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萧妃传》第6/22页


我好奇,走过去,只见他俩合画了一幅画。青山如黛,山中依稀庙宇檐角,一条小山路逶迤而也,直通山下,半路上一个白头老翁羽冠鹤氅,徐徐而来,山脚下,一个人正在向樵夫问路,樵夫手指山上。笔风清新飘逸,禅意似欲破纸而出。我不由轻声道:“好,是《深山问樵图》么?”三哥白了我一眼,道:“你怎能的眼力如此之差?”提笔落款:寻仙遇寿图!这是在拍太皇太后的马屁了。却妙在不着痕迹,笔风又如此脱俗,一时之间倒也遮掩得过去。我掩嘴暗笑,三哥奇思妙想,当真不落俗臼。说话间,永璘润色已毕,放在笔来,看了看,颇满意的神色。“皇上,”宫女进来禀:“太皇太后请皇上带同德妃娘娘、萧公子出去看稀罕物呢。”永璘笑笑:“什么稀罕物儿?皇祖母什么没见过?还有什么稀罕物能惊动她老人家?”听口气浑不在意。小宫女笑嘻嘻地道:“后院海棠树下长了个紫壳的东西,开始谁也不认得,后来有人说是灵芝,太皇太后正带人在看呢。”“噢?”永璘方有点神色震动,扶住我道:“出去看看。”
走到外面,一群人奉着太皇太后叽叽喳喳地围着海棠树在看。见了我们,宫人都跪了下来,闪出一条道儿。太皇太后对我们道:“真是稀罕,皇上来也瞧瞧。”永璘扶了我过去。
果然,海棠树下,倚着一只紫红色半云装的东西,约有巴掌大小,鲜亮鲜亮的,果然是一枚紫芝。永璘道:“此物出于皇祖母宫中,实是祥瑞之兆,孙儿恭喜太皇太后福寿绵长!”说着跪下来,他这么一来,当然所有人都附合叩头,齐声祝寿。我扶了腰也缓缓跪下叩头。永璘搀起我。太皇太后看向我身后,问;“萧公子似有话要讲?”三哥笑着道:“芝兰于室!”我心中一动。“好。”太皇太后微微点头,扫了一眼我的腹,道:“说不定应在德妃身上呢。”照此话意,此胎当为女。我看了永璘一眼,他笑岑岑的,浑然未觉。心里不由叹口气,他一心盼着皇子,若是公主,他必要失望了。
太皇太后宫中的总管太监方正德道:“太皇太后,奴才奉了它供在菩萨面前吧。”我忙道;“不要!”太皇太后看向我,问:“德妃有什么高见?”我道:“臣妾不敢,只是臣妾想,难得此神物出现,若轻易损毁,一来可惜,二来也有伤天和,不如仍让它慢慢长着,小心护持,敬菩萨贵在心诚,东西倒在其次,太皇太后向来尊佛敬道,菩萨必会知道太皇太后之心,再说,若为了敬佛而知伤生害命,倒违了本意了。”太皇太后看了我片刻,道:“你说的甚是。”回头对方正德道:“就照德妃的意思办吧。”说着回宫。我看她不动声色,不知这番话是否得罪了她,心中大是惴惴。永璘问:“你不舒服么?怎么手心全是汗?”我低低道:“我怕是得罪太皇太后了,若待会儿太皇太后怪罪,皇上替臣妾担待些个。”他擦擦我额头上的冷汗,安慰道:“这你放心,朕当然替你担待的。你别多想,她没不高兴,看把你吓的。”扶了我进宫。
太皇太后看了永璘三哥的画,眉间方有了一点喜色,道:“难为你们了,画的好也画得巧。”三哥道:“是皇上的主意,也是皇上润得色,臣不过附翼而已。”太皇太后耽了永璘一眼,笑道:“皇帝真的懂事了。”坐了下来,抬眼看了我一眼,问:“德妃不舒服么?气色怎能的如此之差?”我跪下,道:“臣妾刚才言语造次,得罪了太皇太后,请太皇太后责罚。”心里又急又怕,差点哭出来。“叫你别这么跪的,你总是这样。”她轻叹一声,道:“皇帝扶着德妃一点,都坐下来。”
永璘扶了我坐下,责备地看了我一眼。太皇太后缓缓地道:“我没怪你,你说得很是,是得了真道的人,我之所以有点不开心,是想到了你。”我?我奇怪地看看她,我怎么了?
宫中静静地,谁也没说话。过了好久,太皇太后道:“德妃——我随着皇帝叫你一声稚奴了。”我应:“是,恭请太皇太后训诫。”她道:“稚奴,打你第一天进宫起,就投了皇帝的缘份。如今在这宫里,你的容貌、性情、才学、品行都是顶尖儿的,皇帝也私下跟我说了几次要立你为后,我一直没答应,不是觉得你不好,相反的,是觉得你太好了,反怕一下子给你太多替你折了寿数。这宫里我待了四十年了,冷眼看去,除了皇帝的生母跟你有几分相似外,其他人确乎比你不上。但孝懿皇后只活了二十四岁。”永璘的脸一下子黯淡下来,微微将目光转向别处。我心中疼怜,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太皇太后道:“她的心也是太善了,看谁都是好人,唯其如此,先帝当年才特别宠她,没成想这反倒害了她,给他种了祸。如今看起来,皇帝待你之心跟先帝待孝懿皇后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自小倔犟,凭我怎么劝,也是改不了的了。所以我一直压着你的妃位,为的就是怕重蹈先帝当年的覆辙,可如今年看来却是无甚效用,皇帝——不懂事啊。”
永璘眼中噙泪,道:“皇祖母殷殷爱护之心,孙儿明白,孙儿惹皇祖母不开心,小儿不孝!”太皇太后没理会他,对我道:“我原本以为你中介一时媚惑皇帝,邀个宠卖个乖什么的,时间长了,自然就清楚了,所以也不来管你,如今看你行事,听着平儿的日常回话,再看看你哥哥的样子,才知你本性如此,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为了皇帝,我也不能不护你周全。”转头冷眼扫了一下宫中侍候的宫女太监,厉色道:“今儿在这里说的的话,谁要是敢出去漏一个字,仔细我剥了你们的皮,将你们的家人发送披甲人为奴!”宫女太监吓得全跪了下来,称不敢外泄。她并不理会地下的宫人,看着窗外,慢悠悠地道:“你素来躲在宫中不惹事儿,这很好,你过口的东西有皇帝着人把着,我也放心。只是你这性情儿,得改一改,不能一味让着人,委曲求全,该尖刺儿时候还得尖刺儿。”我心中一动,她几次目光都望向西边,那是皇太后宫室的方向,以前没注意,如今才隐隐觉着,她和永璘对皇太后都似乎有点儿——不大亲近。“我听说昨儿傍晚你在宫边散步,遇到玉妃了?”她直接问。“是!”我答。永璘怒目我:“怎么没听你跟朕说?”“皇帝!”太皇太后警告地叫了他一声,永璘悻悻收回目光,我低低道:“偶然碰到的,也没说几句话。”“她尖刺了你几句吧?”太皇太后道:“话中还提及了皇帝,多有不堪,是么?”我赔笑:“昨儿的事臣妆也记不请了,太皇太后恕罪。”永璘抽回手,脸色蕴怒,显是对我生了气。我满心委屈,低着头。三哥一直没说话,此时忽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永璘跟着狠狠地道:“不错!”太皇太后叹口气:“你不想说就算了,反正事儿也过去了,你自己个儿多加珍重吧。皇帝回去也不要怪德妃了,她是这样的性子,让她安安生生过几个月生下这孩子,别招她生气。”永璘应:“是。”脸上却甚是不情愿。“子风。”太皇太后道:“你陪着皇帝德妃回宫,劝着皇帝一点儿,今晚也不必回去,跟皇帝睡吧,就说我说的,皇帝最近身子欠安,得有个有道之士替她唪诵消灾。”虽是随口所说,却与永璘的想法不谋而后,永璘的脸上有了一丝舒缓。“你们去吧。”太皇太后挥挥手。我们起身告退了出来。
我不敢再坐轿,走到永璘身边,拉他的手,他用力甩开,大步向前,三哥在身后扑哧一笑,我不由尴尬,当着这么多人,他从没让我这么下不来台。三哥走上来,挽住我的手,低低道:“他是真有点生气了,你别怪他——你自己也是,位份比她高出许多,还这么忍她,也太懦弱了吧?”我委屈之极,道:“我还不是为了腹中的孩子?不想给她捏住把柄去生事。怎么你们全怪我?”“瞧瞧,我不过白说了两句,你又急了不是?”他伸指替我擦去泪,道:“好吧,我不说了,你去哄哄他,去啊。”我只好紧走几步,走到永璘身边,叫:“皇上。”他转开头不理我。三哥笑道:“怎么,夫妻吵架是这样子的嘛?在下倒是少见多怪了。”永璘头一拧,不理会三哥的话。三哥示意我退到后面,走到永璘身边低低耳语,只听永璘冷笑:“她自个儿不爱惜自个,朕有什么法子?”三哥又说了几句,他竟大怒:“别总拿朕的皇儿说事儿,今天朕就连妻儿统统不要了,看谁能拿朕怎么着?!”一抬脚上了御辇,绝尘而去,三哥苦笑,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看不出,他的龙性还真大。”转头看看我,又轻轻叹口气,道:“你先回宫吧,我去看看他。”我想叫住他叫他别去,只见他跃身而起,几个起落人已不见了,我只好独个儿回宫。
闷闷地一下午,也不见他们过来,想是不会来了,我叫人将准备好的酒菜送过去,关上宫门草草用了膳,上床睡觉。

20.帝母香
永璘那夜并没来。
第二天也没见他跟三哥的影子。我只知道三哥没走,一直陪着永璘,第三天也是。
自打进宫跟了永璘,虽然也偶有赌气的时候,可是从没遇见这样的情形,他不肯过来,我也说不上话儿。宫中又传我怀的是公主。我倒不在乎孩子是男是女,但永璘这气不知何时消,倒是令人头痛,我神思不属,平姑姑担心郁闷出病来,硬叫我出去走走散散心。
园中已是初夏景致,绿柳成荫,枝繁叶茂。我根本无心欣赏,心里想着永璘,只觉得心里从来没这么没着没落过,怎么品都不是滋味儿。
“太妃娘娘!”宫女叫,我抬眼,静娴太妃正跟玉妃说着话,看也不看我一眼,虽是如此,礼数也不可缺。我跪下参见。她故意装没看见我,我只好跪着不动,说实话,我倒一点也不在乎她对我怎么看,此刻我满面心满脑全装着永璘。他的一言一动无不历历在目,他到底在想什么啊?就算生我的气不想来看我,但好歹也派个人传个话啊,哪怕骂我几句也行。我虽然一开始也怪他不体谅我,可是时间越长,这心里头的怨恨就越少,反而觉得对不起他,他总是因为我才这样的,玉妃又不敢得罪他的。
跪了多半个时辰,太妃象是才看见我似的,拉着我起来,又是自责又是嘘寒问暖的,我淡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她,心里还在想着永璘,后来大概是平姑姑想法子劝走了她,拉我回宫。
我觉得浑身发热,却又流不出汗,直想吐。我素来怕冷,在夏天也不怎么出汗,有了孩子后这畏寒的毛病儿是好了很多,但不出汗依然没变。刚才在大太阳下跪了好久,又在热地上被太妃拉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回屋后就浑身不舒服,一直吐,平姑姑着了忙,一边叫人去请太医,一边叫人去请皇上。
太医倒是来了,却不是陆天放,刚搭起脉,永璘也来了。我忙拉住他的手,叫:“皇上!”平姑姑道:“阿弥陀佛,娘娘总算开口了,真正这两天急死奴婢们了。”“没事儿,”永璘拍拍我的手,道:“朕在这儿呢。”转头看见太医问:“陆天放呢?”“他丁忧了,”太医叩头道:“三日前皇上亲准的假,现在已回乡为母亲守孝去了。”永璘叫人:“去萧府请三公子马上过来为娘娘看病。”又低头问太医:“娘娘身子怎么样?要不要紧?”太医道:“娘娘是中了暑,本来是极易治的,只是此刻娘娘怀了龙胎,实在不易用药,臣也无良策。”“你下去吧。”永璘道。
我身上难受之极,体内热得要命可就是发不出汗来。我紧紧握着他的手,问:“皇上,你还生臣妾的气么?”“生什么气?”他柔声道:“朕从来不生稚奴的气。”我放了心,几要哭出来。“来,稚奴,喝点水。”他道。扶我起来喝水,一边问平姑姑:“这香的味道从没闻过,哪儿来的?”平姑姑道:“前几日淑太妃送给娘娘的,说是西域高僧制的,颇能安胎定神,奴婢们试过好用的才敬上。这两天娘娘用了后睡得极安稳,就一直点着。”永璘便不再追问。
我喝了一点水,将茶盅递还给了他。他转手交给平姑姑,问我:“可好些?”我道:“皇上在就好些。”他笑:“顽皮!”转头问:“去萧府的人怎么还没来?”平姑姑忙使人:“去催催看。”正说着,一个小太监满头是汗地跑过来,道:“皇上,萧府说三公子今儿一早就出城去了,没交待什么时候回来,也没交待去了哪儿。”“派人去找,”永璘这才急了:“务必找到他,让他马上进宫来看娘娘。”小太监又忙忙出去了。我头痛得要炸开一样,刚喝下去的水也吐了出来。“你忍一忍,稚奴,”他道。“皇上,”我道:“别离开臣妾,臣妾好害怕。”他答应着,额上的汗却流了下来。
我迷迷糊糊地做着恶梦,一次一次地被吓醒,我知道我面临大劫,是侥幸逃脱还是在劫难逃就要看老天的意思了。我只看见永璘的脸越来越青。
萧子风终于出现了,仍是淡淡地,从容的样子。永璘却大光其火,道:“你上哪儿去了?”萧子风道:“我师父昨夜传信叫我今早去见他。”一边已走到床边,道:“皇上请让一让。”永璘让开身子,萧子风边诊边问:“娘娘是受了暑气吧?陆天放呢?”“他丁忧了,”永璘急道:“你磨磨蹭蹭地做什么?还不快治。”萧子风抬眼看看他,似要发火,却又忽地一笑,道:“皇上别急,姑姑,麻烦你用一分盐兑七分水拿来给我,记住,水要越热越好。再叫人煮点绿豆汤备着。”平姑姑忙去吩咐。永璘问:“她怎么样?”“中暑是无妨的。”萧子风沉吟:“似乎还有别的……先治了这个再说。”接过平姑姑递过的水,道:“麻烦皇上帮我扶娘娘起来。”永璘上床扶起我,水一入口,我忙推开,道:“好热。”“热点好,”三哥盯着我:“娘娘一定要喝下去,越快越好!”我看看永璘,他显然是不打算支持我的,我只好硬着头皮喝下去。三哥递回碗,我转头要吐,他警告:“你敢吐出来?”我看着他,不是我想吐,是实在难受,他在我背上轻轻一拍,然后又在我胸前一击,我胸口便没那么堵了。他将我交给永璘,道:“麻烦皇上扶一下。”永璘接过我靠在他胸前,萧子风站起来,走到屋外。
我问永璘:“他在干什么?”永璘也困惑的神情,道:“朕也不知道啊。”我的汗慢慢透了出来,我道:“热,皇上。”“热点好,”他给我擦汗,道:“中暑之人汗能出来就见好了。”轻轻吐出一口气。我靠在他胸前,他也热,他的身体热量传给我,我的汗越出越多,人却越来越无力。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衫,问:“皇上,为什么你不理我?”他道:“朕很忙……朕生你的气。”我笑了:“皇上生气就可以不理人了么?臣妾这两天可是难过得紧呢。”“朕知道,是朕不该跟你斗气。”他道:“害你中了暑。”我道:“是静娴太妃,她故意叫臣妾跪了半天,又拉着臣妾在热地里说话,皇上知道臣妾是经不得太阳照的。”他沉默。“皇上,”我道:“可是这些都比不上皇上伤臣妾伤得深。臣妾可以不在乎她,却不能不在乎皇上。”他嗯了一声,握住我的手。
萧子风走进来,象在找什么似的四下打量。我想叫他,永璘摇手止住我。萧子风在屋中转了一圈,目光终于落在午炉上。嗅了嗅道:“好奇异的香。”永璘问:“西域贡的,有什么不妥么?”萧子风摇摇头:“不知道——娘娘闻了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么?”我道:“还好,也睡得沉了,所以总点着。”平姑姑问:“绿豆汤熬好了,娘娘什么时候喝?”“凉一下就喝。”萧子风吩咐:“另外准备燕窝汤,要银丝血燕的。”平姑姑道:“也不知宫里有没有……”永璘马上道:“去御药房看看,没有的话就去问问太皇太后,她那儿常备燕窝的,就说朕跟她老人家讨一点救命的。”平姑姑答应着去了。萧子风还在看那个香炉,隔了一会儿道:“在下心里还是觉得有一点点不安……”他话没说完,永璘就叫人:“来人,把这个搬了出去。”太监忙移走了香炉。萧子风仄一眼永璘,笑:“你还是那么着急。”永璘也老实不客气地道:“你也总是隔岸观火,不急不忙的。”萧子风哈哈大笑,永璘也不由笑了。萧子风冲我们道:“你们不热么?”我大窘,要挣开永璘,他反抱得更紧了,对三哥们道:“关你什么事儿?”萧子风笑道:“那在下只好先行告退了。”“你敢?”永璘忙叫。萧子风背对着我们,道:“娘娘暑气已解,下面要散热,你这样反会使她受害,我既劝不了你们,又无他法可以救治,只好辞谢不医了。”永璘放开我,让我靠在床板上,走到他面前,道:“你跟朕回去!”瞪了他一眼,三哥依然含着满不在乎的笑,跟了他出去。我喝了绿豆汤和燕窝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我被恶梦惊醒,叫人。平姑姑走进来,我问:“皇上呢?”她道:“皇上跟萧公子回承庆殿了,不是跟娘娘说过了吗?”是么?我都忘了,我道:“去燃点香上来,我睡不着。”她劝:“萧公子说最好不用,娘娘定定神,别多想就易睡着了。”“去拿来!”我道。她走出去取香。一会儿拿了进来点上了,我合上眼,一会儿就睡着了。
永璘过来,见我点了香,不禁皱皱眉,道:“不是让你别点么?平姑姑,快拿出去。”平姑姑要拿走,我道:“皇上,没这香臣妾睡不安稳,你就让臣妾点吧。”“你哥哥说不大妥当。”他耐心地劝我:“朕也觉着这香味太浓郁古怪,暂别用了吧。”示意平姑姑拿出房去。我只好看着。
永璘走过来坐下,问:“可好些了?”我点点头,他捋捋我的头发,道:“没事就好。”我看着他,似乎有点郁郁之色。便问:“皇上不开心?”他道:“你三哥——似乎跟朕闹了别扭,朕让人去叫他,他也不来。”我笑道:“他就这个脾气,过几日就好了,他敢给皇上脸子看,皇上也不用同他客气,叫人抓住他先打五十板子再说。”他笑笑,道:“他本事大得很,朕可拿不住他。而且,朕也舍不得跟他撂脸子说话,他偶尔使使性子,朕也得让着。”我笑道:“只怕他对皇上也一样。”“是吧?”他想想自己也笑了。我道:“我们家娘最大,皇上要真拿他没法子,那就叫娘去跟他说,他不敢不听的。”他点点我的鼻子:“你就这么当妹子的?出卖自己的亲哥哥。”我委屈:“我是为了皇上啊,不想叫皇上难过。”他笑道:“见不着他,朕还真挺难过的,这宫里,不是他就是你陪着朕说话,朕已经习惯了,乍然见他使性子不来,朕这心里头还真有点不是滋味。”我爬起来,道:“好,他不来,我来陪皇上。”“你小心着点儿。”他要扶,我没让。自己穿了衣服,道:“臣妾陪皇上宫里走走。”他道:“天都黑了,又起了风,怕要下雨呢。别出去了,就跟屋里说说话吧。”我道:“不妨事,躺了好几天了,也怪难受的,稍走一会儿就回来,不会遇着雨的。”他站起来,也叫人进来帮他换了衣裳,同我出去散步。
我牵了他的手,走在湖边,问:“皇上可想去划船?”他看看天,道:“罢了,下次吧。”我坚持:“就这会儿!”叫人找船下水。“你疯了,”他笑道:“象一辈子没出来过似的,偏要这会儿划船。”“皇上依我嘛。”我反正有孕在身,就耍回赖,他也不得不依我。他果然答应了。
陪我坐在船上,他笑:“真是好久没弄这玩意儿啦。”我靠在他怀里,看天上的云,道:“皇上,若臣妾真的生了个公主,皇上不要怪我。”他道:“这谣言已传遍了宫中了,也好,这样眼红的人少些。朕不怪你,朕还要升你的妃位。”我笑:“谢皇上。”他抚摸着我的手臂,道:“朕想着把一个公主许配给你哥哥。”我忙道:“谢皇上,不过臣妾的哥哥们实在不配,还请皇上收回成命。”他笑:“那也无妨,朕指的婚,谁还敢说不配?”我道:“皇上固然是好意,但是公主难侍候,只怕未必习惯臣妾家的规矩,哥哥们也未必愿意娘对着公主称臣参见,侍候公主。皇上,臣妾的话是难听了点儿,但却是实情。”他道:“朕知道,其实很多人都这么想,不及你敢说出来而已。朕也不想这样,但荣昌公主看中了你三哥,缠着朕要朕指婚,朕也是没办法。”难怪三哥不肯进宫,原来是为这个。荣昌公主是琪太妃的女儿,人长得还不错,就是脾气大些,不太懂事,我是不想委屈三哥跟家人的。我问:“皇上真得觉得——公主配得上三哥么?”他笑道:“朕也知道你三哥是神仙一流的人物,但他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你不想他娶公主也行,总要给朕一个说的过去的理由,朕也好对太妃有个交待。”他不强迫就好,至于理由么,倒是能找的到的。我道:“我三哥自小拜道士为师,师父说哥不宜早娶妻,否则会克妻子的,何况娶妻是要师父同意的,哥哥的师父行踪不定,有时几年也未必见得到,臣妾一家不愿公主误了终身。”公主已十八了,过得几年,她哪还忍得住?就算她等得,太妃也未必等得。他道:“理由虽有点勉强,但也凑合说得过去,朕明儿就告诉太妃,但愿她母女打消此念,别再缠着朕才好。”我道:“臣妾的哥哥终究是男人,总在宫中这么往来到底不妥,皇上以后还是少召他进宫,以免再惹出什么事来。”他笑道:“花香自引蝶,你三哥长得好,人又出尘飘逸,京城四公子独以他为首,不少王公贵戚的女儿喜欢他,也不独朕一个妹妹。”我不禁皱眉,三哥也太张场了,娘怎么也不管管他?“听说去你家提亲的很多,”他道:“他之所以愿进宫不愿回家原也为着有这个缘故在里头,谁知到底躲不过。唉——也是他的劫数。”正说着,一大滴水珠溅到脸上,永璘忙道:“下雨了,回去吧。”刚说着,雨已倾倒下来,我们冷不妨就给浇了个透,忙躲进舱里,看看彼此的样子,不由相视而笑。
平姑姑见我们淋得透湿,忙叫人烧水洗澡,一边给我们擦向上的水一边数落我们,我只顾笑,到后来,她也忍不住笑了,不再说了。
洗了澡,我们的头发都湿湿的,靠在鸳鸯榻上说话儿,直到三更才睡去。
我又做了恶梦,睡不着,叫平姑姑时来点香,她觉出了不对,道:“娘娘从不对香这么讲究的。”我内心烦躁,胎动又让我躁热不已,遂道:“快去点吧。”她不敢劝,默默点上香来。我枕着香气入睡,没再做梦。
永璘来时,我正在画画,平姑姑将他拉到一边,大约说了香的事情,永璘走近我,从后搂住了我的腰,道:“你画的是朕?”我笑:“皇上不会自己看么?”他伸头看了一下,道:“又象又不象,脸倒是的,只是朕什么时候穿过这样的衣裳?”我道:“那是臣妾心中的王公子穿的。”“你还惦着王公子?”他低笑:“好大胆,身在朕侧,却去想别的男人,不怕朕降罪么?”我道:“想都想了,皇上能拿臣妾怎么样?最多给皇上杀回头好了,反正臣妾对王公子的爱是铭心刻骨,终身不渝的。”“你什么时候也能这么爱朕?嗯?”他用下颏擦着我的头发,一边轻吻我的耳垂,我道:“臣妾身子都是皇上的了,皇上还想怎样啊?”“朕要你的人,也要你的心。”他低声吃吃笑。我横竖是画不成了,只好搁下笔,道:“那皇上也肯把自己的人和心全都给臣妾么?”他道:“朕的心早就是稚奴的了,身却由不得自己人,你素来不小气的,便别这么计较了吧。”我抚住腹,慢慢坐下来,道:“皇上,臣妾真的要得很多么?”他停下了手。我道:“皇上总是怪臣妾苛责三哥,其实在臣妾心里,臣妾是想到了皇上,皇上没发觉三哥的性情与皇上很象么?每当看到三哥潇洒无碍的样子时,臣妾就想,若是皇上也能这样多好,臣妾就可以永远伴着皇上,不用违心劝着皇上去别的女人那儿了。”“稚奴,你别说了。”他慢慢放开了手:“朕晓得你的想法,是朕对不起你。”我听着他一步步地离开的脚步声,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抱住他,道:“皇上,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不想离开皇上,皇上不要走。”他伸臂搂住我,道:“稚奴别哭,朕不走,朕是想去拿点吃的给你,你别这样,朕不是在这儿么?你弄的朕心都要碎了。唉——”伸手横抱起我放在床上,轻轻安慰:“你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又伤心起来。来,快别哭了,一会又嚷嚷着头晕了。”擦了我的泪,道:“傻子,好好儿的吓朕一跳,陆天放不是让你开怀着点儿,别多愁善感的么?你这样对腹中的孩子也不好啊,你看,它又闹腾了不是?”我握着他的那只手,道:“皇上,臣妾在这宫里好怕,臣妾从不惹事,可是为什么几次三番人家都要来害臣妾?以前臣妾不怕,现在臣妾怕孩子会受到连累,就算她们恨臣妾夺走了皇上,可孩儿到底是无辜的啊。”“所以,你就更不能只是哭了,”他道:“你那么聪明,只要你肯想法子,再有朕给你撑着,她们伤不了你们母子的。”我道:“皇上不知道,只要皇上不在这儿,臣妾就整夜整夜地做着噩梦,所有嫔妃都要杀了臣妾,甚至皇太后和静娴太妃——”忽觉失口,忙捂住嘴,惊恐地看着他,怕他生气。他冷笑道:“没关系,这后宫都有什么样人,朕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你别多想,朕给你做主。来人。”平姑姑走理来,永璘道:“告诉玉妃,朕今晚要去她那儿,让她准备着。”平姑姑答应,转向要走,他又叫住道:“她若问朕此刻在哪儿,就说在上元宫,德妃娘娘冒犯了朕躬,朕正生气呢。去吧。”平姑姑看了我一眼,答应着去了。我问:“皇上要做什么?”“横竖你别管,”他咬着牙笑:“要挑好不容易,要挑错还不简单?”扶我躺下,道:“今晚你好歹再熬一晚儿,明天朕来陪你。”我拉住他的手道:“皇上千万别出格儿。”“朕心里有数儿。”他拿出薄被给我盖上,道:“你先睡会儿吧。”我合上眼,他又坐了一会儿才轻轻起身离去。玉妃——怕是要做替罪羊了吧?她挑嗦静娴太妃来对付我,永璘一直是知道的,他压的火儿也够久了,他迟早要对付她的。
第二日,我就听说玉妃受了申斥,永璘去她的宫中,她“言行乖张,诽谤后妃,不修四德,服饰违规,着即交由皇太后依宫规处罚。”轻轻巧巧将难题丢给了皇太后,皇太后处罚得重,玉妃不免降位夺封,皇太后处罚得轻,后宫不免议论偏坦,反正永璘本也没打算现在就收拾她。所以怎么看都是赢家。我一面为他的妙计折服,一面也暗觉他心思越发深沉了。最后皇太后不过罚她在宫内自省几日而已,后宫顿时议论自起。我很怀疑永璘也在这些议论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永璘是带了三哥一起过来的,两人本来还有说有笑的,一进了屋,三哥的脸顿时变了,道:“怎么还在用这个香?赶快撤掉,下剩的全部毁去。”他的脸有绝对的威严,宫监不敢多问一句,马上去搬香毁香,永璘诧异:“朕也觉得这香味道不佳,但也不致于这么严重吧?没了它,稚奴睡不安稳呢。”就是!我赞同地点头。三哥瞅瞅门外,永璘喝道:“都下去!谁敢偷听立马乱杖打死!刘全,平姑姑,你俩给我在门外守着。”他一撂脸,谁敢抗旨不遵?纷纷退了出去,我本来半躺着给二哥缝新衣的(当然经过了永璘的同意),听他说得严重,便放下了针坐直身子,看着他。
三哥开门出去,一会儿已拈了一点西域奇香进来,道:“这种香叫帝母香,是以西域独产的一种奇异植物食母兽花,再加上十几种西域香花制成。其香浓香馥郁,又漫长悠远,沾衣十数日不散,因其确有宁神安睡,增食开胃之效,故而许多西域贵族都喜欢,或制成香随身而佩,或置于香炉引满室皆香。但一物有一益必有一害,这种香的害处也有几个,一个是容晚上瘾,另一个就是容易让人暴食。其中有一味配料蔓陀罗花,久闻会使人隐隐有飞仙之感,难以戒除,三是这食母兽花的由来。”我与永璘面面相觑,想不到这香有这许多说道,我不由问:“什么由来?”“这种花开在西域境内绝谷深渊之中,花开之时,香飘千里,闻之欲醉。食之令人胃口大增。初春之际,此花开遍山谷之中,兽类往往以此为食,以开增胃口,增加体质,繁衍后代。但若怀有小兽,则绝不可食之。只因食此花后,腹内小兽就会食量大增,母兽必须不停进食食物才可使其胎饱食,久而久之,不是胎重坠死母兽,就是母兽绝食而死,无一可幸免。”我此刻脸色一定苍白欲死,宫中人竟恨我到如此地步,我伸出手,要拉永璘的手,竟看见自己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永璘将我搂进怀中,我才发觉是自己整个都在抖。“别怕,稚奴,别怕。”他对我道。我焉能不怕?她们歹毒到如此地步,要连我们母子一起害死,此种行径已经非人所为。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似从地狱发出:“皇上,为臣妾做主!”“朕为你做主!朕一定要为你们母子讨回这个公道!”他咬牙切齿地道。我发现自己还能笑,还能说话,只是声音仍在不自禁地抖动:“既是如此,为何西域之人仍要用它?”三哥道:“一来他们在配制之时会严格控制各种配料的数量,比如这种曼陀罗,只能以一分配之,食母兽花只能以半分配之,凡此种种,皆有专司之人经层层检查复验方可制香,二来西域之人日常食中亦有克制之物,如食母兽花对帝心草,即相生相克,而帝心草正是他们日常的香料,是每餐必不可少之物。故而他们久闻而不会受其害。此香名帝母香,便是提醒所用之时需佐以帝心草,”永璘问:“你是如何知道地如此详细?”三哥道:“在下曾随家师遍游五岳三山,也曾到过西域,听说过此香,因中原无帝心草等物,在下又不太喜欢香料之类,故当时并未对此在意。那日在下来到娘娘所居之处,闻此香奇异,又听说来自西域,就已觉得有点不对。回去后千里传书托同门师兄帮忙查询,前日收到师兄回信,提到西域独有的十七种香中便有这味帝母香。我以为娘娘自那日后便弃之不用,所以并未及时禀告皇上及娘娘。皇上若不信在下之言,可请娘娘跟前的宫人问一下,娘娘除嗜睡外,是否食欲大增?且不用此香后便即内心烦躁,难以入睡,常有恍惚之态?”永璘自然是要问的,叫进平姑姑,问得清楚后他反而一脸平静,不见刚才气恼之色。只嘱此事不可再对人提起,并让三哥将那一小枚帝母香交给刘全收存。
屋中只剩我们三人后,永璘道:“只怕这香在炼制之时还有意增加了这两味花的份量,否则只以一分半分之剂,如何能在短短几日内便对稚奴产生这么大的作用?”我和三哥皆不语,这话由他自己说出来最好不过,哥哥刚才不过是说香之来历作用,若使毒之人辩称不知,那也没办法加罪,而加重剂量便是有意为之,性质便大大不同了。这话当然不便由我俩说出口。三哥看了我一眼,淡淡笑道:“看来,在陆天放丁忧期间,我是不得清闲了。”当此时,永璘居然笑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朕并未强迫于你,你也需自守诺言,全始全终。”三哥道:“别人的事我不想管,若有人想害我的家人,纵我想袖手,家母那里也难逃家法。”永璘点头:“说的很是。”
永璘走到门外,跟平姑姑嘀咕了半天,平姑姑点点头,走了。永璘回进房来,道;“那下面该怎么办?”三哥奇道;“她到底是皇上的老婆还是在下的媳妇,在下是益发糊涂了。皇上怎么来问我呢?”说的永璘脸都红了,有点恼羞成怒地瞅了我一眼,道:“你们兄妹如何皆伶牙俐齿,半点不肯饶人?”三哥冷笑,道:“所谓将死之人,又有何可惧之?”永璘沉吟了一会儿道:“此事眼下还不可以办。我会叫刘全密查香的来历。”三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神情:冷、硬、鄙视,更带了一丝杀气。永璘看看他,道:“你先别轻举妄动,朕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三哥冰冷的声音:“在下等着皇上的交代,不过在下也有一事不得不告诉皇上知道:在下自小受教于奇人异士,会得些奇门术数,在内宫禁虽严,于在下也不过如履平地。如天道受蒙蔽,正义不得伸张,在下当凭手中三尺青峰剑替天行道,到时皇上请恕在下不能顾及联姻之谊!”这是毫不避讳的威胁,我的心顿时停止了跳动,看着永璘。后者淡淡一笑,道:“朕素知你之能,信你所言非虚,若到时朕的处置不能使你满意,你亦可凭三尺青峰取朕项上之头,想必也没人拦得住你。”我忙道:“不要,哥哥。”护住永璘。三哥看了我一眼,道:“我纵有此心,亦须顾及小妹之情。你放心,我萧某剑下不杀无罪之人。”我的心狂跳不已,这两个人一样的气性,一样的傲骨,一样的不肯服人不肯认输,若为敌人,则是最不幸最可怕的事情。我低吟:“知已一人,谁是已矣?赢得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偷眼看着二人,一个眼望他处,一个恍然失神。我再道:“冷冷彻夜,谁是知音者?如梦前朝何处也,一曲边悉难写。极天关塞云中,人随雁落西风,唤取红襟翠袖,莫教泪洒英雄。”两人仍是不肯低头,我轻轻叹口气,道:“既有今时今日,又何必当初相识相知?如今旧证前盟虽在,情却香消烟逝。”两人脸上皆有悔悟之意,只是拉不下面子先开口。我道:“你们真打算这么耗下去啊?哪,你们慢慢耗吧,我要出去走走,恕不奉陪了。”他们一个叫:“站住!”另一个道:“你敢?!”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声,脸上难免有尴尬之色。永璘咳了一声,道:“朕陪你一起去吧。子风,你来不来?”他给了台阶,三哥当然明白,朗笑一声:“在下愿担当护驾之责!”
我左手挽联着永璘,右手牵着三哥,心满意足的走在园中青石板中路上。两人都不说话。我便道:“一个是皇上老三,一个是萧家老三,哪有那么多别扭?你们再不说话,我可当真恼了。”永璘笑:“偏你这么多话,好好的月色不赏,专会扫人兴。”三哥笑而不语,我歪过头看看永璘,又看看三哥,不由道:“两个三哥都很好看,月下也这般好看,臣妾真是有幸,一为夫君,一为兄长……”“稚奴——”三哥终于开了口,道:“你安静会儿,行不行?”我嘟起嘴,两个人都不说话,又不让我说话,真郁闷。
抬眼四下乱看,蓦地发觉水岸边有一人悄然伫立,很眼熟,走近一看,却是永琮,这当儿要闪已是不及。永璘叫:“四弟!”那人回转身来,面如冠玉,丰神俊雅,见到我们,弯腰施礼:“皇兄,德妃娘娘。”三哥亦行礼:“殿下!”永璘问:“你怎么在这儿?”永琮道:“刚给皇祖母请安完出来,因觉着热,便在这儿吹吹风。”对岸,是上元宫的灯火。永璘扶住我,道:“小心。”踏过一片碎石。我抬头,永琮微咬着下唇,目光不无悲凉。我转头去看湖面。听永璘道:“母妃祭日要到了,朕已着人打扫出紫云斋,你呢?”紫云斋又叫紫云宫,是他母亲住过的地方,每年祭日,他都会去那里小住几日,以托哀思。永琮道:“臣弟自然追随皇兄。”“唔,既是这样,你交代了公务就先搬进去吧,以免临时忙乱。”年年都是这样,忙乱是不会的,只是需记档,发放出入牌,上禀两宫太后及皇上,准备的事比较多。他虽是皇上的亲弟弟,但终不是皇上,这些是不能省的。永琮答应,目光在我脸上一转,望向了萧子见,道:“萧公子也来伴驾了?如今公子伴读之名传及宫内外,皇兄既得美眷,复收知己,实乃人生之福。”三哥微然一笑,道;“殿下驰骋沙扬,名扬域外,少年英豪,亦足称英雄。身负皇家血脉又不为宫规所累,皇上怕也要羡慕你三分吧?”永琮微微苦笑,道:“扬名域外,亦孑然一身,少年豪气尚不免英雄寂寞,哪及的上公子无牵无挂,潇洒自若?”三哥眼中的税气渐渐消散,浮上同情。永璘笑道:“两人都是少年英雄,亦都是朕的肱股之臣,改日定当同聚共醉。”永琮行了礼,道:“天色不早,臣弟须告辞了,皇兄若异日有暇,可带同娘娘,三公子去臣弟府上,臣弟当置美酒雅乐恭迎。”永璘点点头。三哥恭身相送:“殿下走好。”永琮看了我一眼,带了侍从离去。
三哥看着他的背影,道:“殿下干脆爽直,胸藏万兵,是个不可多得的帅才。”永璘轻叹:“母妃去世时,他还太小,什么也不懂,只当母妃去了京郊避暑。朕的四弟,比朕还堪怜。”我道:“无知未必不是福,皇上别伤心了,保重龙体要紧。”他嗯了一声,转向对岸。我知他心思敏捷,恐他想到别的,遂指着湖面道:“皇上看,有照水一枝。”他顺势望去,却是一朵白荷,在湖面微风中轻轻摆动,摇曳生姿。他卟哧一笑:“照水一枝?亏你想的倒快。”回头对宫女太监道:“去为德妃娘娘取来。”宫人忙去寻舟,三哥笑道:“些许小事,何需舟楫?娘娘请稍候片刻。”纵身跃起,踏水而行,至荷花旁,一个飞身已折下荷茎,足尖在荷叶上一点,直身而上,在空中漂亮地一旋身,仍御水而行,回到岸上,将荷花递给我,我轻轻一嗅,冲他一笑:“多谢三哥。”想起永璘,又忙补充道:“多谢皇上。”三哥一笑,道:“名花倾城两相欢。”永璘笑续:“常得君王带笑看。”此情此景,天衣无缝,我们相视大笑,刚才的一点点隔阂在笑声中烟消去散。
回到屋中,平姑姑已回来,说太皇太后让三哥去她宫中叙话,三哥便同宫女走了。我累的要命,往床上一躺就不想起来。叫平姑姑盛了莲藕羹来,喝了两碗,永璘便不许我再吃,洗漱了,陪我上床。
半夜,我被恶梦惊醒,坐了起来,永璘模模糊糊叫:“稚奴。”“皇上,”我又缓缓躺下,靠进他怀时里,道:“臣妾害怕。”他搂住我,嘟囔:“别怕,有朕。”我抓住他的衣服,不敢合眼,听他呼吸均匀,再度睡去,心里犹有恐惧。
睁眼到五更,永璘一动,睁开眼来,轻轻起身,我忙坐起,穿衣,他笑道:“朕有更衣内监,你睡吧。”我拿过他的衣服,一件件为他穿上,他在我脸颊上亲了亲,伸手去取荷包。我道:“皇上,这个颜色旧了,与皇上的龙袍不配,换一个吧。”他迟疑一下,道:“无妨。”要系上,我伸手取过,道:“又不是没有,巴巴儿的,不知道的,当是宫人偷懒呢。”“还给朕,”他有点急了:“怎么乱拿朕的东西?”我起疑:“皇上不是有什么臣妾见不得的东西吧?”他脸红,神色忸怩:“你胡说什么?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更加起疑,道:“臣妾信不及,要看一看。”不等他答应,解开带子,一把倒出囊中之物,却是一堆小物什:一小断指甲,一枚南珠,一块沉香,一枚翠戒等等之类,我看着他,别的不认得,那翠戒曾在我指上戴了很久,后来有了身孕身子渐渐丰腴,戴不下去了,便不知随手搁在了哪里。他低低道:“是……稚奴的……朕随身带着……闲来无事……把玩罢了。”我轻轻叹口气,将东西仍放入囊中,却没还给他。转身拿出一个新的明黄绣凤香囊,将首饰匣中一块玉放进去,一边给他系一边道:“这是臣妾的三哥从极北之地带回的域外冰玉,最能解暑的,皇上怕热,用的着这个。俗话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但愿皇上在朝堂之下谦谦湿润,按捺住性子。这些个女人之物不宜随侍龙身,皇上若要,自该找个稳妥的地方放好,否则万一被人看见,那些个御史大夫又要上奏章谏君了。”理好他的衣服,叫平姑姑拿了块寒玉香进来,剪下指甲大的一块,亦放入囊中,道:“皇上带了,倦政之时可以提神醒脑。”一时整理好他的衣衫,叫平姑姑为他戴上冠子,退后端详了片刻,道:“皇上去吧。”即见他深情款款望着我,目光沉沉如水,我一怔,怎么了?“你若为后,必为一代贤后。”他缓缓说完,转过身,大步走了。我轻轻慨叹,他又何尝不是一代明君?目光转回桌上的香囊之下,心中柔情忽动,不可自抑。

21.子危
天没有亮过,一直黑沉沉的,他上朝后不久就下了雨,风声雨声噪杂无比,我辗转反侧,不得安睡,又觉雨声中,似有千军万马奔啸而来,杀声震天,闭上眼,又见宫妃化成各色厉鬼,前来索命,我叫:“姑姑。”“娘娘。”她掀开帐子,践了一跳:“娘娘怎么了?”低下身替我擦汗,我握住他的手,问:“几时了?”“刚过午时。”她道:“娘娘可要起来喝碗粥?”我道:“你叫人悄悄将我三哥叫来,不要惊动皇上和太后。”她问:“娘娘不舒服么?”我嗯了一声,道:“肚子有点痛。”他微微变色:“奴婢这就叫人去。”一边让人去叫我三哥,一边垫高我的下身。
萧子风进来时发上肩上靴上都湿了,他也不及擦拭,坐下来给我搭脉,一边道:“这儿阴气太重了,姑姑,把屋子点亮些。”耀眼的光下,三哥神色严肃,我道:“三哥,我……我怕。”他道:“娘娘别怕,萧子风在这儿呢。”一边回头,道:“姑姑,叫个小太监去我家,找我的嫂嫂,将我屋中海棠花架下第二个抽屉里紫檀木匣中装的丸药拿来,再看看我二哥在不在,若不在,叫人速去左卫军,让他甲胄进宫,不必解剑,立刻到上元宫来见娘娘。”姑姑道:“不解剑进宫须禀告皇上恩准!”“朕准了!”永璘踏进房来,边道:“速按萧三公子的嘱咐去办,快!”姑姑忙去传旨,永璘摸摸我的头,问三哥:“怎么样?”三哥皱着眉道:“他们竟在香中下了落红香,这种草本是治疗经水不调,用于下经水的,常人嗅之无碍,有身之人嗅之,效同麝香——没想到竟这么狠毒!”“有救吗?”永璘竟问出此语,可知他看出事情有多严重。三哥道:“幸好帝母香中有一味附离子与落红香有克制之效,故而尚有可救。皇上别慌,你一慌娘娘更慌,对救治大为不利,你去坐下来,扶着娘娘。”永璘换了衣裳,扶起我,我笑:“我不怕,三哥,你也速去换了衣裳,这样要着凉的。”他道:“在下有内功,这点子雨无碍,娘娘若能睡着,最好能安睡片刻。”我合上眼,再次见千手拉扯,外头又是一声炸雷,我吓的又睁开眼,再也不敢闭上。
“皇上。”一个宫女惊叫:“娘娘似乎见红了。”永璘脸上骤然变色,盯着萧子风,萧子风道:“别慌,垫高娘娘的脚。将保胎丸拿来。”平姑姑忙取过来,萧子风一边掰碎药丸喂我,一边对永璘道:“请皇上速调一队羽林军,守在上元宫四周,娘娘的屋子临水,阴气太重,须多点人守着。”永璘叫人去调羽林,“娘娘莫怕,此刻屋中并无外人。”三哥温柔的语气,象是怕大声会吓着我,道:“皇上就在娘娘身边,圣天子百灵呵护,有皇上镇着,那些恶鬼不敢来。”听他提到恶鬼,我不禁一抖,看看四周,都是熟人,只是他如何知道我梦中所见?
一阵靴子声,二哥萧子治一身戎装进来,正要参见皇上,永璘道:“罢了,都不是外人。快来看看娘娘。”萧子治一怔,匆匆走到床边,永璘略略让开,他线条分明的脸出现在眼中,我松口气。“娘娘。”三哥道:“你的二哥从小便护着你,你看着他,可有些安心?”我伸出手,叫:“二哥。”萧子治眼圈红了,却不敢伸手相握。“萧子治,”三哥怒道:“此刻你小妹危在旦夕,你难道要见死不救么?”二哥一惊,抬起头看看三哥,将我的手握在手中,他的手大而粗糙,有力,我渐渐安心,有他在,从来没人敢当面欺负我。二哥单膝跪在床边,身上盔甲叮叮作响,仿佛战场上的金戈铁马,透着刚猛顽强。
“皇上,药取来了。”刘全匆匆拿了药进来,递给永璘,永璘接过来,看着三哥,萧子风冷静地道:“除我萧氏中人与皇上外,全部出去!”他们看了看皇上,永璘挥挥手,萧子风道:“此药名叫紫金丹,须以龙涎为药引,能祛除百病,起死回生。皇上,你若想救娘娘,就嚼碎了喂她服下。”这种从未有过的治法让我又惊又羞,永璘已打开药盒,取出一丸,想都不想就放入口中,萧子治也是目瞪口呆,叫了声:“皇上。”永璘淡淡地道:“朕对稚奴连性命舍得,何况只是区区喂药一事?”细细嚼碎后走了过来。我羞愧难当,永璘缓缓低头,萧子风道:“娘娘,此中更无外人,皇上是你的夫君,你当信之不疑。”我紧紧闭上眼,感到永璘的唇碰到了我的唇。他用舌顶开我的牙齿,将药一点一点喂入我口中。我和着泪慢慢咽下。听得三哥轻轻吐出口气,又接着道:“皇上,臣即刻去御药房配药,请你颁下圣旨,任臣取药。”“刘全!”永璘叫,刘公公走进来。“你陪萧子风去御药房,他需要的药物一应拨给,不须再来请旨,更不准任何人阻拦。”永璘顿了一下,道:“谁若阻拦,萧子风可先行处置,再来回朕。”“是,皇上。”刘全带了三哥走了。二哥子治犹豫,永璘看出了他的心思,凛然地道:“萧将军,朕的羽林可以在屋外冒雨守护娘娘,将军便不能弃成见陪伴娘娘以渡劫难么?”“是,臣遵旨。”萧子治脸色平静下来,依然跪在床边守护着我。我看着永璘,他眼中缱绻缠绵,情义尽现。
一时萧子风进来,对永璘道:“我已让宫人将药煎上,有个一时半刻也应该好了。”萧子治一直在沉默,此刻忽道:“小妹素来不喝汤药的。”我不由感动,不想他还记得。萧子风点头:“我知道,但情势危急,来不及制成丸药,只有先试试再说,娘娘若能安睡,就好办得多。”屋中一时静静的,三个大男人都不说话,萧子风走到桌前,取了笔纸,不知写了些什么,我望去,他正拿起来,一挥之间,仿佛是几个怪怪的图。“平姑姑,”萧子风叫。平姑姑应声而入,萧子风道:“你去拿一个碗来,须绘有金龙。”这倒不难,皇上常在这儿用膳,龙碗是现成的。平姑姑很快取来,萧子风打开窗子,一阵寒风吹进,我不由一抖,觉得这风中阴阴的,象有什么东西。萧子治再伸一只手,将我手完全合在掌中,沉声道:“娘娘别怕,有臣护驾!”萧子风接了雨水,又复关上窗,将那张纸在火中点着,放在掌中,火苗吞噬着纸,在他手上燃烧,我不由惊呼:“三哥!”他道:“娘娘勿惊,这点火伤不了我。”纸很快燃尽,他握成拳,将纸灰揉碎撒入碗中。我知他虽跟从师父学道,自己却从不弄这些糊弄人的玩意儿,今日不知怎的想起这个来,但又没有用剑挑符烧,也没有急急如律令般念咒,不由大为好奇,盯着他看他如何摆布。他笑道:“所谓病急乱投医,当此时刻,也只能什么都试试看,管不管用,就要看娘娘的造化了。”用手指化开符水,交给平姑姑,道:“撒在娘娘床周,匀着点儿。”平姑姑接过依言撒下,二哥皱着眉,瞧他的样子,显然是不信的,但碍于皇上在跟前,永璘都没开口,他自是不便多说什么。我却只担心他有无烧伤,道:“三哥,将你的手给我看看。”他走过来,伸开了手掌,竟丝毫无损,这才放下心来。三哥四下打量,二哥正对他的装神弄鬼没好气,这时正好发作出来,喝道:“你乱瞅什么?”三哥道:“寻一样压惊之物,镇于娘娘枕下。”永璘听说,便解下荷包道:“这个行不行?”三哥接过,入手便道:“冰玉?原来小妹给了你了,你身子健壮,带这个是无碍的。小妹此时却要避讳阴寒之物。”将荷包放在桌上,上下打量永璘,道:“在下斗胆,皇上身上可素有压惊之物?”永璘哪想的到这些,待在那儿看着他发怔,倒是平姑姑道:“皇上龙颈上有块和阗龙玉,是太皇太后在皇上小时所赐,不知是否管用。”她一说,永璘便伸手解玉,取了出来递给在三哥,三哥喜道:“皇上身上阳气甚重,太皇太后又福寿双全,此物甚好。”塞入我的枕下。这时药已煎好,刘全亲自拿了进来,看看永璘,又看看三哥,一时之间不知给谁才好。三哥道:“给娘娘服下。”他才走近床边,平姑姑道:“让奴婢来吧,劳皇上扶着点儿娘娘。”永璘便扶起我,平姑姑拿了小匙,舀了一点,递到我口边,我知这是救命之物,忍着刺鼻的气味,张口喝了,急急要咽下,才到喉间,立时就翻将上来,忍不住张口吐出药,平姑姑跟二哥都大惊,叫:“娘娘!”我咳嗽声中,只闻三哥长长的叹息声:“天意如此,如之奈何?”
永璘一直象木偶一样听从三哥摆弄,此时忽道:“拿药来!”我看着他,他脸色刚毅,接过药,低头喝了一口,我大惊,叫:“皇上!”他缓缓凑到我口边,我已知他用意,含泪张口,他将药吐入我口中,旋即用唇堵住了我的嘴,不让我呕出,我只好咽下,只觉那苦味一下子弥满全身,又是感动又是委屈,永璘盯着我的眼睛,宽大的手在我脸上抚摸,缓缓道:“朕都不怕苦,稚奴还怕苦吗?”我道:“皇上不怕,那稚奴也不怕,稚奴只怕皇上如此做,会有伤龙体。”“娘娘不用担心。”三哥道:“那不过是几味安神保胎的药,很是平常,即或咽下少许,于龙体无碍,娘娘还是速速喝了吧。”永璘接过药,又要喝,我忙道:“皇上,让臣妾自己喝吧,臣妾不害怕了。”他看了看我,拂开我的手,淡淡地道:“朕了解稚奴,若能一时三刻改变好恶,也就不是朕的稚奴了。”低头喝了一口药,再次转入我口中。我实是如他所说,并非不怕,只是不想他无谓喝药伤了身体,但那药实是苦极,即算在他喂食之下,也半咳半咽地回进他口中,让他陪喝了不少,他也不以为苦,很快喝完了,他放下了我,仍守在身边,跟我说着话,我渐渐失了神智。

22.刺驾
一夜无梦到天明,我睁开眼,三哥在窗前台边写字,我靠在一个人身上,不用问也知是永璘,只是不见了二哥,我脱口叫:“二哥!”只听门外有人朗声回应:“娘娘勿怕,臣在此守候娘娘。”我方安下心来。
三哥永璘皆被惊动,永璘放我躺下,走下床来,在屋中活动四肢,三哥回头,笑容盈面,道:“娘娘醒了?”我见窗外已放晴,透出光来,不由一惊,永璘没上朝么?永璘看出了我的心思,淡笑:“朕已叫刘全去颁旨,今日辍朝一日,太皇太后也是准了的。”我惭愧难当:“都是臣妾不好,误了皇上。”低眼已见腹部隆然,心底也不由微微松了口气,三哥道:“难得一次,倒也无妨,何况是为了龙胤,想必群臣也会体谅圣心。”永璘大约昨日一夜未睡,坐得久了,一边活动头颈,一边道:“天子亦需休息嘛。朕自十一岁登基,除了例行的节假,未有一日不朝,记得小时候患了时疾,也叫人勉力抬了朕去,在朝上坐了小半个时辰。如今偶尔辍朝一次,说不定有些大臣还暗自欣喜呢,毕竟天天早起朝会也是件苦差。”我笑笑,知他是在宽慰我。
永璘活动开了四肢,问三哥:“你饿不饿?”三哥道:“尚可。”永璘道:“朕可饿了,担心了一夜,总算放下了点儿心,叫你二哥进来,就这儿吃了,也便于照应稚奴。”三哥微笑,点头:“好。”出去叫进二哥,二哥要行礼,永璘摆手:“罢了,你甲胄在身,可以免礼的。”三哥笑道:“二哥宽去甲胄吧,难为你穿了一夜。”二哥看了看永璘,永璘笑:“四弟的身量跟你差不多,紫云斋有四弟的衣裳,先拿来换一换,也好坐下吃饭。”叫进平姑姑,让人去拿衣侍候二哥更换。我看着二哥走出,笑嘻嘻地道:“皇上跟二哥三哥欢厚和美,臣妾瞧着心里也欢喜的。”永璘睇我一眼,道:“若不是为你欢喜,朕还不耐烦做呢。”三哥笑:“就只怕我这位二哥放不开。”永璘道:“四弟却说他一向豪爽,很放的开的,是个拿得起放的下的好男儿。”我笑:“皇上龙威重,二哥到了皇上这儿当然就不敢放的开了。”永璘笑道:“你这是拍朕的马屁呢。朕知道,他对朕依然有些芥蒂。”三哥看看我,我有些尴尬,二哥当然不是因永璘的身份是皇帝而怕他,而是不太想亲近永璘,他既与永琮交厚,又知永琮之心,对永璘就难免不愿亲近讨好了。三哥道:“日久见人心,慢慢儿也就好了。”永璘嗯了一声,也看看我。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肯对二哥委曲求全,以帝王之尊不惜折节去亲近一个武将,遂回以一个感激的笑,他嘴角上扬,终是真心地笑了。
三人坐在一起用膳,二哥规规矩矩的,三哥却谈笑风生。永璘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只在一旁微笑倾听,偶尔夹一筷子小菜给二哥三哥,二哥脸上不免有些不自在。
这顿膳食虽有些不自然,但总算还顺畅,三人吃完,平姑姑刘全带人收拾了桌子,永璘按三哥开出的食谱喂我喝了点碧梗粥。我挣扎着起来,靠在床上,看他三人说话。永璘让刘全拿来了奏折,坐在窗边批。因怕二哥不自在,叫他去外间榻上休息一会儿。他一离开屋子,永璘就叫三哥一起看折子。三哥偶尔与永璘只是点头摇头,并不多说。他看起来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一会儿功夫就批完了。让刘全拿去各部办理,这才洗了手,坐到我的床边。
我给他擦擦汗,道:“皇上去休息一会儿吧,臣妾无碍了。”他道:“朕倒一点也不困,今儿辍朝就是为了你的,自然是陪你到底了。”我道:“皇上虽说不困,臣妾可是心疼得很,皇上就当可怜臣妾的一片心吧。”他呵呵笑,凑在我耳边道:“第一次从你口中说出心疼朕呢。”我方悟到失口,脸不由红了,讪讪放下手来。
他将我的手合在掌中,向三哥道:“你昨儿晚上装神弄鬼的,唬了朕一跳,没想到稚奴也真给你救回来了。”三哥眉一扬,朗声道:“在下并非装神弄鬼,在下行的是堂堂正正的医道。”殿中本静,他这一高声,倒吓了我一跳,永璘也怔了怔,忽又笑了:“是便是了,你那么大声干嘛?即便不是,朕也没怪你么。”三哥道:“皇上虽然不怪,只是宫规素禁厌胜之术,这其中原由,纵皇上不问,在下也要剖白清楚,否则日后若被朝中无知之臣参上一本,皇上亦难回护。”说着斜着瞅了一眼默默走进的二哥,我便知他有意高声是冲着谁来的。他自小心性高傲,跟了高人学艺后,足迹遍及三山五岳,高原域外,经史子集无一不通,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医卜术数无所不会,精习经世治国之政,熟谙排兵布政之道,通晓御剑骑射之术,之所以平时不肯在永璘面前多提兵法,全是为了不抢二哥风头而已。他身负不世之才,自然形迹狂放,常于酒肆茶馆之间高谈阔论,井巷街衢之地呼朋唤友,家中除了父母之言尚能听进一二外,余者皆不在其眼中,连大哥有时看不过眼,嘱其稍稍收敛,他也是置以白眼,拿脚便走,是个任话不听的。到了京城后,因缘际会,得遇永璘,顿成莫逆,可谓少年得志。永璘爱其才,怜其幼(比永琮尚小着一岁),惜其乖巧,言行中不免宽纵溺爱,因知我家教甚严,怕母亲责罚于他,常常于赐物之余让内监传话,嘱我母亲“对三公子不必过苛,凡事自有朕教导担戴”,母亲碍于圣上的面子,自不好多说三哥的不是,三哥形迹逾加疏狂,只要不在宫中侍驾,便至酒馆茶肆与三五好友纵情买醉,或骑骏马于郊外狂奔呼啸。永璘每每听到,也只一笑置之,从未有只言片语加罪于他。他既才高,人又长的可意儿,京中名媛淑女莫不以争睹其风采为耀,纵得他越发心高眼高。昨晚二哥对他行为多有责备不屑,他当时急于救我未及辩解,此刻看来是要报“一剑之仇”了,以他的气性,倒也不奇。何况我也多有疑惑,便也未加阻止。永璘想的也是一样,笑着道:“你说的很是,那便坐下说吧。”本来一般人当会说“谢皇上”,但三哥可不管这些,他爱站便站,爱坐便坐,这会儿不想坐了,连皇帝的面子也不不给,道:“皇上明察,医之一道,贵在知患者之心,知心而后查病,才可对症下药,药到病除。”永璘暗暗点头,转手拿茶时看见二哥,一怔之下,道:“将军请坐。”二哥规规矩矩地抱拳:“谢皇上。”坐了下来。永璘喝了口茶,对三哥笑道:“你接着说,朕听着呢。”三哥道:“娘娘惊惧不安,日不能寐,虽是有人下毒之故,但更多在心病。宫中阴险诡诈,娘娘自小柔弱,不免惊怕,自然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后宫多女子,欲加害娘娘的人便在其中,所以娘娘心中的惊惧便托女身而现,故在下说此间阴气极重的缘由。”说到这里,连二哥也道:“原来如此。”三哥接着道:“我请陛下调羽林卫,让人请二哥甲胄侍驾,更摒除屋中宫婢,便是让娘娘安心,身在夫兄保护之中,使娘娘知道女子不敢侵犯。后以符水撒之床侧,以皇上龙佩压于枕下,道理也是一样,无非是让娘娘分心,不再去想鬼魅之事,放心安睡而已。此用以阳制阴之道。所幸娘娘本性纯善,皇上又洪福宽广,虽有惊险,但也安渡大劫。此皆天意垂顾也。”永璘点头道:“说的是。你的确用心良苦,稚奴得以母子保全,你是首功一件。”从枕下取出龙玉,道:“你不爱做官,又不希罕财帛,朕也无甚赏你。娘娘劫难已消,这个便赐与你吧。”三哥也不客气,伸手接过道:“那在下可多谢皇上了。皇上得了在下当年赠妹的一块冰玉,如今以身佩之温玉赠之,亦可算礼尚往来了。”说着系于颈上。我道:“若非三哥与皇上皆为男子,稚奴就要怀疑这是否定情信物了。”说的两人都笑了。唯有二哥道:“娘娘不可妄言。”永璘微微皱眉,道:“将军,娘娘已经大好,朕要重赏昨夜值司羽林,你去代朕安抚一下他们,让他们仍撤回去守值宫禁,安抚好了再进来。”二哥起身领旨出去。
永璘笑道:“昔日太宗因魏征而不敢稍有娱情,朕今日始知其‘苦’,你这个二哥,好是好的,只是太严肃了,让朕连玩笑也不敢开。”我道:“龙生九种,各不相同。有三哥跟臣妾陪着皇上,让皇上开心,二哥帮着皇上开疆辟土,皇上才可皇图永固啊。”他笑着捏捏我的脸:“你身子一好,又拿朕寻开心了不是?昨晚真正不该救你。”他说是这么说,却又向三哥道:“虽说此次有惊无险,朕担心更有他谋,这几个月你辛苦些,多进来看看稚奴,朕让人给你四品腰牌,进出也方便。”三哥笑着点头。永璘看看窗外,道:“多日未骑马,朕倒想出去散散筋骨了。”三哥微笑:“想去便去,何必犹豫?”永璘看看我,轻轻叹口气:“算了,改日吧。”我知他极喜骑射,这些日子为了我,已拘了很久,便怂恿道:“皇上去吧,臣妾也躺的乏了,想出去透透气呢。”他笑着摇头。三哥道:“有在下在,料也无妨。”他这么说了,永璘不免心动,看看他道:“稚奴……可以支持的住么?”三哥豪放地笑了:“骑马亦无妨。”正被传完旨进来的二哥听到,立即被斥:“萧子风!”永璘本来满脸笑意,见了他这样,也只好道:“娘娘身子虚弱,还是用辇吧。出去走走,怕是还好的快些。”三哥白了二哥一眼,没理他,一掀帘子出去了,我轻轻叹口气,道:“麻烦二哥叫宫人进来,为我更衣。”他迟疑着道:“娘娘身子未大安,还是静心调养为宜。”永璘看样子要火了,我按住他的手,对二哥道:“我想陪皇上出去走走,你去叫人吧。”他才不多说了,转身去叫人。永璘低低道:“真扫兴!”我勉强一笑,道:“皇上,看在臣妾的面子上,不要怪他,他跟大哥人虽古板些,对臣妾却是极好的。”他摸着我的手道:“朕知道。”
勉力穿好了衣服,永璘扶我上了轿,叫人去回太皇太后,便转过侧角宫门外出驰马。因我坐轿,永璘便不肯快驰。我知他跟那些羽林还有二哥都是马上好手,最近又得了一批西域良驹,看着已是心痒,只是碍于永璘之命不得尽心。因此出了城便对永璘道:“臣妾觉得清爽多了,陛下带羽林们去试马吧,有姑姑陪着我就行了。”他轻笑摇摇头,对三哥二哥道:“你们去赛赛马,带羽林试骑,骑的好的朕有赏。”二哥爱马,却不肯撤离职守,道:“臣给陛下护驾,让苏将军(内廷羽林统领苏君猷)去吧。”苏君猷亦抱拳:“臣职责所在,理应卫护陛下。”三哥淡淡笑道:“将军爱宝马,娇娥喜红妆。我看还是由我跟平姑姑侍候皇上娘娘吧。纵有些意外,料也不能伤及陛下娘娘毫毛,将军们只管去。”永璘正中下怀,道:“子风说的是,你们去吧。”皇上发了话,两人也就不争了,带了羽林怒马而去。永璘问我:“累不累?”我笑:“臣妾坐着,皇上骑着马,还问臣妾累不累,当真本末倒置。臣妾不累,臣妾瞧着皇上的马上英姿,心里可欢喜得很呢。”他哈哈大笑:“你反正怎么瞧朕都是顺眼的,几时听你说过不好来?”三哥笑:“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皇上,那里荫凉,去那里歇歇,也可让娘娘下来走走,舒舒筋骨。”永璘颔首:“好。”
走到树下,我扶了平姑姑下了轿,叫过永璘,给他擦汗。他穿着戎装更显挺拔。因个子高我很多,便低头弯腰,我扶着他的肩给他拭,发现他衣上全是汗,道:“陛下很热不是?”他笑。三哥在一边也下了马,顺手扯下树叶含在嘴里道:“他不是有块冰玉么?”我才想起,解下他的香囊,取出冰玉,在他头颈轻轻擦拭,他一直微笑看我不语。平姑姑和小太监宫女远远站着,看着周遭,三哥也借故慢悠悠走开。永璘身上渐凉,我放好玉,他直起腰,我的手举得久了,有些吃力,道:“皇上扶臣妾去坐会儿好吗?”“好——”他抿嘴笑。扶我到树下,挑了块干净地,缓缓坐下,我们靠在树上,我趁着给他理衣服一面打量他,忍不住道:“难怪皇上小名叫玉郎,果真如宝似玉。”他笑道:“就算你心里爱朕,正大光明瞧就是,偷偷摸摸的,什么意思?”我笑啐他一口,脸红。他道:“朕知道你三哥小时候也叫玉郎的,你干嘛不跟朕说呢?若非是他,你岂非已犯了欺君之罪?”我笑道:“皇上就爱拿大帽子压人,那是哥哥的乳名,已多时没人叫了,再说,叫玉郎的多啦,难成皇上叫了就不许别人叫了么?”他笑:“叫玉郎的多啦?还有谁叫玉郎?快告诉朕,你叫着朕时心里想着谁啦?”我给他搔得直笑,嗔道:“快别这样,看伤了皇儿。”他才停下来,我理理头发,道:“臣妾还能想着谁啊?孝服刚满就进宫了,自小到大,除了三位哥哥,认识的男人就只王天授公子一个,还给皇上夺走了。皇上说我想谁啊?”眼前却不禁浮现出永琮孤单忧伤的背影,忙甩开了,永璘笑道:“我怎么知道你想谁?所以才问你啊,真的没别人?”我笑:“皇上这点最讨厌的,老是疑人家,要就拿出证据来。要就皇上给臣妾道歉,承认疑错了人,这么试探逼问,臣妾不服!”他道:“你的嘴是越来越厉害了,叫朕给你道歉呢,哼,别做梦了,你就只会对朕狠,有本事对朕那些妃嫔亮亮这本事去,叫她们怕了,朕再给你道歉不迟。”听他提到后宫,我不由抖了一下,很疑这次又是静娴太妃做的手脚。永璘道:“怎么样?朕说中了吧?下次看你还说嘴。”我笑:“皇上不用激我,该说什么做什么臣妾自然心里有数,这会儿,臣妾保住龙胎要紧,没空儿跟她们斗嘴皮子玩儿。等臣妾生下龙儿,到时再理论。”“这可是佻说的,到时可别又缩头不出,让朕给你顶着啦。”他笑:“到底都是朕的嫔妃,偏心眼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了。”我心略略一沉。“稚奴。”他对人心情的转换异常敏感,立即问:“你不开心?”我轻轻叹口气:“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姐姐,好生羡慕她。”“什么?”他笑:“羡慕他大发雌威?”我道:“臣妾羡慕她可以独霸夫君。”他笑笑:“谁叫你的夫君是皇帝呢?再回头说,一个男人成天给一个女人霸着,也太没出息了吧?”我半嗔半认真,道:“说到底儿,皇上还是要广置妃嫔,先皇幸了后宫上百人,皇上年轻,身子骨儿好,将来怕是比先皇幸的还要多呢。”“要说就说朕,别扯上先皇。”他微微皱眉:“再说,朕要真是那样的人,后宫还只有二妃二嫔么?方才你说朕疑你,我看,你疑朕才是真的。”我捧着他的脸道:“皇上长得又好,人又好,又多情,哪个女子不爱啊?就在平常人家,做妻子的也是不放心的。臣妾若不是爱皇上爱到铭心刻骨,又怎么会越来越嫉妒?皇上是晓得臣妾的,从来不是小气的人。臣妾什么都肯让,唯有皇上,臣妾舍不得的。”他呵呵笑:“你又跟朕撒娇儿耍赖了。嫉妒可是犯七出的,你舍不得朕,朕还舍不得你呢。认真算算,除了批折子的日子,你得了朕的时候有多少?自你有了身孕,朕连奉乾殿都不回了呢。还不满足啊,女人真贪心。”我道:“臣妾就是贪心了,就是要皇上天天陪着,臣妾就是舍不得皇上……”“好好好。”他拍着我的背,笑着道:“朕陪你,陪你还不成么?别这样了,朕见了心疼的。”忽听一阵风声,我顿觉不祥,这声音小时常常听到,乃是羽箭飞空的声音,听着声音,来势甚急,已不及躲避,那一刹那我反觉心里一松,至少此刻他是属于我了。
叮的一声,同时永璘压下我的身子,我的腹骤然被压,不由痛的叫了起来。永璘已扶起我,急问:“怎么样?没伤到你吧?”我摇摇头,伸手揉揉肚子,抬眼,三哥仗剑站在身前,扫视着空旷的四周,冷冷道:“施放暗箭,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统统给我滚出来!”话音刚落,衣袂响动,草坪上一下子冒出十几个人来,都身着青衣,头缠黑巾,蒙住了头脸。三哥冷笑,抬起手中的剑,轻轻一弹剑峰,剑身轻轻颤动,发出“嗡——”的长音,传得很远。平姑姑走过来,神色平静。永璘扶起我,将我靠在树干上,道:“稚奴别怕。”平姑姑道:“奴婢未带武器,请借陛下长剑一用。”永璘解下来递给她,她持剑在手,走到三哥身边,对三哥道:“需传声示警。”三哥冷笑:“不必。姑姑且在旁看着,量这几个小贼还奈何不了萧某。”平姑姑道:“不知是否有后援,圣上跟娘娘在此,还是小心为妙。”三哥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融化,轻叹一声,忽的发声长啸,震得树叶纷纷抖动飘落。永璘忙帮我捂上双耳。他一出声,那些观望的青衣人立即扑了上来,三哥长剑摆动,啸声未停已与对方交上了手,只听叮叮声响,那些跃上的人纷纷后退,手上的武器已被三哥的长剑削断。平姑姑失声道:“龙吟剑!”永璘放下了手,淡淡笑道:“不错,它在库中埋没数十年,没想到仍如此锋利,确是好剑。”我吃惊无比,听他的口气,这居然还是内库所藏。他连这个都送给了三哥,看来他们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永璘自己随身佩的不过寻常之物,给三哥的却是罕世利器,若被人知道,不知又会怎样?
那些青衣人只迟疑片刻,复又猱身直上,同时发哨声呼应,周围一下子又闪出了几十号人。三哥的目光才变得认真,对平姑姑道:“姑姑,你守内圈,护住皇上娘娘。”“不必了。”永璘道:“你们只管动手杀敌吧,朕护得了自己跟娘娘。”他们说话间,羽林的身影已出现,这些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并不急于杀敌,只是骑着马冲过来,顺手的话就砍倒几个,却不恋战,一直冲到我们身前,才勒住马跳下来,呼啦一下,就把我们围在当中,只听三哥长笑道:“既然苏将军跟二哥来了,那就恕子风不必护驾了。”跃起来,然后听到一声惨叫,苏君猷和萧子治跪倒在地:“臣等救驾来迟,陛下恕罪。”“卿等无罪,”永璘扶起他们,声音温和:“起来吧。”苏君猷脸色铁青,他是主责,二哥不过是伴驾的,他吩咐:“发鸣镝!”话音刚落,一个羽林便搭箭射出,鸣镝的哨音经久不绝。永璘神色镇定,道:“不过几个跳梁小丑,不足为惧。闪开,朕要看看。”“皇上!”“闪开!”永璘眉一竖,苏君猷只好命人闪开一条道。永璘大步而出,我不放心,忙紧紧跟上。
场上,三哥跟平姑姑两人对三四十人,居然不落下风。平姑姑守得极紧,间或出手,也只是伤人。而三哥就不同了,他身形如风,满场游动,只要出剑,必有人死,我瞧得暗暗咋舌,早知他学得剑术,没想到精妙如斯,而且出手如此狠辣,完全不象他平日为人。他衣袂如风,身若游龙,羽林大多是行家里手,只要对方有人中剑倒地,便一起大喝:“好!”气势甚是雄壮。二哥道:“三弟,留活口!”“不!”永璘阴沉沉的道:“所有人听旨,逆贼敢犯驾弑君,所有刺客杀无赦!”我奇怪,难道他不想问口供?看了他的脸顿时明白,这些人对永璘行踪如此熟悉,必是宫内人无疑,若要审,又是一桩惊天大案。永璘既不打算现时翻脸,那也只有杀之灭口了。瞧他的目光,似已猜到是谁,我心中发寒。听永璘道:“取朕的弓箭来!”一个羽林取来奉上,永璘眼中杀气毕现,缓缓接过弓,抽出雕翎箭,搭在弓上。我想劝,但他的脸色冰冷,实在令人不敢开口。他拉满了弓,瞄准一个青衣人,手指一松,青衣人应声而倒,羽林又是大喝:“好!”一箭既出,永璘更不客气,手指连动,一阵连珠箭,又射倒几人,羽林反而不叫了,呆呆望着这个年轻的皇帝,虽然永璘也射过箭围过猎,那不过偶尔为之,他们并没见过他的连珠箭法,惊的连叫好也忘了,脸上不由自主露出敬意。我也吃惊,永璘好猎喜射,我原也认为不过是聊以发汇充沛的精力而已,皇帝狩猎只是张扬武力的形式而已,竟没想到他居然能百步穿杨,箭箭奇准,难怪他的手劲那么大……不由脸红,低低道:“陛下好箭法。”他嘴角微微浮上一层笑意,又是一箭射倒一名青衣人后,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长叹一声,道:“罢了,就算为皇儿积福吧。”将弓箭交给身边的羽林,下令:“杀!”他一开口,早已心痒的羽林纷纷抽出刀剑,大喝一声,冲了上去。本已被杀的心慌的刺客见这些羽林如狼似虎地扑来,哪有心恋战?呼啸一声往南败走。我一下拉住永璘,惊道:“皇上,这是……”永璘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刺客败而不乱,显是训练有素,多半是士兵。苏将军道:“皇上有旨,格杀勿论!不要放走一个!”退走的刺客后面忽然传来杀声,我抬头,一匹红色的高头大马冲进视野,永琮当先一骑,冲了上来,手中长戟刺出,正中一名刺客的头部,鲜血飞溅起来,我忙闭上眼转过头,不敢再看,心中砰砰直跳,二哥说过浏阳王英勇善战,却没想到他勇猛如斯。“臣弟救驾来迟,皇上恕罪。”浏阳王高声道。“起来。”永璘道:“你来的倒快。”浏阳王道:“刚接到太皇太后的密旨,命臣弟带精选兵士跟随皇上护驾,臣弟接旨后回营先兵立即赶来,没想到仍是迟了。”原来又是太皇太后暗中相助,我暗叫惭愧,还是她老人家英明细致。我回过头,见永琮的银甲上溅满血迹,忍不住心头烦恶,吐了出来。浏阳王伸手相扶,道:“娘娘!”我闻到阵阵血腥,胸口翻得厉害,忙伸手抓住永璘,叫:“皇上!”他俯身横抱起我,走到轿边,将我放入轿中,道:“稚奴,你且忍耐一会儿,咱们这就回去。”我不想再看那尸骨横地的场面,闭着眼点点头。听得他离开了我,去料理后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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