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儿》第85/122页


  “再忍一忍吧,这边路况不好。到了前面我们便换马,将军已经等着您了。”
  孟陆坐在正驾驶的位置上,时不时将方向盘打个九十度。许宁怀疑,这一路之所以如此颠簸,十有八九和这人的驾驶技术也有关系。
  他想要喘一口气,打开了车窗,却被迎面而来的尘土呛着了。
  “咳咳咳……那是?”
  待能适应一些后,许宁看着远方的上坡,愣愣地问。
  只见那土黄色的山坡之上,起伏着一个又一个的小小土丘,不时可见黑色的兵蚁在这些土丘间进进出出。放眼望去,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好似一个盘踞了整座山脉的蚁窝。然而这样一个偌大的“蚂蚁王国”,仔细看去,那些“兵蚁”竟然全部是身穿军装的士兵,而那一个个土丘,也是一座座扎在土地里的营帐。
  难以想象,一个营地就有如此声势,这附近整个的部队,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蚁营,还有多少兵卒!
  此时到了目的地,孟陆停下车来为许宁打开车门。
  “哦,那个啊。”他道,“那就是我们江北营。”
  “江北营。”许宁喃喃念着,尤自收不回视线。
  这时却听见马蹄落在沙土上的哒哒声音,一队骑兵由远及近。而最当先的那个人,在许宁几步之前就跃下马,稳稳地落在地上。
  “将军!”
  孟陆和身边负责护送的士兵向他行礼。
  段正歧缓步走来,黑色的军帽下压着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身后的骑兵们整齐地下马,恭敬候立。他踱步在将士们敬畏的眼神中,就像一个走向战场的杀神。许宁看着他,想着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蚁营,这一刻才真正明白。那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站直身体,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将军。”
  ……
  段正歧策马先行,许宁在他右侧,孟陆稍稍落后两人一步,其他人骑马在后跟随。
  孟陆为许宁解说道:“这江北营,是三年前将军打下江北后,着手建立的。除了先生你眼前看到的这一处外,在更往南处,还有一处养马场和几个分营。”
  他似乎是听了段正歧的吩咐,特地给许宁解释这些。
  “因为我们靠陆军吃饭,所以几年之前,军队编制内几乎没有水军。这几年将军打下江北之后,就开始沿着长江建立水军编制。这次拿下金陵船厂,对我们更是大有好处。”
  说到这里,孟陆忍不住多嘴一句。
  “不是我说,放眼各地,士兵待遇最好的就是这里了。不说我们几个从前就跟在将军身边的老人,便是那些新兵,福利也比别处好。在我们这边,不经过三月的严训,是不准上战场。”
  许宁的确感到吃惊。对于军队的情况,他也有所耳闻。
  因各地军阀乃至南军,都有兵源不足的现象。尤其现在各地为政,统一政府名存实亡,有些地方甚至出现强抢青壮年入伍,在武器都配不齐时就赶人去厮杀的情况。新征募的士兵就是消耗品,甚至比武器损耗得还快。几年内战下来,不少兵源地都成了绝户地。
  这也是不得已的事,因为培养新兵的花费实在太大。就算好不容易训练出成效,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损耗在战场。既然这样,还不如直接将他们放到战场上磨炼。活到最后的,就自然熬出头来了。
  许宁看向段正歧,不知道这人是出于什么缘由,愿意这么耗费心力培养新兵。
  孟陆注意到他的眼神,笑了笑:“将军和别人不一样。在我们这里,新兵不是消耗品,而是未打磨的尖刀。将军曾说过,刀不磨尖去战场只是给敌人送功勋,尖刀锋锐,到了战场就是收割敌人首级的镰刀。而只要有战功,哪怕是一个无名小卒,都可以依军功混上士官级别。”
  他向后看了几眼。
  “你瞧身后这几个,不少都是村里出来的,大字不识一个,不照样混成了校尉。”
  身后的骑兵们笑道:“孟老六,你又奚落我们!”
  “就是,要是将军不教你,你能认得几个字?”
  “你就嘚瑟吧,现在许先生来了,我们就找他教我们识字!”
  许宁听着他们在段将军面前就敢笑骂,顿时感到段正歧虽然治下颇严,比如有时候经常体罚孟陆等人,但却也不是一律严苛死板,而且他在属下心中真的是很有威信。更让他惊讶的是,这些下属提起自己时,也是恭敬和友好居多。
  他望着前面段正歧的背影,心里好奇,不知这铁面的哑将军,平日里是怎样在麾下面前提起自己的?
  许宁道:“那你们几人都是平民出身,跟在将军身边建立功勋的?”
  孟陆回:“我和丁一、姚二还有张三都是孤儿,霍祀是书香世家出身,半途入伍,刚开始还被我们嘲笑是穷酸秀才。”他笑了笑,继续说下去,“出身军伍世家的,大概只有老五和那人……”他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下来。
  许宁瞬间明悟,让孟陆突然噤声的“那人”,指的是甄咲吧?他说甄咲和贾午都是军人世家,从甄咲的作风还可以窥见一二,但是许宁想到贾午那莽撞的性子,摇了摇头,觉得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过说起甄咲,这人背叛了段正歧,又接二连三地将屠刀对准以前的同僚,许宁不由想知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缘由。“这甄咲究竟是哪家出身,他又是几时认识了将军?”
  孟陆向前头的段正歧看了一眼,见他并没有禁止回答的意思。于是叹了口气,道:“甄咲算是我们之中较早认识将军的,在六年前……”
  1920年,直皖战争。
  五四风云刚过,段祺瑞和冯国璋为争夺北平的控制权明争暗斗。1919年底,冯国璋病死之后,继承他地位的吴佩孚率先向段党开战,之后东北张作霖也加入战争。直奉两系围攻皖系,其中最激烈的几次战斗则是发生在京津铁路和京汉铁路。双方交战五日,死伤无数,琉璃河河水一度被染红,河中再无游鱼,仅有浮尸遍野。
  皖系仅差一步,就从此烟消云散。
  而段正歧,就是在这绝地一战中建立起他的功名,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哑将军”。那一年,他只有十四岁,他的威武功勋,则是建立在无数覆灭的皖系分支尸骸之上。
  其中一部覆灭的将领,是甄咲的父亲。
  7月16日,吴佩孚率部攻击松林店,只差一步就可攻占皖系边防军司令部。大多数皖系将领投降投敌,而甄咲的父亲却死守阵地,只将甄咲拼死送了出去。
  “去找元帅!找援兵!”
  他父亲对他吼道:“司令部不可丢失,我皖系不可就此覆灭!咲儿!生死存亡,紧系于此!”
  甄咲拼死逃出了包围,并幸运地找上了最近的援军。而对方年轻的将领却拒绝了他,不救。仅仅一个决定,让守卫阵地的甄咲父亲部帅全军阵亡,无一活口。而这位拒绝出兵的年轻将领,却踩在这些尸骨之上成就了自己的名声。
  这个冷血冷情的人,就是段正歧。这个孤身求援的人,则是甄咲。因此很多年后许多人都以为,甄咲之所以叛出段正歧,是在记恨当年的旧事。
  “可笑。”甄咲自嘲道,“原来这么多年,在那些人眼中,我还只是当年那个逃离战场的败家之犬。”
  此刻,他坐在一间偏僻的小室之中,对面就是杜九。
  杜九闻言道:“难道不是?”
  甄咲却不再愿意谈起这个话题。
  “九爷之前利用我利用得可是毫不留情。我听你的号令去袭击会场,九爷自己摘脱的干净,却让我在上海人人喊打、无处可去,不知九爷又准备怎么弥补?”
  杜九笑道:“不也是你愿意的么。你想杀了许宁,我给你递刀子。事情成与败,你自己总要担点风险。”
  “九爷还是如此伶牙俐齿。”
  杜九道:“如今你反正是孤家寡人,还怕什么。改日我找个机会送你出去,寻得时机再回来。对了,你在国内是否真的已无亲人?”
  甄咲眼神闪了闪。
  “没有。”
  “可我听说你父亲,早年有一个在外经商的堂兄弟。难道他不是你亲人?”
  “早已无联系,不算什么亲人。”
  杜九点点头:“既然这样,我帮你安排出港的时机。今日,你便先回去吧。”
  甄咲起身。
  “对了。听说段正歧安排了人来清缴你,自己小心。”
  甄咲蹙眉。
  “我会的。”
  推门走了出去。
  夜半时分的上海,格外安静。如今因为孙传芳整治裸体模特一案的风波,连歌舞厅都被波及早早关了门。
  甄咲走在路上,就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想着杜九的话,猜想段正歧会派谁前来。孟陆等人身在金陵,上海只有霍祀与贾午二人,这前来暗杀的人十有八九会是贾午。
  他快走到路口,却突然停下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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