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一家人》第3/101页


对初七来说,有了曹铭昭这样到处伏击她的猎人,反而让她感到高兴。所以,每当曹铭昭几乎要放弃找她麻烦的时候,她自己就会故意露馅,偶尔还让他得逞几次。渐渐地,这个不单纯的游戏里谁是猫,谁是老鼠已经分不太清了。有一次,她溜出门晃荡,偶见一个杂耍班子在街上表演顶竿爬竿。便见一个大力士头顶着一根花竿,竿上置木山,五色彩绘而成,宛如仙山瀛洲。继而金鼓弦管作响,有几个女孩手拿彩旗,缘竿而上,到了竿顶各自徘徊往复,手挥彩旗,腾跃倒挂,惊险无比。众人看得喝彩连连,惊叹不已。初七未曾见过如此精湛的竿技,一时看得忘我,不防曹铭昭早已埋伏在四周,对准她的脑门就是一颗石子。初七中招,惊叫了一声,拔腿就逃。曹铭昭第一次得逞,哪里容得初七逃走,快步便追了上去。初七个头小,往人群里一挤便没了影。她被打得有些疼,因而逃得急,不防这么钻到了人群最前面,正遇上杂耍班子里拿着口袋到处收钱的女孩。初七断然是知道世上有钱这么一回事的。它们或是金或是银或是铜板,买吃的穿的用的住的都要掏出来。可她从来没有过这方小说西,只好对那女孩摇了摇头。那女孩无奈地笑了笑,脚步没停下,继续将口袋挪向其他看客。初七第一次感到难为情,便为了没能给上这钱。她讪讪地离开,脸上泛着羞愧的红色。不想,她刚一挤出人群,曹铭昭已恭候她多时。他讥笑道:“没钱还喜欢看热闹,羞不羞?”

初七抿着嘴,有些受伤,哪里知道曹铭昭趁此机会已发了两弹过来。她被激怒了,抓起一颗他弹来的石子朝他狠狠扔了过去。曹铭昭轻松躲过,石子却砸中了旁边一个胖老头。那老头恼羞成怒,举着拐杖便打过来。初七和曹铭昭均不敢再打闹下去,纷纷逃命去了。这样玩了几次以后,初七没想到自己竟高估了曹铭昭的耐心。如此这般戏弄,曹铭昭几乎已经将初七恨到了咬牙切齿。他决心一定要等个时机,把总账算清。就有那么一个机会,安岩决定重新在长安表演,赚回些名气。于是,班子里的人那一日去了大半。康摩伽怕初七看见肢解表演又吓着,再来那些场所声色犬马也不适合小孩子去,便将初七留在了自己房里头,千叮万嘱不能乱跑。初七点了头,康摩伽也就不想用绳子拴着她,只将房门锁了才走。康摩伽一走,初七便没了拘束,抓松了辫子,脱了衣服,往被窝一钻就开始发呆。她最近常常想着前些日子看到的酒楼,酒楼里面站着的女人。那个女人不过十四五岁,却画着浓艳的妆,模糊了面孔。她究竟是谁?一想到她,就能听见从前一家人欢乐的笑声。她的爹爹有着肥硕的下巴,哈哈大笑时整张脸都在颤动。她的娘亲脸颊有个深深的酒窝,亲她的时候嘴里带着香气。那些模糊的片段里,一家人总是在笑着,仿佛没有人知道痛苦和忧伤。初七敲着脑袋总也想不起来更多。

就这么发着呆,窗户突然被人撬开了,曹铭昭利索地跳了进来,站在了初七面前。这个人带着敌意而来,让她有些戒备。曹铭昭看她什么也没穿,缩在被窝里边瞪着自己,有些嫌恶道:“你都这么跟康摩伽一起睡?他居然受得了你?”这一点初七深有体会。康摩伽爱干净到不行,每日都要搓澡洗脸换干净衣裳,连带她也得如此。为此,他还买了个大澡盆,方便两个人一起洗。初七被折腾得习惯了,却总也不会欢喜他这毛病。

曹铭昭见初七没反应,干脆道:“你还听不懂人话了吗?穿上衣服,跟我出去。”

初七摇头,显然是懂曹铭昭的意思。她与他玩够了捉迷藏,自然是不会傻到跟着敌人走的。曹铭昭想了想,再道:“那你想去哪里?长安城我熟的很。我都可以带你去。”初七想到了那家酒楼和酒楼里的女人,倒有些心动,可又惦记着跟康摩伽的约定,仍旧没答应。曹铭昭有些不耐烦,上来拉她。她一口就咬过去。这个时候,她吃饱了力气足,一咬起来就能留下血口子。曹铭昭吃痛,另一只手就打了过去。他年纪大,力气更大,一下子打在初七脑门上震得她耳朵嗡嗡直响。缩回了手时,他手背上已有了一个血齿印。曹铭昭嘴里骂了几句,见初七被打得没了反应,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用棉被将她裹起来扛在身上,原路从窗子跳了出去,然后一溜烟从大院的小偏门跑了。现今正值初春时节,长安城还没回暖。傍晚的大街上,行人被寒风一吹,都缩着脖子加紧赶路。曹铭昭扛着一床棉被出了大院,一路往曲江池方向奔去。他一边走一边道:“今儿个算你倒霉了。谁叫康摩伽捡了你回来。他什么都抢我的,我如今也抢他一样不过分。”曹铭昭对康摩伽的嫉恨非一日两日。他们同年进的班子,又是同岁,资质也差不多。可安岩就是选了康摩伽做徒弟,培养他做台柱。于是,他一直就想找个机会让康摩伽吃吃这种苦。

曹铭昭起先倒真没想把初七这么个大活人怎么着了。可这一下手,他才知道自己也挺狠的,一条人命已经任由摆布了。奔到了曲江池边,他捡了个人烟罕至之地,将初七扔在地上就道:“我知道你是被狼养大的,鼻子灵。可到了水边,你也拿我没辙。有本事你自己找回去。”初七裹在棉被里不动。水边冷,她又没穿衣服,身上不觉哆嗦起来。她从来没到过这么远的地方,更不知道长安城内有个曲江池。曲江池一半在城内,一半在城外,方小说西短、南北长,两岸弯曲,因而称为曲江。沿池四坊,遍布殿宇楼阁,绿荫环绕,美不胜收。可偏偏这初春时节正是百花未开,枝头未绿之时,任凭池水美如斯,游人却早已趁着天色未黑,四散归家。日落黄昏,清冷之感蔓延而至。曹铭昭没敢看初七哆嗦的可怜摸样,背过脸去自觉是报了康摩伽的仇。可他终究扔的是个人,心里便有些不好受。初七看着曹铭昭磨磨蹭蹭地走了,也没跟上去,就这么裹着棉被在水边坐了一会儿,实在冻得不行便活动了一下筋骨。曲江池边游人虽多,此处却个寒风阵阵,谁都不爱来的去处。初七迎着风光着脚丫子走了几步路,忽然很想念翠清山里暖呼呼的狼窝,再一想自己已被狼群驱逐,心里便涌上来一阵难受,张嘴嚎了几声。这一嚎,像极了狼,立马吓着附近几个正要归家的游人,有女人甚至还在尖叫。初七被那些声音弄得有些害怕,顶着棉被向高处躲去。后来,周围乱糟糟地聚了些操着家伙的男人,四处搜寻狼的踪迹。初七自觉躲不了多时,犹豫着要不要逃出去又或是跳水。可她跑的地方离水面有些远,何况她既畏高又不识水性,这一跳简直要她的命。初七只好决定冒险冲出去搏一搏。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就从下面幽幽地冒了上来道:“跳下来,别往外跑。”

小船

8初七大着胆子往下瞧,只见一叶挂着几盏红灯笼的小船悠悠飘了过来,停在了附近。寒风吹得拿船上的灯笼摇晃不止,衬着水声和夜色,竟填了几丝鬼魅。船头站着个裹着黑披风的人,正对着初七说话。初七她从棉被里露出小脸仔细瞧,怎么也瞧不见这人是什么模样。但她闻得到他身上传来的香草气味,鼻子一痒就打了个喷嚏。“你着凉了?”那人又问了一句。初七醒着鼻子,这发觉此人正是当日在淮水边上抓她的夜华。她虽并不欢喜他,却感觉对方并非敌人,遂纵身一跳,跳上了他的船。身上披着棉被,用四肢走路让初七到哪里都活像个小怪物。她冻得慌,顾不上人的那一套礼节,一上船就往温暖的船舱里钻,钻到一个小薰炉边上才缩成一团取暖。船上摇着桨戴着斗笠的男人一见她跳上来,吓得跌倒在地,道:“俺的娘耶,这是嘛方小说西?”

夜华回:“不必多问,只管撑船就是,我家郎君自有计量。”此话一说,一阵咳嗽声便轻轻响起。初七循声去看,才发现船尾坐了个黑漆漆的人影。他背对着初七盘腿坐于一块素净的波斯绒毯上,一条毛茸茸的貂皮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而他的身边放了张檀香木的棋盘,棋盘上摆着几百颗玛瑙棋子,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棋盘。那本是个残局,无论如何苦思冥想,对弈双方皆无出路。可便是初七刚刚那么一跳,震得小船晃得厉害,棋子四散而去,却无意间给了棋局一线生机。初七自是不懂下棋之理,却尤为好奇眼前的男人。仿佛每次见到此人,他总是围绕着厚厚的外衣。而那些衣服,每一件都华丽无比,将他的身形容貌一并覆盖,无法让人捉摸。初七早已认得他是送那件红披风的人,因而并不觉得恐惧,但也不太敢接近。那人对初七的到来也不以为意,只道:“夜华,让船家找个合适的地方靠岸。你再上岸买些女孩穿的衣裳来。”夜华恭敬地应了声“是”,不再言语。那个船家却又怪道:“女孩?郎君觉得这小怪物是个女孩儿?”夜华一个凌厉的眼神飞过去,船家终于没了心思问话。不久,船慢慢划开,远离了岸上嘈杂的人声。曲江夜景渐渐印入眼帘。池方小说芙蓉园新荷摇曳,远处的紫云楼、彩霞亭如虚影般沉入夜色;池西杏园遍植杏树,大慈恩寺遥相呼应。多少王侯将相文人墨客以来曲江池游赏为乐,初七却对岸边景色丝毫不感兴趣,只守着薰炉裹着棉被不动,活像条肥胖的蚕。船里面又静又暖和,偶尔有几只华丽的游船夜半出游经过,船上传来喧嚣的玩乐声响更让这小船显得孤静,让初七直打瞌睡。可她眼睛却仍坚定地守着那柔软的貂皮,随时弓着身子,准备捕猎。但过了很久,背对她的男人也没动静,犹如成了石像一般。他的腿脚仿佛并不利索,身边永远放着一根古怪的拐杖,让他更加显得神秘莫测。初七看着看着,张嘴打了几个哈欠,终于熬不住困意,闭上眼睛睡着了。梦中,她仿佛回到了家乡。家乡也有那么一个风景如画的湖泊,湖水碧绿,微波荡漾,岸边柳色如新,春花开满。湖上可泛舟,清风拂面,畅快随意。春日出游,她的爹娘带上几个儿女,租一支画舫,去湖上游赏春光。她的爹爹会带上一壶佳酿,几只小杯盏,偶尔咪上一口。她的大姐二姐若是嘴馋了,也可要偷尝上几杯。

二姐颤悠悠地倒小半杯酒,端来说:“小妹,你也来吃酒啊!”她的娘亲便把她抱起来,四处躲藏。她咯咯地笑,脚忽地略过轻柔的湖水,沾湿了脚上的银镯子。这时,天空渐渐飘起了西雨,岸边的景色似被晕染成了水墨。家人的脸上泛着微红的醉意,均未对这忽然变色的天气有丝毫抱怨。她的爹爹将她抱在大腿上,伸手从船外接了几滴雨水,喂进她嘴里道:“心肝,你尝尝这西湖的雨是不是甜的?”初七一边睡一边砸吧着嘴,发觉嘴里比吃了蜜枣还甜。梦美得出奇,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黎明。她发觉身上除了棉被还有一件貂皮围脖。这简直是件极好的玩具。她立即抓过来咬了咬,然后满意地玩耍起来。正玩得起劲,那个叫夜华的人无声无息地来到她身边蹲下,手里捧着一套衣裳道:“会自己穿吗?”初七闻了他的味道顿时又打了个喷嚏,裹着棉被逃远了一些。夜华只好将身上佩戴的香囊解下收起,继而轻轻放下衣服,慢慢退出了船舱。这时候,整条船只有初七一个人在,显得空荡荡的。初七等四处无声了,悄悄靠近船板上摆的衣服嗅了嗅,知道这是要她穿的,犹豫了一下便也胡乱套在身上。套好了,她便也从船舱里钻出来上了岸。曲江池本来就是个热闹的地方,黎明时分已有游人相携前来欣赏日出美景。初七双手撑着地面,费力地站起来用两条腿走着路,适应着长安混杂的气味,努力摆出人的架势。

夜华看了看她,便问:“你在长安有落脚的地方吗?我带你回去。”这句话显然超出初七的理解,她立马摇了摇头。夜华便道:“那便先在我家郎君的别院里落脚。你可愿意?”初七摇头,而后又点头。她只会这两种表达方式,自以为都用上就能解决交流问题,却没想过对方是否懂得她的意思。夜华只当她愿意,便招手叫来停靠多时的马车。初七这个时候总算明白了夜华的意思,试着叫唤了一声又想到对方听不懂。终于,她开始艰难地学着人说话的声音,道:“康……摩……伽!”

夜华回头惊奇道:“康摩伽?你的友人?”初七似乎听懂了友人一词,便点了点头。她内心隐隐感觉到自己这么久没回去会让康摩伽难过。可她不能想象的是,康摩伽这一次因为她的失踪而受到的打击前所未有。就在曹铭昭扛着初七前去曲江池的时候,康摩伽却因为遗忘表演需要的蜡烛而中途折返回了大院。他一路上心里便觉忐忑不安。一回房,初七早已不知所踪,而她身上穿的衣服却凌乱洒落在地上。这让康摩伽顿感一阵心悸,差一点便要被上冲的血气逼晕过去。他攥紧了拳头去问留守在大院里的人。有人便告诉他曹铭昭扛着一床棉被出去了。他听了倒是静了下来,静得人不寒而栗。而曹铭昭扔了初七回来,便见他守在大院门口,手里熟练地把玩着一把刀,模样说不出的吓人。康摩伽开口便道:“初七在哪儿?”“扔了。”话音一落,康摩伽手里的刀嗖一声擦过了曹铭昭的脸颊。曹铭昭却并不害怕,撩了撩袖子道:“有本事就来跟我干一架,或是去班主那里告状。我正等着呢!”康摩伽仿佛没听到他的话,重复道:“初七在哪儿?”曹铭昭冷笑,并不答话。康摩伽一拳揍了过去。两个人便这样开打了,打得你死我活。有人见势不对,又知道拦不住这对冤家,于是急忙跑去寻安岩。不久,安岩便赶了回来,带了几个人上去将康摩伽和曹铭昭拉开,各用粗绳将两人绑缚起来,朝他们身上各泼三桶冷水。寒风一吹,被浇得湿透的两个小子终于安静了下来,但彼此仍旧互相气闷。安岩把话一问,谁也不跟他说个明白,只沉默着不说话。但不交代不意味着事情没着落。留守的人把大概在安岩耳边说了一遍。安岩当即赏了他们两个十下掌掴。康摩伽强撑道:“师傅,我必须去找初七!”“你能去哪里找?该回来的自己会回来。”安岩已有些忍无可忍。他辛苦培养出的心血如今全被个狼孩弄得一塌糊涂。长此以往,他们感情越深,闹出的事便越发不可收拾。初七已是留不得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康摩伽自是心急,也顾不得太多,连声恳求曹铭昭说出初七的下落。他的样子很可怜,也很窝囊,仿佛要他此刻下跪都不是什么难事。曹铭昭见了,心中也倒没有表面上那么的高兴,反而还有了种抑郁之感。安岩趁机便逼道:“曹铭昭,初七若是有个好歹,你就杀了一条生命。现在把话说清楚,兴许还有补救。如若不然,我这地方也容不得你了!”曹铭昭软硬兼施之下,终于撑不住,说道:“扔曲江池了。”康摩伽一听曲江池就心惊肉跳。初七不识水性,如若不甚掉入水中,岂不性命难保?众人见到他嘴唇发白,额头盗汗,加之冷水掌掴,怕是难以支撑。安岩便命人松了他的绑,将他拖回屋去。

可绳子一松,康摩伽似一头蛮牛般冲了出去,再没回头。安岩叹了口,想这唯一的传人可别就此着魔,弄得自己后继无人才好。

不识

9初七在曲江池的小船上将就了一夜。翌日,夜华载着她穿过长安的早市,一路向安仁坊奔去。

只凭初七说了康摩伽三个字,他已有了头绪。花了半个时辰功夫便有人将消息向他通报了。

要送初七回去确是轻而易举。只是收养她的人竟是个胡人小子,其中恐有不妥。他最终还是决定先将事情始末汇报他家郎君再行定夺。初七被邀请上了马车,觉得十分新鲜,不时将头伸出窗外看个究竟。这辆马车十分古怪,用极厚极软的羊毛扑满整个车厢。那羊毛长得能覆盖人的脚,白得没有一点杂色,无论往哪里靠都舒服极了。窗外景物飞驰,初七探出手去抓路边的枝叶。夜华顿时大声道:“不可!”

初七被吓了一跳,半个身子已经甩了出去。夜华眼疾手快,稳稳将她抓了回来,严声道:“如此危险之事,切不可再行!”初七却不听劝,突然闹腾着要跳下车去。夜华不得已,只好让车夫停了车。等马车一停,初七便从窗子蹦了出去,向着来往的人群中挤。她个头小,在拥挤的早市中穿梭游刃有余。

长安的早市不比夜市繁华,却依旧喧闹熙攘。在此摆摊的摊主们均是夜半起身,从城郊千辛万苦运了最新鲜的蔬果鱼肉进城来买,而价格却贱得可以,是那些酒楼饭店的采买们最爱的时刻。

初七一路奔到一家贩蔬果的摊子跟前才停下脚步。她眨了眨眼睛,继而蹲在地上,盯着那摊主发呆。这买蔬果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身材硕胖,腰圆臀肥,面相却很温和。他姓崔名桓,本是个外乡人,来长安不过三四年光景,在城郊用全部家当买了五亩地,以种蔬果为生,兼做些小本生意。不想这几年收成并不太好,亏了许多钱,家中劳力也只有他一人。他只好辛苦些起早贪黑地干活养活一家人。天没亮时,他便早早起身,与妻子一起拾掇几筐菜蔬水果准备进城来贩。他发妻姓王,原本也是士族豪门之女。人人都说中进士,娶五姓女。崔桓虽是一介平民,却有幸娶了天下一等士族太原王家的女儿。但也因此,他平凡的家世让王家将他妻子逐出了家谱,跟着他吃苦了许多年。眼见妻子美丽容貌渐渐被耗去,崔桓心中惭愧,遂决定搏一把,前来西京长安赚大钱。这一趟去长安直把他给悔青了肠子。往事沉痛,他妻王氏前些年差一点便要悬梁自缢,这些日子总算缓了过来,又替他打算起了家计。所以崔桓从来不觉日子难捱,心甘情愿任劳任怨。

黎明时分,春寒料峭。他穿上妻子新做的棉鞋,拉了牛车,载上大女儿便慢慢悠悠地朝长安城出发。他大女儿名叫莲叶,平常只唤作大妹,在长安城的绣坊做学徒。那里管吃住,而且发工钱,每月只放三日的旬假,不许随意归家,等学成出师再聘为店里的伙计。崔桓觉得学门手艺是件好事,便不让女儿帮忙家计,只让她在长安城里长见识,十天才接回家一次。等送到了城门口,大妹便背了包袱跳下车,与他匆匆告别。她精致年轻的脸微微一笑便是一道风景,却转瞬消失在了街市之中。崔桓叹了一声,心想这一别又是十日,走的步伐也沉重了些。

他在早市摆的摊子并不大,买的蔬果也只有两三样。路人跟他砍价,他说不过时便贱卖了许多,赚的钱少得可怜。不想这做完一担亏本生意,他眼前竟蹲了个穿着不俗的女孩。她身上穿的料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是长安最有名的成衣店里买的,质料用的也是宣州出的一等火麻,上面绘的芝草图案亦非寻常百姓可穿。唯一令人感到突兀的是,这女孩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毫不梳理,整张脸几乎都被覆盖,只能从零星露出的皮肤中判断她的面貌。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崔桓觉得有些蹊跷,便问道:“是迷路了?”

初七摇头。“是饿了?我这里的果子可以送你一个。”初七对着送上来的一个鲜红欲滴的果子仍旧摇头。她摘了脖子上挂了许久的小骨头,双手奉上给眼前的男人。崔桓不识何意,于是接了骨头细看。初七突然对他呜咽了一声,便兀自跑开了。

夜华一路跟随,直到她落单,才上前道:“刚刚那是谁?”初七眨着眼睛,脸上竟露出了哀伤之色。夜华暗暗将此事记下,只待往后查清。两人默默无语了半晌,终究还是回了马车之中。马车疾驰,最后便在安仁坊里的一间院落停下。

长安安仁坊住的多是亲王外家,豪宅林立,奢靡者一院宫人便有四千余人。初七初来乍到,便如进了迷宫。院中仆役见来客如此古怪,却无一丝惊异之色,皆拱手而立。夜华一路带领初七去了厢房歇息,一并命了婢女备齐梳洗用具。初七便见几个香喷喷的女子缓缓列队而来,围绕在她周身为她擦脸梳头,换衣净身。她们脸上涂着铅粉,抹着胭脂,一个一个似瓷人一般,动作着实比康摩伽来得温柔,表情更是虔诚恭敬。初七对着端上来的铜镜看自己的摸样,几乎都认不出镜子里的人是谁。她们为她梳上俏皮的双鬟髻,插上蝴蝶纹样的发饰,穿上薰着淡淡草香的花间裙和鞋头高翘的云头履。初七摸着自己用香膏洗过的脸,一时竟有些害怕。夜华颇为满意地点头,然后对她道:“待会儿若有郎君的吩咐,我便带你回你友人身边,不会有片刻耽误。我家郎君未曾待人如此亲厚,你可知为何?”初七似懂非懂地摇头。夜华也不管她是否明白,继续道:“你可记得当日在淮水边上,你让马车陷入泥坑,不得前行。我家郎君那时正要赶赴一个邀约,却因此事迟了片刻。但幸好是这迟了片刻,否则郎君便会有性命之虞。你阴差阳错救了郎君与我,因而欠下了一个人情。郎君自是要还这个人情。你有任何愿望,都可以说。若是不能说,比给我看也是一样。”夜华话只说到一半,初七早已没了心思,嘴里哼哼吱吱地玩起了那送与她的貂皮围脖。夜华叹了口气,情知自己在对牛弹琴,便也不再多费唇舌。初七玩了多时,忽觉肚子咕咕直叫,眼神便盯在了那仙宫般的庭院中栖息的几只珍禽,一边咽着唾沫。夜华端坐在席位上,有些无奈地说道:“若饿了便说一声。我可准备些吃食。你难道真的连饿都不会说?”初七这时反应倒快,马上学了一句:“饿。”夜华“嗯”了一声,又道:“如果你能再说一个请字,那便更好了。”初七努嘴,艰难地模仿道:“亲……”“请,去声。再学。”“亲……亲……”夜华矫正不过,听她肚子越叫越响,终是放弃了教导,命人将朝食端上来。初七睁大眼睛,眼见着金盘,银瓯,玻璃碗,琉璃盘纷纷而至,堆满眼前,一时都不知如何下手。夜华让她用箸进食,她却早已习惯了胡人的毕罗抓饭生肉饕餮,于礼节上一点也无。夜华容不得她用手抓,只好让人奉上汤匙伺候。汤匙初七却是会用,一会儿用它舀一口乳粥,一会儿又撬一口酥山,完了还会砸吧嘴。等再也吃不下了,她脸颊嘴角沾满了乳酪米粒,似只不爱干净的花猫。夜华拿着巾帕给她拭嘴,她便跟那巾帕较劲,左躲右闪,不情不愿。

这一早上,夜华比往常都要疲累。总算盼到他家郎君传来的旨意,准许他将初七送回胡人班子,他多少有些如释重负,急忙备了车将初七送了回去。这一边,安岩租的大院里已闹得不可开交。康摩伽不顾安岩命令,误了表演,径自去曲江池畔找了初七一夜,身上高烧不止,却仍旧不肯回去。安岩唯有命人五花大绑将他拖回来关禁闭。

可关禁闭也无济于事,康摩伽一个早上都在敲打着房门,想让人放他出去。整个班子都看不下去,轮番地来劝安岩。安岩却硬是没松口,任凭康摩伽闹腾,到最后干脆戴上番帽披上大衣出门不归。直到康摩伽闹到嗓子暗哑,众人还能听到他在那里喊“让我出去找初七”。安岩气血翻腾了一个早上,终于在接近午时时接到一封私信。光看那信的质地,便已是不俗。安岩心中疑惑,拆开信来细看。信上详细写明初七这一夜的经历以及现在的去向,并注明她今日归来的时辰,落款无字,却印了一个私章。安岩阅历不俗,却是一时认不出这私章是出自何家,心中不禁惶恐。便到了信上所述的时辰,安岩终于放了康摩伽出来,道:“初七不用找了。她自己马上就会回来。”康摩伽不敢相信,就着沙哑的嗓子问:“师傅,您怎么会晓得?”“我有什么不晓得的。不过实话我可要告诉你,你这一闹,即便初七回来,我也不能再留她来了。我已和另一个班子的人说好了,让初七去他们那儿学艺。那里全是唐人的小女孩儿,初七去了比跟着你有出息多了。你最好别动心思不让她去。否则就别认我这个师傅!”

分离

10初七兴高采烈地阔别了夜华的时候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命运已被安岩悄悄扭转了。一等回了大院,她什么都来不及顾上,立马寻着康摩伽的气味找过去了他的房间。这时,康摩伽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米荷坐床沿拧着湿巾,一见初七回来便招手让她过来。初七急忙跑过来趴在康摩伽耳边蹭了蹭,发现他脸烫得吓人,不禁有些恐慌。米荷替康摩伽敷上湿巾,一言不发地摸了摸初七的头便离开了房间。气氛似乎有些沉重。初七脱了那些香喷喷的衣服,扔了亮闪闪的发饰,披散着头发爬上床,伏在康摩伽身边闭上眼睛,心里竟有些酸楚。康摩伽在昏睡中听到初七脚上的铃铛声,便喃喃道:“七,你在哪儿……”

初七在他的耳边说:“康……摩……伽……”康摩伽没听清,却是做了个从没有过的好梦。梦里初七跟他共骑一头骆驼,向着沙漠的尽头而去。他们在尽头找到了无垠的大海。海水蔚蓝,与天同色。初七尝了一口海水,发现是咸的,突然说了一句:“怎么会跟眼泪似的?”在梦里,他听到了初七说的第一句话。她的声音相当悦耳,像浇了乳酪的樱桃。他脸上由此绽放出从未有过的笑靥。那脸颊上深深的酒窝足够容得下初七的拇指。他们便这样相拥了一宿。康摩伽醒来时便觉全身顺畅,病痛皆去,一见伏在身上的初七,心中一喜,顿时一跃而起,将她抱起来仔细地看。初七这一出去,脸上身上全有了微妙的改变。光她扔在地上的衣服便是价值不菲,更不用说那些华美的头饰,连她身上的香味都来自极为罕见的香料。这实在匪夷所思。初七还昏昏沉沉地睡着,被康摩伽这样一闹,便有了些脾气,双手嫌恶地抵着他蹭过来的脸。

“七,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康摩伽亲了亲她,实在欢喜得不行,早已顾不得太多琐事。他又开始像往常那样为她穿衣梳头,亲昵得呵她的痒。谁知此时房门一开,安岩走进了便道:“将初七的行李收拾收拾,搬到对面的院子去吧。”

显然事情已经定下,安岩已下了最终的决定。康摩伽仍旧反抗道:“师傅,我不让初七走!”

“没你说话的份。都已经定好了。那边的班主已经派人来接。再说,就隔了条巷子,你又不是见不着她了。”安岩硬将康摩伽怀里的初七拉出来往外走。康摩伽一急,一下子从床下跌了下去。初七急了,狠狠咬了安岩一口。谁知安岩将初七整个人拎起来带了出去,再没能回头。接手初七的班主姓颜名征,手下养着十几个女孩儿,专以爬竿走索闻名长安。他一见安岩带来的初七,略看了她的资质,便道:“这孩子也忒瘦弱了。养不养得活还难说。”

安岩道:“若颜兄你觉得不妥,只管将她退回来就是。”“不不,安岩兄的人我自然要好好照应。不过,练我们这行都得吃的了苦。我班子里每年都有受不住,跑掉几个的。安岩兄可要想清楚了。”“但凭造化吧。”几句话寒暄,初七便这样被推给巷子对面的杂耍班子,没能再留在康摩伽身边。

康摩伽几乎要跟安岩拼命了,却被米荷拉住道:“你这傻小子,班主一番苦心你怎么就不懂呢?”康摩伽赌气道:“师傅是嫌初七吃白饭赚不了钱,想着法子卖了她划算。”

当前:第3/101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