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一家人》第2/101页


康摩伽惊得顾不得练功,一阵风似的跑去抱着她安慰道:“你看你看,都不是真的,我手脚都好好的在呢。不信你摸摸。”初七胡乱扒开他的衣服,发现他手脚果然都跟身子连着,肚皮也没破,摸上去也是温热的,胸口的心砰砰跳着,这才恢复长舒了口气。大力士阿义正练着吞剑,差点被初七吓得噎着,回头再看这一对的模样,便道:“康摩伽,你这女娃是不是有毛病?”“初七好着呢,就是有点胆小……”“狼养大的胆子还小?什么道理?”阿义将初七拎小猫似的拎起来放在自己肩膀上,然后拿起一把钢刀对她说道:“看见这刀没有,削铁如泥。但砍在老子身上没事。”说着他拿刀轻易劈了块木头,继而猛地往自己身上招呼。只听乒乒一阵响,他仍是毫发无损。初七好奇地摸阿义壮实的身子,发觉他硬得像石头,遂又敲了敲,敲出咚咚响声,于是立马对这强大的存在产生了崇敬。这种崇拜强壮身躯的动物本能让康摩伽有些郁闷。他把初七要回来的时候就对她道:“不能随便去摸别人知道吗?要摸,我以后也练壮实了就是。”初七对康摩伽的奇怪语气一点不明,嘴里咕哝了些不知名的声音,继而朝他无辜地眨眼睛。她是听不懂人话的,最多从语气里判断对方的情绪。再来班子里的人口音都杂乱得很,即便她自己想学也不知道怎么学,最后不过粗略模仿着模糊的发音。康摩伽叹了口气,心想自己以后要烦心的路还很长很长。除了交流阻碍,改变初七的习性也是任重道远。初七时常夜半狼嚎。只要她一叫,保准又是一场骚动,闹得鸡犬不宁。

每到这种时候,安岩最为郁闷。他要顶着极大的压力继续让康摩伽收留狼孩。这样的孩子若是养在汉人的家中,怕不早被街坊邻居用唾沫星子淹死。她也不知哪里修来的福气,让康摩伽捡到养着,又养在这帮子不受汉人礼教约束的胡人堆里到处漂泊,不知免掉了多少白眼和不幸。

安岩的心思,初七这个幸运儿是理解不了的。她继续自在地当着一只狼,即使被康摩伽要求这要求那,身为人的认知却依然模糊。后来,杂耍班子一路经过中州、隋州、邓州,在各个地方走走停停,漂泊不定。初七引起的麻烦多数不过一时,从来没人认真跟她计较。一来康摩伽在班子里颇为讨人喜欢,人缘极好,又是安岩的接班人,众人也要给些面子;二来初七虽然常会闯祸,到底不算顽劣,乖巧时也颇为可爱,因而大男人们也愿意疼她。就这么经过了一月,康摩伽总算让初七长胖了些,脸也圆润了一些。于是众人越发喜爱起了这个狼孩,时常抱她过来逗弄。初七十分容易哄,唱几支歌就能让她安安静静,一旦亲近便会依偎过来。即便是米荷,也不太能讨厌这样的孩子。康摩伽更是时常觉得抱不够,心底倒不太愿意初七太快长大。后来这痴傻的劲头引来了不少笑话。胡姬们见到康摩伽就笑着问“你的小娘子呢”,那些不正经的大男人们也调侃“康摩伽什么时候请吃酒啊”。康摩伽有时会脸红,有时也很傥荡,但真正心里想的是什么却是无人能知晓。偶尔经过一座偏远的村落,正巧遇上一家人操办喜事。这里的人虽然并不富裕,但人生大事都很讲排场。那些唢呐锣鼓,爆竹轿子,那些凤冠霞帔,红烛喜字,样样精致阔气。村民好客地邀请安岩一帮子去吃喜酒,顺带让他们表演杂技娱乐宾客。安岩一口答应,连声恭喜。众人也都沾了这喜气,笑呵呵地提着行李进了村。康摩伽拉着初七去看迎新娘。那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金色麦田里远远有一点红,这红伴着唢呐和锣鼓的响声渐渐近了,近得能看到花轿上垂下的穗子。初七睁大了眼去看,看到轿帘后面盖着红盖头的新娘,突然叫了一声。康摩伽立马捂住她的嘴,郑重道:“人家大喜日子,咱们不能叫唤,安安静静等着吃酒便好。”初七努嘴,仿佛有些不情愿。康摩伽磨了磨她的小鼻子,继而抱起她来挤进喜堂喧闹的人群之中。筵席间,康摩伽变了几个喜庆的戏法,引来一阵喝彩声。他在墙壁上画蝴蝶,蝴蝶便真的振翅而飞;他用纸剪出几尾小鱼,一投入酒杯中,鱼便能游来游去。在场的人几乎全被他吸去了心神,害得米荷都没了生意。她兀自抱初七过来,倒了一杯这里酿的米酒,用筷子喂进她嘴里,道:“女人顶要紧学会吃酒。听姐姐的没错。”初七被酒呛得咳嗽,声音虽小,倒让康摩伽听得清清楚楚。他急忙抢过初七来就逃得远远的,却见初七的小脸已成了红彤彤一片,似抹了胭脂。康摩伽亲了她一口道:“酒难吃着呢,咱们不吃酒,看新娘子拜堂去。”

喜堂里,新郎新娘正在互相对拜,众人都在起哄,吵得什么也听不见。初七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看到的都是满眼的大红色。她实在不太喜欢这么刺眼的红,常让她想起血和生肉。

康摩伽见她恹恹地躺在自己肩头,便也没了看热闹的兴致,跑去跟安岩说了一声,很快就带着初七回村民给安排的住处。将房门一关,他看着窗户上贴着的大红喜字,突然玩心大起,对初七道:“咱们也玩玩成亲好不好?”初七趴在床上,用棉被将自己裹成个团子,嗯嗯叽叽了几声。康摩伽只当她答应,抽了块大红桌布就盖在她头上。这块布实在大得离奇,将初七整个人都罩在了里面。康摩伽并不介意这古怪,兴奋道:“好像要拜三个头,咱们就只拜一个吧?”他说完便跪在床上,虔诚地拜了一拜。初七没坐稳,醉得一下子就倒了下去,头“砰”地撞到了床板。康摩伽忙掀了红布,替她揉着额头,却见她依旧丝丝红润的脸颊,顿时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可爱的女孩儿,于是就欣喜道:“这算不算成亲了?”初七抬头见他笑得诡异,只感到情况不妙,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仿佛有些害怕。康摩伽简直是乐过了头,扑上来对着初七的脸就是一顿狂亲,嘴里胡乱叫着“七,七……”。这呓语听着太过甜蜜,犹如三伏天里的酸梅汤,尝一口都觉得腻得慌。初七用小手擦着脸上的口水,叹了一声,表情难得正经得有些无奈。康摩伽哼哼道:“你呀你,神气什么,神气什么……”他呵她的痒,逼着她咯咯笑。整家间院子都能听到他们玩闹的声响。

直到翌日启程告别了村庄,康摩伽脸上还带着笑靥,笑得仿佛成了傻子。众人见他如此痴,纷纷取笑了一回,路上倒是行得轻松舒畅。他们沿着麦田赶路,听一阵阵的麦浪拂过。有几个歇脚的麦客坐在麦田里闲闲地唱着歌:“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而思?室是远而……”

唐棣树的花啊,翩翩地摇摆,捉摸不定。难道我不想念你么?因为家住得太遥远了……

康摩伽学着唱,唱得清脆空灵,充盈着没有边际的旷野。初七摆动着小手,追逐着他的歌声,双脚颤颤悠悠地前行。任谁见了他们这么般无忧无虑,都会羡慕不已。米荷行到安岩身边问:“班主,康摩伽怎么老爱学唐人的歌。他听不懂乱唱行吗?”

她既是胡姬,自然通晓音律。只听唐棣之花几句,她便隐隐觉得唱着不妥。安岩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向前走,而后随意扔下一句道:“有什么好顾忌?爱唱便唱吧。好事无须躲,坏事躲不了。百无禁忌,百无禁忌……”米荷终是不明何意,不再过问。直到后来,她跳起这段旋律的舞蹈,才知那伤心断肠的遥思之苦。

淮水

5又行了一段路,到了入冬时节,队伍越往北天气便越冷。 正经过了淮水的时候,初七倒是遇上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那一日淮水已是连下了几场小雪。清晨时分,天寒地冻,北风刺骨,连呵出的气都成了阵阵白雾。因为清晨是众人的练功时间,康摩伽和往常一样被安岩勒令专心练习新戏法,忙得没办法兼顾初七,只有托旁人帮着照看。但一旦大家都埋头苦练,谁也注意不到初七这个小不点。她趁着空挡有时便会悄悄溜开,自找乐子。为此,康摩伽给她脚上套了个铃铛,以防她到处乱跑。可惜那一日,她仍旧溜了出去,还溜得远了些,去了淮水岸边玩耍。河边寒风刺骨,水声萧萧。岸边的芦苇和野草早已枯萎,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平日喧嚣的水鸟徙去了温暖之地,让淮水一片的宁静,却并不清冷。但见河上船只络绎不绝,有鼓着风帆的帆船,有撒网的渔船,也有华丽的官船,引得初七好奇。那些冬日捕鱼的渔家女儿最是爱唱:“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她听河水伴着那悠远的歌声,竟有些向往之意。可她不识水性,自也不敢贸然扑通进河中,只对着淮水嚎叫几声。这一叫,不免又是一阵骚动。只因狼群凶猛,无论飞禽走兽,莫不避之唯恐不及。初七的叫声与狼无异,听到嚎叫的生灵纷纷受了惊。一群觅食的麻雀哗地一声冲上了天空,初七抬了头,却听附近的官道上传来马匹嘶叫的响声,终于止了声。她多少知道闯祸是件坏事,因而一旦觉得不对便会十分谨慎。便是她这一叫,官道上一辆马车险些翻倒。几匹马儿皆受了惊,嘶鸣惊叫着乱性子,顿时让左侧的车轮陷入了泥坑,不能前行。初七循声悄悄靠近,却见那车夫使劲地抽着两匹雪白的骏马,额上的青筋暴突,嘴里还在高呼不止,吓得她连忙往后退,套在脚上的铃铛便嘤嘤作响。这窸窸窣窣之间,早有人注意到她的动静。便听一声“是谁!”,初七像被烫到了舌头似的拔腿就跑。她自以为逃跑一流,一般人追不上她。可哪里想到,不过片刻,她整个身子像被天上飞下觅食的凶猛老鹰揪住一般腾空而起,继而被人夹在腋下带走了。抓她的人身上有股特殊的香草味,让她灵敏的鼻子感觉极不舒服,连连打着喷嚏。直到被扔在地上,她瞪着让人鼻子遭殃的人,露出敌意的表情。 此人一袭墨色衣袍,且发黑,肤黑,瞳黑,黑得都发了寒气,显得不合时宜的古怪。初七如临大敌般地退开一尺远,随时戒备着危险。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还有一个人在场。此人悄无声息地站立在不远处,眼神淡然地俯视着四周,身上的气味淡得无法察觉,唯独那身上披的一身白狐裘让初七嗅到了一丝异样。

她抬头去看那高大的男人,却见他半张脸都裹在毛茸茸的围脖里面,全身上下除了一双眼睛没有遮盖,几乎无一处不严实。那件华美的白狐裘没有一丝杂色,白似寒雪的皮毛着实让初七移不开眼。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扑上去将那稀有的狐狸毛好好咬上几口。但她不敢有所动静,弓着身子随时防御着袭击。披着狐裘的男人手边拄着一根奇形怪状的拐杖,稳稳地立在雪地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肃穆。那种难以捉摸的沉重感自然而然地熏染开来,让初七有些莫名的难受,却又并不感到厌恶。

此时,那男人见她穿得尤为单薄,身上除了裹着一件花色小袄,再没其他的御寒之物,脚上除了系着一串铃铛竟连鞋都不曾穿上。光看上她一眼都觉得寒冷无比。他于是向另一人道:“夜华,去拿件披风吧。”那名叫夜华的人迅速领命去马车中取出一件绛红色的短披风,双手恭敬地奉上来。初七却是讨厌他身上的气味,忙不迭离他远一些,因而也不接那披风。披白狐裘的男人便自己接过披风来靠近她。她小心地嗅了嗅那狐裘,觉得没有威胁便也安静了下来,不再退缩。那人艰难地蹲下,全身的重心几乎放在那跟拐杖上,动作显得很是吃力。地上湿冷,令他微微皱眉,却一点也不影响手上的动作。等到整个人被裹在红彤彤的披风里面,初七踮起脚去看那人的脸。可除了一双眼睛,她还是什么都没能看清。那双无法言说的眼睛里印着初七的影子,仿佛因为太过透亮,有些让人不敢直视。

“你的铃铛是谁给你戴上的?”男人突然这么问,声音柔和,没了刚刚的寒意。

初七懵懂地眨眼,不明何意,心里只想着要不要去摸一摸近在咫尺的狐裘。但手还没伸出,一身黑衣的夜华便道:“郎君,这个孩子的底细难道不过问?”“不必。她不会说话,也不懂人世。”他仿佛洞穿了一切淡淡地说道,“马车既已无碍,赶路为先,不必顾虑其他。”初七看着眼前的男人撑着拐杖吃力地站起来。夜华想上前来搀扶,半路却是停住了脚步。初七趁着此时突然咬了一口狐狸毛,发觉滋味并不怎么样,马上呸呸吐了出来。她并不知刚刚那一咬,已是命悬一线。一把尖锐的飞镖差一点便要扎入她的眉心。夜华在发招的前一刻终于还是察觉了主人眼色,眨眼间就将袖间藏着的暗器收了回去。这惊心的刹那,瞬间的杀意便就隐没在了呼啸的北风之中。夜华再没理会初七,转身去整顿那辆马车,等到一切妥当,便恭请他家郎君上车。两个古怪的男人互相交换了视线,没说一句话。被称作郎君的人踩着夜华的膝盖上了车,临走时忍不住回看初七一眼。这个突然跳进他视线的女孩实在有些熟悉。可这熟悉令他难受不已,以至于不想再去思考下去。车夫随即甩了一鞭子,马儿便吃痛飞奔。不久,地上除了马蹄印和车轮印再没其他留下。

初七一时觉得无趣,便寻着原路回去找康摩伽。因觉得那披风又长又碍事,裹得她满头热汗,她便在淮水岸边刨了个坑,脱下披风就此掩埋。回去之后,康摩伽正担心得吃不下饭,眼见初七安然归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舍不得斥责初七,便捏她的鼻子道:“你再这么贪玩,我可真要生气了!”初七努了努嘴,呜呜了几声,抱住康摩伽的脖子蹭了蹭。任他是个暴躁性子也早成了一池春水。众人见了皆是笑话了一番。唯有米荷开始有些担心。她私下找了安岩,将初七今日的事说了。安岩倒也明白她的忧虑。无论是初七也好,康摩伽也好,如今被他们庇佑着才得了这片刻的安宁喜悦,往后回了长安,不再漂泊四方,那些避之不及的苦难便都要命地来了。米荷道:“我只怕他们现在这样亲密,将来分开了,彼此都要伤心难过。”

安岩倒是果断。他在收留初七的那一刻起便将往后的忧患想了个透彻。无论是胡人也好,汉人也罢,狼人也好,常人也罢,孩童该有的天真时光那便天真好了。若真有了什么世俗,什么礼教,什么约束,什么残忍,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安岩终究什么都不去插手,什么都不去管束。

他只对米荷说:“还没有影的事,现在考虑也是枉然。一切到了长安再说。”

但到了长安以后呢?米荷依着多年来的经验,并不觉得安岩会是心肠好到如此的人。她甚至有了一种不安,安岩心里有着自己的算盘。初七是唐人,在他们胡人班子里即便可以演些节目也很难受到欢迎。无论是她的外形还是她的性情,都像一个异类存在在他们中间。安岩留着她究竟是要打什么注意?于是,米荷找了康摩伽来,间接将事情厉害说与他听。康摩伽虽然不过十二,但早已懂得人世。他听完米荷的忧虑便道:“我不会让初七吃苦头的。只要她愿意跟着我,即便师傅不要她,我自己也能养着她。”他带着稚气的信誓旦旦让米荷倍感忧虑,却又微微有些羡慕。倘若她在初七那么大时有个这样的少年疼爱自己,她哪里还会吃上现在这碗饭?康摩伽被米荷又教训了一回才得离开。他回头便去找初七过来,想好好教她些本事,免得被安岩嫌弃。不想初七此时正缩着身子蹲在地上,手里攥着根小树枝抠着土。康摩伽蹲下来看她在做什么,却见她抠出的是一个字。这个字康摩伽多少认得,乃是个心字。但见她抠完一个又一个,对此字执着不已他从不知初七竟也被教习过汉字,突然心头一紧,将她使劲抱起就道:“七,别玩了。脏了手会让肚子痛的。咱们玩别的去。”他心中有一丝恐慌,初七仍有着她以前模糊的记忆。倘若有一日她家里人找来,他岂不要跟她分离?这个念头实在有些可怕,他使劲摇头甩开那些阴云。可这自欺欺人的想法着实阻挡不了初七的记忆。她是记得的,她有爹和娘。被抛在翠清山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了说话,会喊爹、娘,还有大姐、二姐和弟弟。家里人爱叫她心肝儿,没有人不宠着她。她爱抱她刚满周岁的弟弟,整日整日地抱着,从来都不舍得松手。可弟弟被山猫叼走了,被吃了,只剩下一根骨头,她就跟着狼去猎山猫,把它们都吃进肚子里面。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也不是不会说话。会狼嚎不好吗,跟狼在一起不好吗,会走路穿衣学个人样就是好吗?初七这番心思深深地藏在心里,康摩伽怕是一辈子也无法知晓了。

胡旋

6等到安岩一帮人到达长安时,已经过去了一年之久。初七总算习惯了穿衣服梳辫子蹲茅厕,不可谓进步神速。光这几样,康摩伽已吃了不少苦,被抓被咬不算,还被撞进过茅坑,弄得一身狼狈。

可惜即使初七学了人的模样,只待松懈下来就又会恢复兽的状态:行走用四肢,不喜着衣,大小解去野地里。所幸她还是懂得不能跟衣食父母作对,康摩伽一定要她做的她便会去做。

安岩规定初七一年之内得学会一样技艺出来赚钱。康摩伽最为这个发愁。他起先想训练她走索。可万万没想到初七恐高,连树都不敢爬,硬捉她到高处她就缩成一团,动都不动。再不然那些蹑球、拗腰、跳丸,又或是爬竿,弄枪、舞轮,既要有过人的胆量又要有超高的天分,而且没个两三年都练不出来,更别提是初七这种资质了。康摩伽最后只有试着教初七一些最基本的戏法,多少让她练得灵活些。但幻术他苦练了八年才小有成就,初七即便是个天才也绝难在一年内登台演出。所幸初七于这项技艺上不算太笨拙,一双手也有可打造的余地。学艺总是件辛苦活,没挨过打,吞过血的学徒是不会有大出息的。康摩伽深明此理,却舍不得让初七受他受过的苦。每每练到难处,他都没狠心让初七吃苦。如此这般,初七自也没有任何进步。米荷看不过去了,便跟康摩伽要初七来学跳舞。但无论是乞寒舞、胡腾舞,又或是拓枝舞、胡旋舞不是胡姬跳就没有人看。康摩伽并不抱希望,却不好辜负米荷的一番热心。米荷就道:“唐人都爱会跳舞的女人,而且这还能保持身段。初七跟着我学决不吃亏。只是这学费恐怕不能省。跟你算就便宜点,一课五十钱便好。”康摩伽没觉得贵,一口答应了。这第一次上课,初七便惹出了祸。那时,米荷便如教书先生一般让初七向自己行礼才正式授课。她既通晓胡乐,也略知汉乐,于谱曲弹奏上也颇为精通,因而总能是最抢眼的胡姬。为了能让初七这种连话都听不懂的学生熟悉基本的乐感,米荷干脆一句话也不说,将四弦四柱的曲项琵琶拿来随手奏了几曲古曲片段,从先秦的雅乐,到汉魏六朝的清乐,再到近代的燕乐,曲调从让人昏昏欲睡到富有铿锵节奏,曲风一变再变,直到加入了西凉乐,曲风便逐渐变成了异域风情的胡乐。 初七但觉胡乐韵律十足,身体渐渐轻飙,忍不住随着节奏舞动手脚。米荷趁此机会便将胡旋舞的基本功教与她。胡旋舞本起源于康国,节奏极快,舞步旋转令人眼花缭乱。于是这舞不得不练耐晕的功夫。初七被米荷要求原地打转,直到不能承受为止。初七原地转了半个时辰,直转晕了头,晕晕乎乎地晃了一整日的脑袋,到最后连路都识不得,迷迷糊糊在乡野小道上瞎逛,不想竟被三只野狗缠上。这三只狗身上均掉了毛,牙齿间吐着白沫,爪子锋利地刨着地,见着什么都要扑上去撕个粉碎。初七定了定神,察觉危险来临,立即将从前的本性全显露出来,呲牙咧嘴地扑上去就跟三只野狗打了起来。这场架虽比不上在翠清山与野猪山猫扑杀搏斗,但因今日她头晕得厉害,手脚并不如往常利索,斗得便有些吃力。过了不知多久,她一人终于将三只野狗全部制服,却弄得一身狼狈。

康摩伽见初七许久未归,便按耐不住到处寻找。找到初七时,她头发散乱衣着脏污,身上印着野狗的爪印,脑袋还在晃晃悠悠。这景象不免让康摩伽又是惊恐了一番。他只怕她已被野狗咬伤,不由分说带上她就去找大夫。可就在他刚要迈步时,便见那三只野狗还静静地等候在不远处不敢动弹。初七冲它们叫了几声,它们才乖乖四散而去。康摩伽自己本来练过驯兽,当时因为年纪小,又跟只巨大的灰熊同一兽笼表演,很出风头。后来那只熊得病死了,安岩也没多余的钱买猛兽,他便重新练了幻术。今日初七能使野狗如此驯服,可见是有极高驯兽天赋,若能好好挖掘,说不定就是一条出路。于是,一到了长安城,他没顾得上回安岩租的大院,领着初七立马飞去西市买野兽。

长安西市附近有一条深巷名叫花鸟街。在这里,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活物都有卖。

康摩伽牵着初七的手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但见沿途嘈杂,禽鸣兽吼,吐蕃的骆驼,林邑的五色鹦鹉,真腊的大象,渤海郡国的海方小说青……这些漂亮的禽和兽价格皆不菲,凭康摩伽的一点积蓄是绝对买不起的。他最多钻进便宜的摊位里看看有什么惊喜。初七还没学会说话,往往看到新奇的方小说西就冲着叫几声。听到她叫唤的生灵莫不畏惧,但听所经之地一片禽兽惊恐之声,即便是狮子在前,竟也如同小猫一般。可她叫声古怪,常引人侧目。一个卖雀儿的摊主见了便道:“这女孩儿不是人养大的吧?”

康摩伽没好气道:“怎么不是人养大的?我不是人吗?”说完,他拽了初七便走,边走边说:“七,以后不能让人看不起咱们,知道不?”

初七听不大明白,视线还飘在远方。便听一阵乐声传来,她突然挣开了他的手往反方向跑。康摩伽急了,大喊:“七,你去哪里?回来!”初七不知为何突然逃跑,康摩伽顿时着了急。这长安城怎能容得下她孤身一人存活?即便不是在长安,她离了他怎么能活?康摩伽慌忙拨开人群去找。幸好初七也没跑远,只站在一家高耸的酒楼对面发愣。酒楼牌匾上写着梨花春三字,门口挂着酒帘,插着彩旗,楼上有悦耳的丝竹之声传来招揽客人,隐约还能看见妙龄少女在侍酒。这样的大酒肆里不乏靠色相赚钱的女人。初七却突然表现出对她们的兴趣不禁令康摩伽不安。他抱起初七便道:“可不许这么一声不吭地跑了。长安这么大,你遇上歹人该如何是好?”

初七眼神还在酒楼上,一时都没回应康摩伽的话。康摩伽将她的脸掰过来正对着自己,义正言辞地重复了一遍,直到初七似懂非懂地点头才肯罢休。便是在刚才,初七寻着笑声和丝竹声抬头去看那酒楼的临窗。那里站着一个身着翠裙的女人,手中端着酒杯在服侍酒客。这张面孔初七竟觉得格外熟悉,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康摩伽不许她胡思乱想,她只好就此作罢。最终,他们这一趟没能买成什么野兽,早早就牵手一起回去。

长安城如同一副层套的棋盘,大城套着小城。杂耍班子所在的大院坐落在永安坊附近的巷子里面。安岩在长安市井也有些名气,因而住得起容纳一二十人的院子。无论汉人胡人,黑白两道,他都有认识的朋友,虽都不显赫,但全都够义气。每三年,他便带着手下一帮子人出去周游一番,广交好友,收受新人。这一年出门,他收获并不大,林林总总只留了初七这个至今吃白饭的。

而在他出去的这段时间里,长安的大院里也有人留守,其中一个就是跟康摩伽同龄的曹铭昭。他是曹国人,跟大数出来流浪的昭武九姓一样背井离乡,从小混迹长安。曹铭昭跟康摩伽虽然同龄,又都是胡人,但脾气完全不同。他人缘糟糕,脾气暴躁,偏偏有一副天生的好样貌,因而常能被女人宠着。安岩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上他也有诸多考量。曹铭昭第一眼看到康摩伽带回来的小孩,褐色的眼睛便染了些戏谑。早听闻班子里多出个狼孩,他一直都很好奇。原以为会是个冷酷无情,乖戾诡异的小孩,可康摩伽领回来的分明就是件贴心的小棉袄。也不知道哪里的狼能养出这样的孩子,竟比人养大的还要知道如何讨人欢心。最要紧的是,她不仅是个汉人,而且还是个女孩。曹铭昭失望极了。他大大咧咧地坐在大院的井口边上,一见康摩伽和初七踏进门口,便大声说道:“我们院子里养个唐人的女孩是怎么回事?班主怎么也就肯了?”康摩伽与他历来不和。安岩收徒本来要从他们两个中挑,曹铭昭不知为何没能选上。后来康摩伽毫不疑问成了台柱,待遇地位全比曹铭昭高出许多。因而说他们宿怨已久都不为过。

康摩伽见了曹铭昭就知道没有好事,也不想跟他吵,略停了停就道:“初七就是跟我了。你有不满找师傅说去。”说完,他就快步抱着初七回了自己屋里。初七伏在康摩伽的肩头往后看,看到曹铭昭同康摩伽一样白皙却又张扬的脸,不禁眨了眨眼睛。曹铭昭回瞪她,带着愠怒,高挺的鼻子都皱了起来,像极了桀骜不驯的狼。初七隐隐有些遇到同类之感,却一点不想跟他亲近。

曲江

7在一个混住了几个国家人的大院里,难免会有很多磕磕碰碰。曹铭昭打一照面就讨厌起了初七,就此看她不顺眼起来。大伙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一起练功的时候,初七都能感觉到曹铭昭投来的眼神。她并不能理解人的世界里有一种恶意的情愫叫嫉恨。但敌意和杀意她却都是可以敏锐感知的。

曹铭昭设小圈套捉弄她,故意用绳子绊她,捉蛇和青蛙吓唬她,总是一无所获。初七打小就在极为危险的山林里生活,应付陷阱从来游刃有余,连狼都比不上她的灵敏。因而曹铭昭的小伎俩便是犹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可恨的是,他又不能当面跟康摩伽起冲突,私底下的小诡计失败连抱怨都没脸说。可就是这么连番的恶作剧,曹铭昭也跟初七混了个脸熟。他着实有些惊奇初七这样的孩子。她有着野兽该有的桀骜不驯,却从来不张扬,十分懂得如何与周围环境互相融合,即使不会说话不懂人事都极能招人喜欢。长安这么大的城市,住了各种各样的人。对于野兽来说,这里实在狭窄到不能伸展腿脚。每日要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奔逃的初七心中是害怕自己在安稳局促的生活中消磨去了野性和强健的身体的康摩伽的宠爱有时令她感到无奈。她只在他面前乖巧,私底下却总是想尽办法四处探秘着如山林一般险恶的长安街头。她去看拥挤的戏台子前演的傀儡戏,去深巷子里看男人们赌钱,去大街上看吞刀吐火爬竿走索。这一点康摩伽不知道,曹铭昭却是一清二楚。他最喜欢逮着这样的机会趁机教训她一番,手边随时都准备着弹弓和石子,一看见她溜出了大院就跟上去弹上几丸。可很快他也知道初七精于躲避埋伏,且嗅觉异常灵敏,一闻到他的气味,马上逃得飞快,从没有空隙让他得逞。他们两个仿佛玩起了十分危险且没有止境的猫捉老鼠。

当前:第2/101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