯身将她抱起。
  原本舍中都是男子,现在解忧忽然被抱起,一个娇软的幼女在屋中显得特别醒目。
  匆匆往来的那些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来。
  “工连!”不少人认出了剧连,一时屋内招呼声、嬉笑声此起彼伏。
  解忧拧起眉头,她向来喜静不喜闹,而且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人群这般吵闹的样子了,一时间吵得额角隐隐抽痛。
  那些剑客显然对解忧一个小小的女孩并不敢兴趣,只围着剧连问这问那,剧连忙于应答,也没有精力照管那个被护在臂间的孩子。
  解忧闭目靠在剧连肩头,撅着小嘴生气,一只温暖的手忽然按住她的额角,带着似有若无的药草气味。
  “勿惧。”解忧还没回过神来,人已经被医沉从剧连那里接过,重重地撞在他肩头,本来隐隐作痛的额角越发痛得厉害,低头咬了他一口才觉解气。
  一抬头才发觉进了一处低矮的屋子,屋内的长案两侧跽坐着四五人,年纪约莫都有四五十了,正以小陶壶斟茶入碗,一点碧绿的茶沫在碗沿上凝聚。
  战国之时盛行饮酒,因此青铜酒器十分常见,解忧在这里过了四年,倒还是头一次见着有人饮茶呢。
  不过,传说神农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都是靠咀嚼茶叶来解的,看来上古之时的人,对茶的认识也不算一片空白。
  这屋里看起来都是墨医,聚在一起饮茶代酒,这是一个很能令人接受的事实。
  “此儿即解忧。”医沉将她放下,淡若不知地抚平肩头被她咬皱的衣衫,“代沉往视患病小儿者也。”
  这个孩子就是解忧,代替我前往看视那患病的小孩的人。
  依着解忧的年纪,医沉这一句介绍已给了她极大的面子,将她提到同在场墨医一样高的地位。
  “忧,小儿何疾也?”最年长的那位医者须发花白,身子微微前倾,和蔼的目色落在解忧娇弱的身子上,这般称呼,算是已将解忧视作他们之中一员。
  解忧虽然心中欣喜,仍是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晚辈见长辈的礼,等完全直起身,才平静地开口:“小儿当属发疹。”
  周围静默了一瞬。
  在场的几位墨医显然沉稳很多,虽有人暗暗蹙了眉头,但没有人莽撞出口否定解忧的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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