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往事》第30/38页


十九疲倦的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和惘惑。他刚刚回来,体力有些透支,又因为近来焦急赶路,对宫中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毫不知情,对那些剑拔弩张的日子也不曾了解,更不用说有什么心得体会。如今安公公骤然而去,他多少有些惊愕――如此奴才,他以前虽然听说过,可真正见识到,却还是第一次。
玉琬则看着四皇子手中的明黄之色愣神,不知为何,她看到这份新的圣意,心里总感觉毛突突地难受,她情绪焦躁,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盛……
正文 31 夜遇(上)
天朝二十九年三月十四日晚,经四皇子、七皇子与其它有品有级的皇亲大臣一起协商,最后由四皇子拍板定案,新帝登基之后尊称顺帝,以天朝顺帝元年开始记历。既延续先帝的历制,又可区分开来。新帝登基后必须改号,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新的领导格局出现,新政由此展开。
夜凉如水,往日早该静穆的宫殿今天却仍然灯火通明。宫人们各司其职,大家来往穿梭于各处,为明天新帝的登基做准备。
慈宁宫因为昨夜已经打扫过,故而大家相对而言比较轻松。荧儿和其它宫人在隔壁房间忙着绣活。玉琬则倚靠在河边的柳树旁,身体蜷拢,望着流动的河面发呆。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回头,婆娑的月光下,一个白色的人影远远地站定,俨然是十九皇子。
玉琬右手扶树杆,慢慢支起身,身子蜷得太久,双腿有些麻木。她想迈步过去行礼,奈何两腿不听使唤,无法,只好遥对着十九皇子露出尴尬的微笑。
“怎么?脚麻了?”十九皇子边问边朝她踱过来,探下身子就要给她拿捏。玉琬忙不迭推辞:“殿下,您别……别这样。”后面的三个字因为十九皇子极为不悦的眼神变得异常声小。
十九皇子不理会她,一把将她抱离河边沿,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旁停下。玉琬用手捂嘴,毫无征兆的身体腾空,唬得她差点惊叫。
“坐吧!我看看!”原本真气十足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倦,虽然暗哑,却含满关切。十九从怀里掏出一方巾帕,是贵族男子特用的那种,虽不似贵族女子的花哨,却也吸汗雅致。他将帕子在石面上铺好,轻点两下,示意玉琬坐。
玉琬不再挣扎,小心坐下,借着蒙蒙的月光打量眼前这个在短短时间内便经历无数大事的主子。原本对两人的重逢再见怀着浓浓的期待,她甚至设想过十九皇子有可能的样子,曾多少次夜深人静时午夜梦回,脑海里无数次想像着重逢的场景。却怎么也没想到,两人会在今天那样的情况,那样的气氛,那样的场合相见,彼此都有些措手不及。没有想像中的威武英俊和满心喜悦,却有风尘仆仆和满目苍凉。
“好些了吗?”依旧是那么的温柔。
“嗯。好了,谢谢您!”玉琬将脚收进衣裙,虽然大家熟识已久,也曾有过亲密接触,可让一个大男人在大半夜给她揉脚,即使关系再好也让她心怯。倒不是怕十九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只是她无法打破自己心中的道德防线。从小所学的宫廷礼仪,在她的脑海里已经根深蒂固,一时半会根本无法消除。再说,此时此刻,实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机。越来越淡的月光下,两人都有些心事重重。
见到她缩脚,十九皇子刚开始有些悻悻然,但很快又了然释怀。他认识玉琬也不是一天两天,彼此之间虽无完全透彻的了解,但也不是会时常产生误会的人。两人对彼此的性格都有一定的把握和定位。
河对面的宫人挑着风灯巡逻,朦胧的灯光组合起来,竟也亮成长长的一线。
“快初更了。”玉琬说。只有临近初更,宫人才会这般巡逻。
“嗯。”十九皇子淡淡地“嗯”一声,并没有回去的打算。
“殿下……殿下能平安回来,奴婢很高兴。陛下去了,逝者已矣,还请殿下节哀。”半晌无人言,玉琬想打破眼前这种令人心情压抑的沉寂。
十九皇子喃喃念叨着接言,又似自言自语:“大哥去了,老祖宗去了,如今,父王也去了。”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带着无泪的悲恸。太子对他不错,老祖宗向来疼爱他,父王一直以来是他学习的楷模,短短几个月,生命中三个重要的亲人相继离他而去,他内心的苦楚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初时还想哭,如今,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疲怠和苍白。
玉琬抬手,欲安抚他,可想了想,终究还是收回,改用温柔的眼神给予他无声的安慰,眼神深处藏着怜悯。
十九皇子继续道:“想不到我出征短短几月,宫中却发生了如此诸多的事情,如果不是有父王的圣旨,四哥和七哥还不知道会怎样!我们生在帝王家,我们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个个高高在上,享受帝王家尊荣,可我们却无法守护最基本的人伦常情。或者,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有所得必有所失吧!”他从地上拔根青草,将它横在手里无意识地扯折,一连串感慨之言从他苍白的唇间逸出,原本苍凉的眼神又多了一丝悲伤忧郁。
“殿下不必多想。奴婢常听人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平常人家也有平常人家的不如意,没有生活在那里的人是无法体会的。您生在帝王家,有时无法守护人伦常情,这就是帝王家的难处,就看您怎么想。有时,为了天下大家的幸福,必要时,只能牺牲一些东西。”玉琬意有所指。说到这,她顿了顿,思绪回到从前,脑海中浮现老祖宗曾说过的一些话,一时精神恍惚,竟情不自禁地说出来:“奴婢侍候老祖宗这些年月,从她老人家身上学到不少东西。记得她老人家曾经说过,生与死,就像人世间的阴与阳,是必然存在。而人的生与死就是始与终的端点,人活着总有一死,人生就像一条永远不能回头的路,有时,有些遗憾只有在人走到接近终点的时候才会回顾。而到那时,就什么都晚了,所以,人年轻的时候,人活着的时候,要让这些遗憾减到最少。”说到这里,她似乎又看到了老祖宗对这些侃侃而谈时的淡笑。
十九皇子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他道:“你年纪轻轻,人生感悟倒是不少。看来,老祖宗对你的影响还真不小。是啊,老祖宗是智慧无比的人。她看问题,很多时候都是透彻的。”
玉琬微愣,继而如梦初醒,霎时间意识到自己说过些什么,脸上有些赧然。总是这样,眼前的人总是能让她轻而易举地放下戒心。
“是你们?!”突兀的声音自柳树后响起,带着惊诧和不敢置信。
正文 31 夜遇(下)
玉琬转头,来人竟是二十一皇子,他两眼鸷视两人,阴沉的脸上带着隐忍的怒气。
“奴婢见过殿下,给殿下请安!”玉琬行礼。
十九皇子似乎没有看到皇弟的不悦,反而从容地站起来,朝另一块石头一指,凄怆的脸上露出浅笑:“二十一弟来了?一起坐吧!这里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大家好好回忆回忆过去,人长大了,记忆也就生疏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我都快忘光了。”他邀请得随意,说得感然。
二十一皇子听了他的解释,脸色缓和不少,可两只眼睛的视线依旧借着月光在两人身上穿梭扫射,见两人都很坦然地望着他,并无被人突兀撞破打搅的尴尬和慌乱,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只是,他心底仍然潜蕴怀疑。对于两人的深夜相聚,他多少有些介怀。十九哥喜欢玉琬,这在兄弟间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更令他惶然不可接受的是,他突然意识到,似乎玉琬与十九哥更像一对,刚才远远地见了两人默坐远眺的背影,感觉是那么的和谐般配。想到这,一股浓浓的酸楚之意打从他心底冒出,瞬间便充斥到他的脑海,让他刚刚回暖的脸色立时又阴沉下来。
“几个月不见,二十一弟长高了不少。”十九皇子扯开话题。
“可十九哥却没怎么变,好像也没长高。”酸酸的话语暗透着火药味。
玉琬望着两人,二十一皇子的脾气她清楚,为免加深他们兄弟间的不悦,她很识趣地选择了缄默。
“明天开始就是四哥当政,你也到了封王的年龄,心里有什么打算?可有寻觅住处?这建府的事情筹划得如何了?”十九皇子赫然的话语,俨然是哥哥关心弟弟的语气。
想着要暗暗较劲的二十一皇子既愧又赧,心里很不是滋味。半晌,才听他闷闷而言:“是啊!四哥明天就是新帝,就是我们天朝的顺帝爷,以后就是帝王,这‘四哥’两字也就只能今天叫叫了。”
十九皇子默然,除去对战争的厌恶,他很怀念那种同生共死的感情。那里的争权夺利没有京城这般白炽化,因为每次出战都有可能是一生,关系到出战者的生死,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在困难面前显出了它的巨大威力,让大家短时间回到了最初的本然。那些兄弟情深的日子,真的就那么一去不复返了吗?难道,大家真的只能共担患难,不能共享富贵?他茫然了。
“四殿下也是重感情之人。”玉琬插言。
十九皇子脸上的伤感之情淡去了少许,可二十一皇子脸上的阴晦之色依旧,只听他长叹一声喃语:“只怕四哥不会放过七哥。”
“四哥不是那样的人!”十九皇子快速接言,说得十分肯定。
二十一皇子冷笑,好像听到了什么非常幼稚的话。
“你笑什么?”十九皇子有些怒,质问。
“十九哥你不在京城,不知道京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所以你会这么想,我很理解!但是,我们等着看吧!看看我们谁的猜测更正确一些。”
二十一皇子起身,准备离开。
“玉琬,你也早些睡,别太晚了。十九哥刚从外面赶回来,肯定好多天没好好休息,你也别太缠着他!”他背着身,似乎他不这样他就无法说出这番话。
玉琬愕然,二十一皇子的话实在让她吃惊,好端端地,怎么又冲她来了?
不待两人再说什么,二十一皇子扔下他们,独个儿去了。
“你别理他,他就是那德性,打小就这样,没恶意的。”十九皇子替他解释,二十一弟心中的感觉他能体会,所以他比别人更能谅解他。
玉琬摇头:“奴婢不会往心里去,二十一殿下的心情奴婢理解,他从小就这样,其实心地挺善良,就是不善表达。”接着她又道:“不过,他今天说得没错,您刚从外边回来,是得好好休息,不该再熬夜。”看到眼前之人消瘦的脸,她打心底心疼。
十九皇子轻笑,转移话题:“不知道父王的另一道旨意会是什么?”太久没见,他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感情不似他刚离开时那般令人如意。他想见她,哪怕就这么静坐着,即使不说话他也不在乎,知道她在自己的身边就行。这段难得的静处时光,这份独有的安心与宁静,这种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的归属感,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他,乐在其中。玉琬能压制他内心的悲伤与疲累,只要看到她,他就能迅速沉静下来,他那颗因为战争和一系列事故变得浮躁无依的心就能找到依靠,看到生活的曙光。
“能听我说说话吗?”他的语气接近哀求。
“当然可以!您说吧,说什么奴婢都会认真听着。”十九皇子慎重而又近乎哀求的语气让玉琬立刻正了正身,她明显感觉到,接下来可能是个沉重的话题。
“战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胜利。”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是的。”玉琬附和。
沉默,短暂的沉默。
十九皇子望向远处,眼神变得异常悲伤的同时又带着无尽迷茫,他的神思重新回到战场,他启唇,近乎是在无意识地诉说:“这场战争,让我看到了太多杀戮的残忍与流血的无奈。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我跨坐在马背上,将长长的,锐利的矛头刺进敌人的胸膛时,抽出的那一刻,那些鲜血溅在我的战袍上,有团团,有斑斑,有点点……我一次又一次,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而我的战袍,渐渐变成了赤红。血腥味在空中弥散,越来越浓,让人作呕,可是你没时间,因为你不挥动你手中的武器,那么下一个被刺穿肚皮的人就有可能是你。在那一刻,我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腥风血雨”。那些用战士鲜血染红的锦旗,我甚至不敢正视,因为看到它,我就会无法抑制地想起平常一起操练的兄弟倒在自己脚边的情景。战士,护卫,这些人以前并没有让我多么重视过,可这一次,我不得不对他们肃然起敬。他们,是值得我们这些活着,并且活得安逸的人永远尊重。在那些险象环生的恶劣之境,我的护卫救了我的命,而他倒在我的面前,浑身是血。还有,比战争更可怕的自然灾难……”深沉的语调在继续,热泪迎风而落。
玉琬虽然无法完全融入到那种刻骨铭心,却也能想像到当时的惨烈与悲壮,对于那些在自然灾难中挣扎着想活命的艰辛她基本上是感同身受。无声之中,已是满脸泪痕。她缓缓伸手,心里不再有任何犹豫,轻轻用手将对方脸上的泪痕擦净。在她缩手时,十九皇子蓦地抱住她,她明显感觉到,对方所有的感情倾泻而出,环她的手抱得死紧。而这一刻,那抹明黄之色却突地浮现在她脑海,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正文 32 大典
对于喜迎晨旦的人来说,这个夜显得有些漫长。因为他们心里在期盼。可对于玉琬来说,这个夜却显得过于短暂。累极的十九皇子趴在她膝上睡着了,玉琬抚着他的头发,透过黎明的曙光望着他因为消瘦而凸显出来的颧骨,长叹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将他摇醒。大家还要梳洗打扮,再睡下去就会来不及赶上新帝的登基大典。
“殿下,您醒醒。”
“嗯?”十九皇子惺忪睁眼,揉揉发酸的脖子,再捶几下发麻的腿,自言自语地嘀咕:“我怎么睡着了?”
玉琬看着他,笑容温柔无比:“您快回去更衣吧!四殿下的登基大典要不了多久就要开始了,再过一会这里人来人往的会很热闹,吵得很,到时您也会睡不着。”此言一语双关,在宫内,主子与宫女如此亲密,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容易招惹是非。虽然两人所处的位置比较隐蔽,可毕竟这里是人多眼杂的宫廷,天一亮,就是再隐蔽的地方也会被人撞见。天帝刚丧,这事要是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对两人都是有害而无一利。
十九皇子也是通透之人,自然明白她是意有所指,当下也不再说什么,从地上起来,活动活动四肢,张开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长吐口气。回头却见玉琬一直浅笑望着他,自己却未挪动半分。
“你不用活动一下吗?”他问。
玉琬强笑摇头,她在等待一波又一波的痉挛感过去,双腿被十九皇子枕得太久,如果不是它在麻疼,她几乎要认为它已经不属于自己。
十九皇子终于看出了端倪,留意到玉琬蹩脚的姿势,他立有所明。他轻轻一笑,复又在她面前蹲下,嘴里自责:“粗心大意了,对不起,我想,这是我干的坏事。”
玉琬只摇头不言,她怕她张嘴之后说出来的不是话语,而是她辛苦忍耐的痛叫。
十九皇子双手开始轻柔地为她抚捏,玉琬咬牙,心里想着,不知道这算不算福祸相依……
晨曦渐露,东方吐白,旭日东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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