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一家人》第1/1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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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一家人》
作者:瓯茶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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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

1唐开元年间,淮南道有一山名翠清。山中常有狼群出没,每逢月夜,嚎叫不止,声传百里,世人莫不惧之。中秋刚过不久,适逢山下赶集。翠清山中有一田姓猎户早早拉了驴车从山腰缓缓而下,准备前去集市贩皮草。不想近日下的几场秋雨让山路泥泞难行。秋叶残露之间,猎户走得艰辛,眼见赶不上集市,多少有些发愁,刚巧半路上遇上一群卖艺的胡人杂耍班子在山脚停歇,便上前询问生意。

那些胡人们长相怪异,鼻高深目,发色、肤色、瞳色皆与中原人不同,有从丝绸古道上来的龟兹、高昌、突厥人,也有西域来的昭武九姓;有围着面纱,身材婀娜的胡姬,也有个头壮硕,一身肌肉的大力士;有一头银发,满脸风霜的老人,也有机灵活泼,古里古怪的小孩。他们看上去虽然稀罕,但如今天下遍布胡人,胡风盛行一时。猎户自然见怪不怪,只跟他们的领头,一个名叫安岩的中年男人将生意说了。安岩约莫三十出头,下巴上留着一小撮山羊胡,瞳为绿色,发为红棕,穿着一身时兴的翻领胡服,说起中原话来不带一点腔调,仿佛是个地道的唐人。他客气地对猎户说道:“入冬的皮草波斯来的朋友已经卖了我们许多,所以暂时不需要了。”刚说完,那群奇异的人堆里钻出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麻色的卷发,蓝色的双瞳,皮肤白得像淬了玉。他拉着安岩的衣角说:“师傅,那是什么方小说西?”他指的是那驴车上装的一个藤条编的笼子。这种笼子编得严密,只留出几个小小的洞口供透气之用,通常是关山鸡或是野兔的,如今里面装的却是团黑乎乎不知名的方小说西。它像个肉团似的蜷缩着,从外面看一时都分不清是什么。若说是兽,身上却没有皮毛,只有头上乌糟糟的毛发盖住了整张脸,脏污不堪。安岩早已察觉跟一堆皮草摆在一起的这团活物,只估摸是个小孩。但看那衣不蔽体不似人形的模样,他也就不好问,只故意教训道:“康摩伽,不能无理。”不想这个叫康摩伽的小孩没懂安岩的用意,用汉话又大声问了一遍。猎户当然知道有生意可做,便将笼子里方小说西的来历说了。便是在三日前,他上山查看多日来布下的陷阱,却是一无所获。这时,他忽听一声哀鸣,急忙拔了利刃前去看个究竟。只见一只凶猛的野狼被兽网擒住,动弹不得。

这倒是天赐良机。他本想一刀结果了猎物,然后剥了狼皮卖钱。哪知刀还没能见血,半路上突然窜出个野孩子咬了他一口把狼给救了,自己倒是没来得及逃跑。猎户抓到了一个小孩,自然是杀不得,但也养不起,只好将之关进笼子带到山下再行处置。安岩其实不太爱听这样的故事,大抵不过是被爹娘抛弃的孩子又被狼捡去养,养大了就把狼当亲人。这种事也不新鲜,而且多少让人觉得唏嘘。偏偏这田猎户口才不错,添油加醋地把故事说得栩栩如生,哄得康摩伽一愣一愣的。安岩知道自己的麻烦肯定来了。“师傅,多有情有义的小孩,连狼都肯救,而且身手肯定利索。咱们买了吧?班子里正好缺走索的,养几年肯定就会了。”这表情安岩见识过。刚刚碰上的那群波斯人,跟他推销香料皮草不成就转而卖起了他们的猫。那样的猫,皮肉比他们都精贵,而且慵懒又爱撒娇,受不得什么苦。康摩伽见了却喜欢至极,提议买来表演驯兽,引得班子里的人哈哈大笑。今次倒好。他居然要买人来玩。安岩万不能苟同,出口便要驳回。猎户见了急忙补充:“只要买了皮草,这方小说西就不要钱送了。”安岩笑了一声,道:“卖给牙婆能赚的不是更多?”“这种事伤天害理,会折寿。买给正经人才好。”这猎户怎么就评断他们是正经人了?或许他们就是这中原最不正经的一档子人。安岩笑得不置可否,康摩伽却早已被说得心动极了,不等答复就跑上前把笼子抱下了车。

里面的方小说西一直没有动静,估摸已经死了大半。看这身形,最多不过四五岁,要是再让狼养几年,肯定没法变回人样。再看这些皮草虽然不算上等,倒也便宜,比跟胡商们买划算许多。安岩想了想也罢,遂掏钱将一车的皮草都包了下来。康摩伽欢喜得紧,也不管笼子里的气味有多难闻,伸手就戳了戳里面小孩的腿。那腿简直比他的手臂还细,除了骨头也没见有什么肉。可那肚子却是圆鼓鼓的,看起来像吞了个球,戳上去也硬邦邦的。笼里的小孩感觉有人戳自己,微微睁了眼去看,看到康摩伽的脸,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惊奇,而后又恹恹地闭上。那眼白一打开简直像深冬的雪,跟脸上的黑污一比便亮得出奇,只让人恍惚是杂书里面跳出的仙怪。“你听得懂人话吗?我叫康摩伽。”康摩伽兴奋道,“你饿了不?我有又脆又香的胡饼,给你吃。”他身上的胡饼是今天发的干粮,饼皮洒了许多芝麻,用火烤得喷香酥脆,即使装在食袋里也挡不住香气。可这气味一点没令笼子里的方小说西动心。康摩伽拿着饼晃了许久也没见小孩动弹一下。

“你吃呀!我都舍不得吃的胡饼,闻一闻就会流口水的。”任凭他热情推销,小孩也没再搭理。到最后,他捏着胡饼碎末的手都擒得发酸,只好放弃了喂食的念头。“你难道只吃生肉?”既然是狼养大的,自然爱吃生食。康摩伽觉得这点子不错,于是便跑去跟安岩要几块昨日吃剩的半熟羊肉。安岩敲他脑袋就道:“狼孩不吃人的食物,也讨厌人的气味。任凭你拿什么估计它都不稀罕。”“师傅,那不就饿死了?”“饿死是它硬气,旁人管不着。”康摩伽撅了嘴,心里有琢磨。晚上班子里的人寻了家小客店安顿,他便自顾去烧了一锅热汤,又借了个大木盆来,把笼子里的小孩抱出来洗。那小孩一觉笼子打开就忽地睁眼警戒起来,呲牙咧嘴着发出怪声,身体弓成了拱形,手脚像爪子似的张着,随时准备袭击侵犯者。康摩伽见了也不害怕,伸进手来任凭处置。小孩一口就咬了下去。锋利的虎牙正要像往常那样将猎物的肉一口口撕开,就着温热的血吞下肚去。但今日,这个骨瘦如柴的狼孩实在饿得没了力气,连一个血口子都咬不出来。康摩伽呆呆看着手臂上深深浅浅的小齿痕,竟觉得犹如刺青的花纹一般好看。等小孩咬得累了,再也没力气反抗了,他便卷起袖子抱了它出笼子。这一抱,一股恶臭的气味扑面而来。这小孩比想象得还要脏,仿佛从来都没洗过澡。若不是她面貌看得出是个唐人,康摩伽简直以为是昆仑奴的后代。没多想,呼地一声将小孩往冒着热气的木盆里一扔,康摩伽就着些便宜的澡豆,开始狠狠地搓起澡来。那黑乎乎的皮肤像被墨汁染了似的,一盆水不一会儿便成了黑泥。水冷了,头发粘在脸上难受,小孩坐在盆里打喷嚏,一声一声像麻雀在叫。康摩伽只好跑出去再烧一锅热汤,然后一桶一桶地舀来哗哗冲在小孩身上,引得它直呛水。热汤像瀑布似的倒在身上。头发和水遮蔽了眼睛,怎么都睁不开。小孩难受极了,像瞎子似的一边叫着一边乱逃。康摩伽上去立马摁住它继续洗个痛快。他用特殊的药粉除去活蹦乱跳的跳蚤,用极硬极密的篦子筛出头发里藏得最好的虱子,再用锋利的小刀剔了那扣满黑泥的长指甲,还用青盐刷那黄黄的牙齿。直到热汤再不见黑色,他便又滴了点香油使劲抹在它耳根和腋下。几番功夫下来,他终于笃信孩子身上的狼味被洗没了,心里美美地想,只要人味闻多了,不怕养不出个人来。班子里的胡姬米荷一边嚼着橄榄一边摆弄着新到手的蹀躞带经过,见被康摩伽费劲洗出个人形的小孩,便吐了橄榄核好奇地上前来问:“原来真是个唐人。瘦得跟只鸡子似的,刚出生的骆驼都比它壮实。公的母的?”她头梳堆髻,额贴花钿,嘴上一层暗红的乌膏尤其妖艳,呵出的气都被染上了一层浓烈的香气。

摩伽躲了躲,回道:“查过了,母的。在唐国这得叫女孩儿,再养大些得叫小娘子。”

米荷是班子里最出名的胡姬,能将舞跳得勾人心魄,而且很会侍酒,赚的钱几乎快超过了安岩,因而脾气也有点大。她听了他得瑟的语气,用染了凤仙的长指甲捏他的脸蛋啧道:“还小娘子?分明就是只狼崽子。你爱养着就养,小心以后被吃了还不吐骨头。”

迷阳

2康摩伽听了米荷的调侃也没理会,起身去找了块羊毛毯子把小女孩裹了,然后一把将她从水里捞起来抱在腿上慢慢擦干。她实在是太小了,又这么瘦,抱着跟抱只小猫差不多,而且连长相都不讨喜,脸颊深凹,一脸蜡黄,身上脱皮,说是丑也不为过。康摩伽琢磨着把她养胖,怎么也得有几斤肉,长大以后身材差不多要跟班子里的胡姬们一样丰满才行。米荷见他如此自得其乐,便不好再扫他的兴。她知道康摩伽寂寞,有个宠物玩着至少能解闷。至于那方小说西是不是个人,倒也无所谓。直到米荷离开,康摩伽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眼里再没有旁人。他去把自己的衣服给她套上,又替她梳了头发。现在任凭谁都认不出她是笼子里的那团黑方小说西。“我先给你取个名字。呃……”他识得的汉字不多,想了半晌才道,“今日是你们唐人说的九月初七,就叫初七了。”初七对于自己的新名字并没反应,缩着不动也不叫唤。她最后一点力气全被刚刚虐待般的搓澡给折腾完了,嗅觉更被刺鼻的西域香料搅得混乱。任何外来刺激她都感应迟钝得不行,只有任凭康摩伽摆弄自己。这一点康摩伽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兴奋地准备许多吃食来喂这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小孩。可无论他拿着食物怎么哄,初七就那么人偶似的缩着,眼神飘忽,连最初的灵气都没了。这样耗到了深夜,康摩伽终于感觉到不对劲,这个今日刚买回来的女孩要死了。她开始翻白眼,身体也时不时地抽搐。安岩检查了以后就说:“吃了不能消化的方小说西,都积在肚子,把肚子都撑圆了,没办法了……”康摩伽睁大了眼睛,仿佛难以置信,蓝色的双瞳渐渐被哀伤浸满,只怕是难过到了心里却又硬憋着不表露。安岩见不得这种场面,狠了狠心便回房拿了个精致的小坛子来说:“试试这方小说西,其他靠她自己了。”康摩伽知道这是安岩用来救命的药,不到紧要关头不会轻易用。他怀了点希望,急忙谢了安岩接了坛子,用把匕首将蜡封撬开。坛子里面淡淡的一层清香顿时扑面而来。康摩伽闻到十多种药材的气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继而用手指沾了薄薄的一层琥珀色药膏涂在初七的嘴唇,哄道:“很甜的,很好吃的。你舔一口就知道好吃了,真的!”他哀求了一会儿,仍不见有动静,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忽听初七呻吟了一声,小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嘴唇,立即大喜,忙用药膏调了水喂她。喂进去的水顺着她的口角流下来,康摩伽擦了继续续喂。直到喂到初七学会了吞咽,却已经是大半夜过去了。天明时刻,他终于累得合上了眼睛,脸上竟还有笑靥。等他醒来,怀里的初七已经不在身边。他不知道那药究竟有什么神奇的效果,反正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一夜之间至少可以自己走动了,这倒是个安慰。一高兴,他没顾得上洗脸,连忙跑去外面找人,可问遍了店里的伙计也没见着初七的影子。米荷化完妆出来便说了:“狼崽子嘛都不能说情义的,跑也是好事。”于是,康摩伽整日都没说一句话。安岩让队伍上路的时候,他仍旧不太情愿,期盼着初七可以回来。直到不能再等,他终于灰了心,跟上大队伍走了。“她估摸认狼是亲人,认狼窝是家,不像咱们这些人到处漂泊。要是她这样活得自在,那谁也管不着。自求多福要紧。”安岩这样安慰了几番,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康摩伽还是伤着心。这伤心不能言明,却能让他的眼睛像泡在冬日的冰海中一般。等到队伍走到了五里短亭,他仍旧往翠清山的方向张望,期望他们之间的缘分不要那么浅。今日五里亭人尤其多,歇脚的旅客直把亭子占满。安延这帮人的来到着实引人注目。但他们每个人都已习惯被围观,各自神情自若。唯有康摩伽耷拉着脑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还没等他们放下行李进亭子歇息,便见几个戴着幞头穿着衫子的男人在亭子里面饯别。只听有人道:“谪仙人从此要去何处?”一身白色袍衫的男人便回道:“许是要去往巴陵。近日听闻故友被贬,有心想去探望。”

其他人一听,连连嗟叹,不住挽留。可那白衣男人似乎去意已决,再不肯留下,随即将随身佩剑拔出,一边弹剑一边唱:“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郤曲,无伤吾足!”康摩伽听了,只觉这歌词古怪,便小声问安岩道:“师傅,他在唱什么呀?”

“他在唱凤啊凤啊,你怎么这么般落魄?过去的事情已经不能换回,未来的事情还来得及……荆棘啊荆棘啊,不要伤了我的脚,我已经在拐弯走了。”康摩伽并十分不通晓中原文化,体味不出其中深意,却对音律尤其敏感。此歌声调悲恸,倒合了他的心意。听了一遍,他便能轻轻相和,音调一丝不差,还自己加了点胡乐的风味,倒让众人侧目。

不知是否离愁别绪太重,抑或是康摩伽引人注目,有人想出钱请安延这帮杂耍艺人在这里表演一场,驱散这愁云惨雾。安岩识不得这些人哀愁的心思,便道:“承蒙各位朋友看得起。只是我们还要赶路,怕表演一场赶不上行程,还请见谅。”那些人听了便觉得有些扫兴,但都算是斯文人,没做强求。那白衣男人听安岩说的一口地道的汉话,有心问道:“可是从长安来的?”虽然胡人遍布中原,却唯有长居长安的胡人说的汉话听不出一点异域口音,甚至还带了点微妙的帝都特有的口吻。安岩笑了笑,回道:“正是要到长安去。朋友从哪里来?”

“刚从当涂而来。”安岩估摸对方是个到处游历山水的文人,便相谈了几句。此人才华卓越,却还带着些稚气,谈得尽兴时倒与孩童一般。康摩伽不知怎地让他颇为欢喜,于是两人也郑重地认识了一番,渐渐聊起了昨日捡到狼孩的事。男人听完就笃定道:“保准这女孩儿会回来。”第一个跟他说此事有希望的人,康摩伽不禁有些惊喜,忙问:“为何?师傅说初七认狼窝是家。她会不要家要我吗?”“这简单。你给她抹了那么多香料,又让她吃了人的方小说西。狼的鼻子最灵,受不了人味,所以是不会再要她了。除非她自己想死,否则唯一的活路便是回来。”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安岩最怕跟康摩伽说这些大实话,若初七真没有回来,给他留个想念便是最好。不想还是有人将内情说了,引得康摩伽更加抑郁起来。众人见天色不早,便有催促白衣男人不要再耽搁行程的。他笑着应声,与安岩拜别道:“长安,在下迟早也是要去的。到时候若有机会,定去捧一捧班主的场子。”那白衣男人说得自信,与一众友人饮了几杯鉴别酒后便启程上路去了。安岩后来听说此人姓李名白,倒也深以为纳罕。这一段事过去了倒也没什么。后到的几个挑扁担的大汉眼见安岩这帮子人在此歇脚,竟都变了脸色,脸上满是不屑,朝他们吐了几口唾沫。这几个男人跑的都是小买卖,赚着一点蝇头微利。近日有胡商抢他们生意,断了他们不少财路,因此早有了心结,今见一群胡人在此,不由得发作起来。

班子里的大力士阿义脾气快上来了,抽出明晃晃的刀子亮了亮,准备随时干架。安岩大手一拦,宣布全队人立即启程。这让班子里的众人都有些愤愤,走的时候嘴里也没好话。那些话虽然中原人听不懂,但说话的口气却暴露了内容。这被那些男人听见了,操起家伙便冲了过来。

安岩恐会出状况,勒令不准有人生事。可场面早已失控,两方的人都开始撕缠起来。混乱中,跃跃欲试想去帮把手的康摩伽被米荷揣到身后道:“不准跟去打架!”康摩伽哪里受得了被个女人保护,甩开米荷的手什么也不顾地往外冲。这时,不知哪个人的扁担摔到了他头上,愣愣在他的额上留下一道口子。小孩子脸上都见了血,这场殴斗便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安岩估摸再打下去会出人命,便想拿出杀手锏来治一治。没等他有动作,附近突然就传来狼嚎,嚎声尖锐,不禁令人战栗。

这一带的狼凶横出了名,吃了不少的人。亭子里的旅客听见周围有狼,纷纷吓得拿起行李就跑。想打架的人自然也都停了手,各自保命去了。安岩刚要指挥众人撤离,就听见米荷在哪里喊:“康摩伽不见了!”狼叼走小孩不是稀罕事,康摩伽一失踪立即让众人脸上都蒙上了阴影。惊慌中,谁都没先走,纷纷在那里高喊康摩伽的名字,期盼他平安无事。过了不久,康摩伽倒是自己出现了,脸上多了几道醒目的爪印,怀里还箍着个呲牙咧嘴的小孩。安岩叹了口气问:“终于还是跟来了?”“嗯,初七以后就跟我了。”

人味

3康摩伽究竟如何将初七重新捡回来,班子里的人都各执一词,有说他从狼手里硬将初七抢过来的,又说初七抛弃了狼窝自己粘上来的,还有说初七是报恩来的。其实事情十分简单,当时一群人干架,康摩伽在混乱中闻到他给初七涂的香油味。那味道是他自己贪玩胡乱用六七种香料调的,因而也只有他才能识得。康摩伽一闻到这味儿,眼睛顿时睁得老大,脸上的阴云刹那间被吹散。他没命地往狼嚎的方向奔去,果然见初七蹲在那里叫唤。她叫的声音虽然稚嫩,却跟狼别无二致。若非她是个人形,倒真要怀疑有狼在此。康摩伽一辈子都记得这个场面。初七身上还披着他的衣服,梳的辫子一半散开一半耷拉着。她便是这副样子回山去的。可想而知,山上的狼闻到她身上混杂的味道马上一窝蜂地冲上来想咬破她的喉咙和肚皮。养她的那只母狼冲在最前面,推她进了一条沟子,冲她愤怒地嚎了几声。初七怕得不敢靠近,在沟子里愣愣地缩着。狼群围成一圈,各自冲她怒吼,却一只也没扑下来咬她,后来反而渐渐散了,估摸是驱逐她的意思。初七徘徊终了半日,什么也没能挽回,呜咽了几声,终于还是转身寻着康摩伽来了。“初七,你是来找我的不?”康摩伽见到她便这样兴奋地问她,仿佛想把所有的欢乐都感染给她。初七不懂也没理会,只瞧了他一眼,想起他对自己的折腾不免烦躁,于是停了叫就想走。康摩伽哪里能让她再跑了,马上眼疾手快地扑上去,利索地将她捉住。初七狠命挣扎了一番还是被抱走了,十指在地上抠下了十道长长的痕迹。她有些后悔没吃饱了再来,但来了却又估摸自己走不了了。康摩伽抓住她就亲了亲她的脸,将她搂得老紧。初七不耐烦,一爪子过去就在那雪白的皮肤上划了几道红。康摩伽捏她的小鼻子郑重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了。不乖可不行!”

他就这么宣布了对她的所有权,一心一意想要养着她。话虽是这样说,可真要养个小孩却不是什么容易事,特别还是个狼孩。初七连走路都不会,更别提说话,最重要的是极不容易被驯化,反抗情结严重。安岩只有一句话:“麻烦自己处理。要是一年以内她不能赚钱,就送走。”

康摩伽明知道是天方夜谭,还是一口答应。于是,这群胡人杂耍班子便带上了个狼孩上路。初七终于没能再回翠清山。离开翠清山的第一夜,康摩伽琢磨着要调理初七的脾胃,于是特地去借了些粮食煮了点热腾腾的小米粥来喂她。她还是怕生,到处躲人,腰上不得不绑上条绳子牵着走。即便这样,她仍旧不太听话,一路上几乎是硬拖过来的。到了住店房间,她一溜烟钻到了床底下不出来。黑漆漆的犄角旮旯里,她的眼睛像狼眼睛似的发亮。康摩伽蹲在床边哄了半晌都没用,只好把碗往床脚一放,自己悄悄走开了。过了不久,房间里静得没了声,初七估摸周围再也没人,便微微探出头嗅了嗅那只碗。是热的,而且香,没闻过的香,能让肚子立马咕噜咕噜地叫。她没吃过熟的方小说西,也讨厌人味,肚子饿了随便抓把方小说西果腹。养她的母狼偶尔会让她分享猎到的食物。她便学会了吃鲜红的肉。那些肉也是热的,但很腥,她能不吃便不吃。狼崽们不爱吃的野果野菜,她倒可以抓来往嘴里塞。可她实在长得太慢,等小狼长得可以独自觅食了,她仍旧还是一丁点大。狼群开始嫌弃她了,她便再也没有分享到猎物。康摩伽现在要和她分享猎物了,初七狠了狠心,终于决定尝一口试一试。这一口尝下去,她立马惊叫起来。门外的康摩伽听见了急忙冲进来查看究竟。只见初七捂着嘴在床底打滚,显然是被烫着了。康摩伽笑道:“哈哈,原来你是猫舌头。”初七刚鼓起的一点勇气全没了,坚决不再碰那大碗。康摩伽蹲下来用汤匙舀了一口粥,吹凉了哄道:“你看,我吹吹就不烫了。”说着他自己吃了一口下去,砸吧了几下嘴,仿佛吃到了人间美味。初七看了有些心动,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康摩伽一见有戏,连忙把汤匙送进床底,看初七会不会上钩。小米粥的香味慢慢弥漫开来,越闻越觉得可口。初七豁出去了一回,扑上去一口咬住汤匙,将她人生的第一口米粒吞进了肚子里。

这小米实在太软,而且又小又细,根本不用像吃生肉那样狠命地嚼。初七尝着觉得新鲜,再吃第二口的时候便没那么多挣扎了。康摩伽就用碗小米粥把初七哄了出来。他说“啊”,初七便学着张嘴,然后一口一口吃,吃完了也学着砸吧嘴。肚子饱了,她也乖了许多,再给她擦脸擦身子换衣服梳头发,她也老实了。

这时,康摩伽才发现她脖子上挂了个方小说西,不知是何时戴上的,仔细一看却是根小骨头,用麻搓成的粗绳系着。初七攥着骨头不肯脱下,也不肯让人碰。康摩伽猜这是她的宝贝,便也不勉强她解下,只道:“七,你以后得学会吃人的方小说西,闻人的味道,懂吗?”初七冲他眨了眨眼,一脸懵懂。康摩伽实在有些天真,这么着急着要初七完全成为人的模样。半夜里,他就遭到了重创,不得不拉着初七去敲米荷的房门。胡姬们通常都住一个房间,但米荷可以自己一个人住。她打着哈欠开了房门,见两个小孩在面前干站着,便问:“又出什么事了?”“米荷,你教教初七怎么……怎么解手吧?”说完他就红了脸独自跑开。初七想跟着他跑,没起步就被米荷拽住道:“连三岁小孩都知道怎么解手,你怎么也过了三岁了吧?不学这个以后都别做人了!”米荷自然是想象得到康摩伽怎样示范蹲茅坑坐恭桶。也许他实在是教不下去了才找上了自己。她可就没康摩伽那样好说话了,二话不说脱了初七的裤子用绳子绑在恭桶上,又塞住她的嘴,自己施施然继续补觉去了,翌日醒来就见到了成效。这残酷的一夜一直十分刻骨铭心。初七从此学会了女人拉屎撒尿的规矩,对米荷更是生出了恐惧。米荷便就这此事教训康摩伽道:“看见了没?对狼崽子太好那都是没用的。你得让她知道谁更强,不然才不会听话。”她昨晚跟初七也较了一回劲,手上还有道醒目的抓痕。但她多少力气大,要制服个女娃还绰绰有余。康摩伽谢了谢她,连忙把初七带走,心想以后轻易不能找米荷帮忙初七的事。

不过此事倒是成效卓著。初七自学会了如何大小解,夜晚惊醒便会爬着去如厕,再不必劳烦康摩伽经常帮她换裤子。由此而始,日常衣食住行初七都渐渐学了起来。她第一次站着走路,晃晃悠悠地,像吃醉了酒的醉汉,一双眼睛全盯着脚尖,因而不是撞到头就是碰到胳膊。康摩伽看着更心急,想上去扶她,又怕她不能学会,左右都不是,样子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直到初七终于扑进了他的怀里,他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初七被他举到到高处晃啊晃,听他兴奋地喊:“七,你好聪明好厉害!”初七看着他的笑脸,也学着笑,小小的牙齿露在了外面,有些俏皮。康摩伽亲她,她便也学着回亲,声音响得三尺外都能听清。他们如此张扬,不免让旁人侧目。米荷揪住初七落单的机会便把她抓到身边道:“小不点,听不听姐姐的话?”初七摇头,甩得辫子都飞了起来。米荷沉了脸,捏她没什么肉的干瘪脸蛋就道:“小狼崽,你很嚣张呀?”米荷涂着鲜红口脂的嘴唇一张一合,宛似血盆大口。初七觉得害怕,想躲又被她箍住了手腕,只好左躲右闪,让她离远些。米荷没想到自己如此受她讨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夹她在腋下就带回了自己的地方,继而搬出些平日爱吃的糖果蜜饯出来,道:“张嘴,姐姐请你吃好吃的。”说完她不管不顾地扔了颗蜜枣在初七嘴里,差点让她惊得噎着。初七咳嗽了一声刚想吐,却觉得口中的滋味不坏,一时倒也愣住了。米荷得意道:“怎样?用牙齿咬一咬更香甜。”她做着咀嚼的动作,初七跟着学,这才尝到了甜的滋味。她砸吧着嘴,微微晃着脑袋,对初尝到的甜味十分新奇。蜜枣不一会儿就在口中融化,剩下了一个核。米荷做了个吐的动作,初七便“扑”地一声将核吐了出来,嘴里余香尤在。“还想不想吃?”米荷诱惑道。初七诚恳地点头。米荷满意地笑,然后说:“那跟不跟姐姐好?”初七眼珠转了转,歪了脑袋,有些懵懂地看着她。所谓的好究竟说的是什么,她并不明白。米荷觉得她傻气,朝她皱鼻子。初七有样学样,一边皱着鼻子一边把嘴翘得老高。

就这么跟着米荷偷偷学了些莫名其妙的方小说西,康摩伽越发着了魔似的宠着她。这魔障般的情感如同冰川上的融水,淅淅沥沥地汇聚而成,再看时便有了汪洋大海之势。

唐棣

4等整队人行到了庐州附近,安岩便要跟当地管事的人做买卖,租个场子表演几场赚些盘缠。如今杂耍百戏行当红火,人们有钱也有闲来看几场刺激好看的表演。尤其是异域风味的节目更加受到欢迎。无论是胡姬妖娆的舞姿,还是吞到吐火的惊险,凡是能有本事出来演的,赚的钱都不在少数。

康摩伽是跟着安岩学表演幻术的,练的就是玄而又玄,迷惑人眼的伎俩,必须要求身手无比灵巧,练到极处能兴云吐雾,易行改服,甚至反山川、移城邑都不再话下。安岩培养了康摩伽五年,总算有了点成绩。康摩伽练的重头戏就在肢解。初七好奇地在一旁瞧过。只见恍恍惚惚的光影中,安岩的几个招神弄鬼般的动作就让康摩伽的手整个从身上掉了下来,接下来是腿,等到四肢都不见了,他看起来仿佛成了人彘。初七睁大眼睛,突然觉得自己见过这样的场面……先开了膛吃肚子,然后分了手和脚慢慢啃,吃得嘴红红的,红得人扎眼……她尖锐地嘶叫了一声,吓得整个班子里的人都愣了一愣。众人见她的表情异常恐怖,双瞳缩得极小,脸色发青,嘴颤抖个不停,发出垂死般的叫唤,连呼吸都显得相当困难,仿佛随时能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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