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心方》第15/226页
因此解忧虽然动作很快,小巧玲珑的脸上却仍是镇定自若,不见半点惊慌之色。
瓜蒌子和薤白倒是不难得的,片刻后就有人寻到了两种药材,晒干的瓜蒌子研为末倒是容易,但薤白是新鲜的,想要在短时间内研成碎屑难度很大。
解忧权衡之下,只取了瓜蒌子的粉末为男孩吹入鼻腔,薤白则直接闷入沸水中烫熟,取其汁液灌下。
患儿饮药后又咳了一会儿,将痰液咳出不少,方才的急喘稍有缓解。
解忧稍稍舒口气,瓜蒌甘寒,能清热化痰,宽胸散结,薤白辛温,能通阳散结,帮助行气,因此这两剂药一下,总算缓解了患儿痰阻胸中之苦。
但仍是治标不治本。
白喉本就不易医治,更不要说还是在这样缺医少药的年代,解忧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缓解患儿的症状,暗中祈祷他体质强健,祈祷他所患白喉位置没有那般刁钻。
患儿只安静了一会儿,未满小半个时辰,再度剧烈咳嗽起来。
这一回比上一次更为严重,咳声如犬吠,痰音似蝉鸣,将躺在他附近的几个已经睡下的患儿惊醒过来,恐惧地凑在一道哭号,仿佛有恶鬼在屋内盘旋一般。
一时间孩子的咳嗽声、哭闹声,医者之间商议对策的谈话声,还有针砭刀剪相碰的金铁木石之声,零零碎碎混在一起,和着药雾一道缠结氤氲,裁不开也剪不断。
解忧无暇去安抚被惊哭的其他患儿,她所有的注意都落在正剧烈咳嗽、喘气的男孩身上。
男孩瘦如枯柴一般的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衣服,仿佛要抓破本就破陋的衣衫,一直抓透自己的胸膛。
那只手的指节、指尖处已经发绀,唇色也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不论从哪一点表现来看,都是典型的缺氧。
解忧阖起眸子,转身欲走,这患儿已经救不得了,她不想亲眼见到死亡。
绊在榻前的一角衣袂忽然被极大的力道拉住,若非医沉就在一旁扶住她,解忧险些被那患儿拽得摔回榻边。
解忧稳住身子,强迫自己抬眸看那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孩子,他一双眼里的光芒明灭,几乎照亮了整个屋子。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喉中只有更响的喘气声和痰鸣声,两只手都在胸前乱抓,仿佛有恶鬼俯身一般。
周围忽然很静,其他的孩子也感受到了逼人的死亡气息,吓得连哭都不敢了。
咳声戛然而止,一个重物从男孩手中滚出,撞在地上直打转,男孩则全身骤松,明亮的目光开始涣散。
寂静的屋内除了翩飞的药雾,只能听到他如同鬼魅一般的低语:“吴……吴……”
第十七章 采收荆芥
更新时间2015-10-13 20:09:56 字数:2118
解忧闭了闭眼睛,取出一把小匕割断被患儿扯住的衣袂,略显摇晃地走向屋外。
“阿忧。”剧连就立在阶下,容色些微疲惫,显然也是半夜未睡的样子。
他昨夜发觉解忧偷溜出去,就寻到了安置患儿的地方,但被医缓告知里面彻夜进行救治,闲杂人等不可进入,只能在外等候。
这一等就是大半夜。
他耳力不错,虽然看不见里间情形,但依靠听,也将里面的情况猜到了七分。
“兄。”解忧抬起头看着他,进行了半夜的救治,天色已经透亮,粲然的晨曦被剧连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些,在他的轮廓边勾出金色的边际。
她身后,有医者匆匆出来,唤了两名仆役进入屋中,为方才病亡的患儿进行收殓。
解忧长舒口气,她不是没有见过尸体,但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亲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自己的面前变为冰冷——这种感受,实在说不上好。
生和死的距离,从来都是这样近。
“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医沉走出来的时候就听到她在轻声吟诵这两句,眸色沉了沉,抚着她柔软的头发,“医有所能为,有所不能为,此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卿谓解忧,何以忧也?”
有的病是为医者能够救治的,有的却是不能救治的,这就是所说的“做好一切能够做好的事情,之后等待天意成全”,你既然叫做“解忧”,为什么要为此感到忧愁呢?
“然。”解忧抬眸,摘下蒙面的白素,外衣也脱下,在阳光下抖了抖,“一儿既死,尚有四儿存,夙夜为疫所扰,忧当自勉。”
是的,死了一个,还有四个孩子等待救治,自然不能因一时的沮丧,就放弃对其他孩子的救治。
“此物……”医沉展开手,掌心里静静躺着一块卵圆形的石头,孔雀蓝色,在阳光下泛起星星点点银屑一般的光彩。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当就是那男孩临死之际从怀里落出的物件,他那时还喃喃唤着“吴”?是希望有人将这块石头交给一个叫作“吴”的人么?
“忧可暂收此物,以俟归还其主。”医沉的意思很明白,因那孩子死前揪着解忧不肯放,多半是希望解忧替他将此物交与旁人,可问题就是,她也不知那个“吴”究竟是何人。
“小儿尚无虞也。”医沉在将石头交给她的时候,顺势握住解忧微凉的小手,看向剧连,“连勿忧。”
剧连虽然不放心,但解忧要一道治疗疫病之事是医缓特特告知他的,医缓不仅在墨医中为长者,在整个墨家的名望都很高,他提出这件事,剧连无法反驳。
医沉带着解忧前去换一身衣裳。
这四年来,解忧头一次脱下丧服,换上一件素色曲裾,裾边与袖口均用玄色料子绲边,长发绾在头顶,若是眉目生得硬朗些,极容易被认作一个年轻的士人。
“忧之气度,绝类男儿。”医沉点头,“闻连道,忧欲习易容,易容易也,难在意气,忧恰是其人。”
解忧不过面容略显柔弱秀丽,只需草草描画便可解决。
难得的是她身上那种风雅自适的气度,以此等气度示人,即便她生得娇小些,旁人也只会将她当做个腼腆的少年。
因此医沉才会说,易容是容易的事情,难的是改变自身的气度。
解忧听他提起易容,多半是答应日后教自己,小脸上绽开一抹浅淡的笑意,“墨者一诺千金,兄不可悔也。”
“自是然诺。”医沉见她收拾妥当,牵着她的小手,从一侧的小门离开舍馆。
医缓到底还是觉得解忧年幼,不敢教她过多接触患儿,因此安排医沉带着解忧前往郊外采集草药。
解忧昨夜分析过几个孩童的病情,又结合时令地域,最终敲定了用于透疹的药物——荆芥。
虽然解忧习惯于组方入药,但此时复方的理论体系显然还没成熟,平日医者治疗多半使用单味药,有些稍多的也不过四五味而已,彼此之间的配伍依然不重视。
而且恰好的药物很难凑齐,解忧只好入乡随俗,希冀这上古时期污染少,野生草药的药性猛一些,好让那些逆疹快快发透出来。
荆芥此物长得肖似佩兰,盛于夏秋两季,在楚地的乡野极易见到。
其叶青翠,呈卵圆形,花穗生于植株正中,开白色或紫罗兰色的花穗,采收就是在花开到顶,其穗尚绿之时,采集荆芥的地上部分,晒干入药,切段为用。
两人很快寻到了盛开荆芥的一处荒地,及膝的青草间冒起一丛又一丛花穗,浓郁的紫色仿佛从地上燃起的一炬火焰。
解忧取了一把小巧的镰刀,娴熟地就着地面隔断草茎,将鲜草兜在衣袂中。
此处除了荆芥外,还生长着不少野草,解忧顺手割了几把薄荷,可助荆芥发挥透疹的功效。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解忧清淡的嗓音晃开,有些柔软,带些微哑,在晨风中回荡。
“披辟荔兮带女萝……被石兰兮带杜衡……”医沉看着伏在草间的女孩,怀里兜了一把草药,额发中落了数片碎叶,衣襟上还不甘寂寞地别着一穗荆芥花,“卿绝类山鬼也。”
山鬼是楚地传说中最为灵动可爱的神女,医沉将解忧比作山鬼,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兄谬赞。”解忧含笑起身,攥着衣袂挪到一旁,将采收到的草药铺开在岩石上晾晒,“山鬼心性纯美,爱恋至深,非忧可比也。”
她自知自己已不是前世那个有些心软,有些善良的女孩了,这一世的她,可以仍旧用温和纯良的面目待人,但在心底里,她会时刻恪守杨朱所谓“为我”、“贵己”的思想,永远将自己放在至高之处。
救人,可以,在不威胁她自身安全的范围以内。
这样的她,如何比得起心地剔透的山鬼?
所以她不求有人这样赞她,也不愿意接受旁人这样的夸赞。
“卿有心事。”医沉瞅了她一眼,帮着她一道铺开那些草药,荆芥一堆,薄荷一堆,新鲜的野草被阳光一灼,蒸腾起袅袅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