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他!》第47/104页


  他顿了顿,“他们说,一个鲜卑女人而已。”
  李齐慎忽然想到一切结束的时候,他一口咬在抓住他的宫人手背上,趁宫人吃痛时向着慕容飞雀跑过去。那会儿他发着高烧,脚步虚浮,又是那么大的雨,跌跌撞撞踩过血水,一下子扑倒在慕容飞雀面前。
  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女人或许是感觉到儿子过来,居然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地抬头,颤抖着握住他的手,褪下腕上的金镯,套到他手腕上。
  “长生,长生……”她用吐谷浑话喊儿子的小字,吐字模模糊糊,血从她嘴角溢出来,弄得那张本该冷艳的脸一塌糊涂。但她没管,只伸出手,轻轻抚去儿子脸上溅到的雨水。她挣扎着说,“你要、要好好活着……阿娘……不能陪你了。”
  李齐慎前七年浑浑噩噩,对“母亲”其实没多大感触,但在那个瞬间,他像是忽然长大,又像是忽然苍老。
  ……他没有阿娘了。
  他还有那么多的话没有和慕容飞雀说,他想说他新学了一支曲子,想说他先前习的字让许学士夸奖了,想说他跟着来宫里的质子学了回纥话……他也曾想着,要和阿娘一起离开大明宫,去广袤的草原上,见见风吹草低牛羊乍现的风光。
  可是来不及了,这个女人在他面前闭上眼睛,死后烧成飞灰,连吐谷浑的鹰神都没法来接她,因为她早已永远失去了故乡。
  “……是啊,我阿娘就是个鲜卑女人,吐谷浑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那又如何?她是我阿娘啊。”李齐慎忽然睁开眼睛,说到这里,他终于撑不住了,经年的怨恨爆发出来,痛得他咬牙切齿,“不过出身吐谷浑而已,哪怕她是娼妇、是妓子,她也是人,是我阿娘!”
  谢忘之被那种爆发出的怨恨惊得心头一颤,惊诧地看着身边的少年,她想安慰李齐慎,转念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能缓缓伸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手指渐渐收拢,握住那只骨节处泛着森白色的手。
  李齐慎没有再开口,也没有收手,甚至没转头看谢忘之,他死死咬着牙,脑子嗡嗡作响,眼泪却一滴都没有下来。
  等这阵过去,他忽然放松,再开口时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后来我找到了这地方,还挺喜欢。有时候看着底下,我也会想,要是翻过去,从这儿跳下去,我是不是会变成鸟,飞到草原上。”
  谢忘之听得更惊,李齐慎却浑不在意,托了谢忘之的手一把,换手握住,一笑又是个清风朗月的少年:“冷风也吹够了,走吧,去教坊。”


第53章 欢饮
  今年千秋节这么大的阵势, 谢忘之以为教坊该没人了, 真的跟着李齐慎去了教坊,反倒惊了一下。
  外边挂着大红的灯笼,教坊里也不遑多让,镶在墙上的连枝花灯、高悬的纸灯笼、塑成美人扶烛的灯台……每一根蜡烛或是每一支灯芯都点起来,照得里边亮如白昼。乐师和舞姬披着灯光来往谈笑, 谢忘之跟着李齐慎往里边走, 穿过这些或者英俊或者美丽的男男女女,眼前像是蒙着段红练, 鼻端嗅到的全是脂粉的甜香。
  这些艺人好像都有自己的事儿要做,谁都没把视线投到少年和女孩身上, 谢忘之也不敢主动打招呼, 只能让李齐慎拉着, 小心翼翼地瞥过他们。
  抱着各色乐器的是乐师,梳着高髻扮成飞天的是舞姬, 介乎两者之间的就是歌姬, 她们或坐或立,或者干脆走起来,云鬓花颜, 像是壁画上走下来的人。谢忘之走过时偶尔会不慎擦到一幅裙角或者一段披帛, 但是没人管她,好像她压根不存在。
  走着走着, 谢忘之忽然有点迷惘, 蓦地生出点不真实的感觉。她像是做了场迷梦, 又像是闯进了妖精的洞窟,连带眼前的少年都有点模糊,不由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李齐慎脚步一停,转头看她:“怎么?”
  “……没有。”谢忘之盯着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看了会儿,含笑摇摇头,“你要带我去哪儿呀?”
  “就在这里。”李齐慎想了想,回了个笑。他松开谢忘之的手,四面看了看,目光定在一个空架子上。
  这架子挺高,估摸着原来是放乐器的,这会儿却空着,李齐慎抬手一撑一抓,顶着谢忘之惊诧的神色,轻松地翻到了上边。
  “……你个作死的!”舞姬里骤然冒出一句呵斥,劈头盖脸,把谢忘之劈懵了,“你爬到上边去干什么?”
  “我怕在底下说话,你们听不见啊。”李齐慎显然已经习惯了,丝毫不慌,坐在架子的最高一层,轻松地晃了晃腿。在鹤鸣发作之前,他清清嗓子,“各位!我带了个客人来,你们觉得,给她看个什么舞?”
  这一声像是个爆竹,乐师毕竟是男人,倒还好,但先前没把视线抛给谢忘之的舞姬乐姬们全涌过来,一张张漂亮的脸,一声声晃动的金铃声,吓得谢忘之手足无措。她刚想见礼,一只手扶住她,另一只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接着就是再另一个舞姬,这些妙龄娘子好像把她当作稀罕的东西,摸摸抱抱。
  谢忘之躲闪不及,入目全是花容月貌的美貌娘子,脂粉香气熏得她有点晕,还是鹤鸣过来救了她:“行了!没见过小娘子吗!一个个的像什么样子,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想干什么呢。”
  “小娘子当然见过,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有个嘴快的舞姬接了一句,低头看谢忘之,给她抛了个眼神,“怎么,要不要跟着我学舞?”
  “呸!”边上的乐姬推了她一把,“跟你有什么可学的,孙十二娘都没开口呢。”
  被点名的孙十二娘连忙说:“不能这么说,云枝的舞和我不一样。”
  “听见没!”云枝得意洋洋,“咱们第一部 都夸我呢!”
  “少来!孙十二娘那是心善,不掉你面子。”
  这些乐姬舞姬寻着了话题,推推搡搡,半真半假地笑闹起来,谢忘之夹在中间,顶着满身脂粉味儿,不知所措地站着。她学过规矩,知道不能这样,容易惹人笑话,但看着这些闹腾的舞姬,却莫名有点开心。
  她们美而鲜活,衣衫轻薄,露着白腻的肌肤,像是盛开的花,又像是枝上的雀,看一眼都觉得活力扑面而来,让人心头一颤。
  谢忘之微微一笑。
  “别闹了!都过来,给小娘子看看,”鹤鸣抬头看了李齐慎一眼,“我们七殿下排的舞!”
  舞姬齐齐应声,提着裙摆披帛跑到鹤鸣那边,出列十几个,剩下的踩着舞步,轻巧地退到了一边。
  李齐慎从架上跳下来,几步窜到鼓前,就地坐下来,双手搭在鼓上。
  谢忘之一愣:“你要击鼓吗?”
  “这是鼓舞。”
  “哦……”谢忘之在他身边坐下,小心地凑过去,“那个,长生……刚才这些姐姐,为什么捏我脸?”
  李齐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微微一怔,旋即抬手,在她脸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在谢忘之皱眉之前,他迅速收手,单手搭在鼓上,整个人往大鼓边缘一靠。灯光打在他脸上,原本冷峻的眉眼柔下来,反倒有三分跌宕风流的意思,像是个流连平康坊的纨绔。
  他抬起先前捏谢忘之脸的那只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响指:“因为你可爱。”
  谢忘之:“……”
  “……喂!”她有点恼,想上去揪李齐慎的脸。
  “行了行了。”李齐慎却一躲,语气沉下来,“别闹,要开始了。”
  他没再管谢忘之,单手在鼓上敲了一下。这鼓的音色非常明亮,十足是盛世长安的意思,第一下定音,旋即跟上的两下则快很多,更像是催促。
  舞姬那边会意,鹤鸣率先抬手,双手合拢,一声清脆的掌音。在她身后的十来个舞姬也抬手,抬高修长的手臂,纤纤玉手迅速交扣两下,节奏恰巧合鼓音。
  随后是磬、筝、箜篌和筚簟,一样样乐器依次响起,最终合在一起,这支舞就开始了。
  这支舞节奏很快,活泼明朗,有跳珠撼玉的意思。舞姬作的打扮介乎胡姬和飞天之间,高髻上插着金簪,裸着修长的手臂和玲珑的脚踝,臂上金钏,踝间金铃,转起来时金饰叮叮当当,居然也合了节奏,像是舞姬自带的乐器。
  舞姬在屋里兀自起舞,舒展身体,跳得像是飞天活转,谢忘之看了一会儿,视线不自觉地转到了身边的少年身上。
  这舞用的乐器多,定节奏却靠鼓,李齐慎看着舞姬们抬腿踮脚,一下下敲在鼓上。少年含着盈盈的笑,自然地击鼓,眼瞳里倒映出翻转的金铃,细碎的金屑在他眼中流转。
  谢忘之看着那张漂亮的脸,这少年分明就在眼前,她却蓦地心惊胆战,好像李齐慎只是一场幻梦,只在今夜,只在这支舞的伴奏里。
  但她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她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
  **
  谢忘之醒的时候日上三竿,太阳一直照到脸上,她勉强睁开眼睛,跌跌撞撞晕晕乎乎地下床去洗漱,直到泼了盆里的热水,还觉得头有点疼。
  昨晚实在是闹得有点过,熬过了那个点,当时就突然不困了,谢忘之在教坊里玩闹,跟着乐姬学乐器,李齐慎甚至取了葡萄酒来喂她。她回尚食局时连丑时都过了,洗漱完一上榻就昏睡过去,迷迷糊糊一直到现在。
  谢忘之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忽然听见外边的声音,不响,但很明显,像是马蹄踏过石砖。
  大明宫里不许纵马,恰巧楼寒月拎着个食盒回来,算算时间,大概是来做午膳的,谢忘之随口问她:“外边是马蹄声吗?”
  “是呀。”楼寒月点头,“你耳朵真好。”
  一问一答,本来到这儿就该了了,谢忘之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思,居然多问一句:“谁这么大胆,在宫里骑马?”
  “不清楚。”楼寒月想了想,“我来时看见了,马队朝着丹凤门去了,似乎是清思殿的。”
  谢忘之一愣:“……啊?”
  “……哎,你不知道吗?”楼寒月其实也半懂不懂,勉强复述自己听来的消息,“七殿下封王啦,好像是夜里下的旨,封的是郡王。陛下令他即日出发,说是去……唔,应该是丰州吧。”
  谢忘之大惊,手里的盆也不要了,抛下楼寒月,直接往外跑。
  楼寒月傻了:“……哎,你干什么去呀?”
  “要紧事!”谢忘之甩下一句,脚下发力,拼命往丹凤门跑。
  楼寒月出身民间,不懂这事儿,说起来才平平淡淡,但那句话听到耳朵里,谢忘之后背立即渗出层冷汗。

当前:第47/104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