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君子传奇》第5/107页


  毅卿这才注意到,弟弟的胳膊下面、两腿之间,各夹着一块厚厚的铸铁片。这是常家独创的罚站方法,看起来没什么,实际上难受的很。铸铁片又重又硬,要不让它落地,唯一的方法只能是使劲夹着胳膊,绷着两腿。铸铁的边缘故意做得很毛糙,全是粗尖的铁刺,扎在肉里疼中带痒。罚站的时候,不许挠不许揉,连哼哼一下都是不允许的,还得站上整整一天,叫人浑身难受得直抽抽。他小时候好动,屁股整天不沾凳子,所有家法里头,最怕的就是这一招。
  毅卿看着弟弟难受的样子,自己也像夹了铁片似的浑身不自在。早上父亲和弟弟还好好的,六年没见,话说的都格外亲,怎么才一天的工夫,就用上家法了?
  “爹,述卿说错什么了,惹的您动家法?”毅卿强忍着心疼,想着先搞清楚原委,才好帮弟弟求情。
  常复林一把将面前的书扫落在地,“喝了几年洋墨水,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看看这小子给我带的书,简直是在抽他老子的耳刮子!”
  毅卿瞥了一眼,看清楚了几个书名,《论民主政治》、《为平等而密谋》、《资本论》……心里咯噔一下,急忙避重就轻:“美国的学校书念的杂,小弟一知半解的,看着图个新鲜,您就别怪他了。”
  “你是没看见刚才他冲我说话的样子!”常复林一拍桌子,毅卿赶紧垂下目光,等着训示,“他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割据一方,拥兵自重,搞封建专制,妨碍华夏一统,还说我是开历史的倒车,一顶顶大帽子差点没把他老爹压死!”
  常复林怒目瞪着述卿,“早知道留洋留出这么个东西来,还不如跟在我身边,再不济也能带一个团了!”
  “你的不义之师,我不稀罕!”述卿憋的满面通红,生硬的顶撞。
  “小弟!你疯了!”毅卿大惊失色,见父亲的脸上阴云密布,眼见就是一场暴风雪,赶紧上前劝道:“述卿还小,不懂事,我这就领他回去闭门思过!”
  常复林一把掐住毅卿的下巴,冷冷的鹰目盯得他如入三尺冰窖,“你老子还在,还轮不到你做主!”毅卿吃痛的咧咧嘴,父亲这种阴冷的表情他太熟悉了,当年大哥闻卿擅自把松辽铁路让给日本人,审讯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的表情。那一夜,刑房里凄厉的嘶叫声、哭喊声吓得他和述卿浑身发抖,互相抱着一直坐到天亮。大哥被打断了脊椎,从此瘫在床上成了个废人。大姨娘见儿子遭此大难,终日以泪洗面,渐渐的竟有些疯癫。府里上下见这一房大势已去,那些眼睛朝天的人自此便忽视了这对母子的存在,只有他和述卿偶尔过去看看,帮大哥剪剪胡子,帮几近失明的大姨娘装个烟袋。大姨娘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只有在抽鸦片烟的时候才安静些。大哥却只是摸着他的头不停的掉眼泪。十七岁那年,他正率部在巨流河和孙沛芳作战,家中传来消息,大姨娘和大哥从帅府高高的钟楼上掉下来,摔死了。谁也不知道瘦骨嶙峋的大姨娘是怎么把瘫痪的大哥弄上钟楼的,只知道那天下了一晚上的雪,第二天佣人们扫雪的时候,在厚厚的雪堆里发现了两具摔得七窍流血的尸体,死相僵硬恐怖,目睹的人现在说起来还是一脸的惊惧。
  “爹,求您……”毅卿看着常复林结冰的眼睛,几乎是在哀求。
  常复林一甩手推开毅卿,摸出腰间的勃朗宁,喀嚓一声上了膛就朝述卿走去。述卿吓懵了,既不躲闪也不求饶,只是呆呆站着,茫然的看着黑洞洞的枪口,铸铁片接二连三的滚落,砸着地板发出一串闷响。
  “爹!”毅卿凄声喊道,带着哭腔,一把抱住常复林握枪的手,扑通一声跪在大帅面前,双手捧着冰冷的枪口往自己额头上顶:“您要枪毙小弟,就先毙了我吧!”
  常复林气得拿枪的手簌簌发抖:“一个个翅膀都硬了是吧?都不拿你们老子当回事了是吧!当年闻卿的下场你们都忘了?别以为我下不去手,舍不得枪毙你们!”
  “爹!”毅卿抬起头,眼泪无声无息的爬出眼角,“儿子的这条命是您给的,您要拿回去,儿子决无二话!只求您饶过小弟,谁都有犯糊涂的时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是第一次打孙沛芳,郭军长他们几个吃了败仗,请求您枪毙他们的时候,您亲口说的。您不但没有枪毙他们,反而送他们去日本考察。郭军长一生戎马,也难免临阵犯错,何况小弟才十八岁,何况他是您的亲生儿子啊!”毅卿声泪俱下,双手还是紧紧的抱着父亲手中的枪。
  常复林面色似有动容,其实他摸枪只是气不过述卿死倔的态度,想压压他的气焰,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哪能真的动了杀心。毅卿这番话倒让他对这个老三更加偏爱,第一次直奉大战,孙沛芳的十万人马轻而易举的攻占了热河、天津,把郭庭宇、杨槐林等几名老将打的溃不成军,幸亏老三和他手下的新军小子们死守山海关,才保住了关外的大片地盘。这一战之后,他就命令老三办军校,办兵工厂,组建空军海军,几年下来,做的是有声有色。今年九月,老三陆海空协同作战,一下子就收回了热河、天津,逼的直系后院起火,马玉沣率先倒戈反直,阴沟里翻船的孙沛芳只能灰溜溜的躲去了国外。对这个老三,常复林是寄予了厚望,甚至打算自己甩手人世后就将这摊子家业交给他,这会看见他跪在自己面前哭着为述卿求情,心早软了下来。
  “起来吧!”常复林收起枪,毅卿脸上还挂着泪珠,回头冲述卿如释重负的一笑,述卿赶紧上前搀住哥哥。毅卿的膝盖受过伤,在青石地板上跪了这么久,早酸痛的没了知觉,他扶着弟弟的手,挣了两回才站起来。述卿看着哥哥微曲的关节,背过脸去,眼泪扑簌簌的落下。
  “述卿出去,老三留下。”常复林简短的命令还是一如既往的严厉。
  “哥!”述卿眼泪汪汪的抱着毅卿的胳膊,像是一放手哥哥就会不见了似的。毅卿拍拍弟弟的手,柔声道:“去吧,没事了。”
  述卿还磨蹭着不肯走,常复林一声厉喝:“还想挨罚?!”
  “快滚!”毅卿低吼着,使劲掰开弟弟的手,连推带搡的把他轰到门边,最后一脚踹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先声明,故事有虚构的成分,不是写的张少帅,话说少帅在家那是相当得宠啊
续上
  毅卿回到父亲面前,低着头等着训话。
  “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对闻卿下狠手么?”常复林问道。
  毅卿想不到一向对此讳莫如深的父亲会主动提起这件事,只好勉强回答:“我只知道是因为松辽铁路的事。”
  “那只是个火引子。”常复林把头靠在椅背上,看来刚才那番折腾他也觉得累了,“你还记得闻卿擅自把铁路让给日本人后,没过多久,陈元举造反的事吗?”
  “记得,您当时派了郭庭宇军长去平叛,陈元举招架不住,毁了松辽铁路,兵败自杀。”这件事毅卿记得很清楚,就在陈元举自杀的第二天,父亲就对大哥下了狠手。
  “陈元举是我的好兄弟,他的死成全了我们常家。”常复林闭上眼,“你要记着,常家世世代代都要记着这个恩人!”
  毅卿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父亲莫不是刚才被气糊涂了吧?
  “你一定奇怪,造反怎么成了恩人。”常复林难得如此平心静气的讲话,毅卿有点意外,便点点头,等着父亲讲下去。
  “你还记得你满月的时候,抓阄抓了个什么?”
  “听母亲说,是个风筝。”毅卿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常唤他的乳名“筝儿”,据说有个相面先生解释过,风筝天性自由骨子硬,是无法无天的霸王命,判语是强极则辱。母亲担心就帮他改了乳名,希望天天这么唤着,能把他栓住。
  “你是风筝,述卿是杆笔,而闻卿,是一方帅印。”常复林讲起孩子们小时候,神情也柔和了许多,“闻卿出世的时候,我刚到奉天,手下不过一两万人马,人家客气的称一声常将军,不客气的就说我是个土匪头。当时山东的韩大帅来奉天,和我难得的投缘,知道我有个做响马时的弟兄在新疆贩玉料,就托我给他寻块上好的和田玉刻一方帅印。闻卿抓阄那天,工匠正好把雕刻成的帅印送来,我就顺手放在阄盘旁边,谁知老妈子一抱闻卿出来,他就直直朝着那帅印去了。当时你大姨娘乐开了花,连连说闻卿以后一定能做大帅,光宗耀祖。”
  “后来呢?”毅卿从没听过大哥的这些事,盼着父亲继续往下讲。
  “后来我就在韩大帅的扶持下渐渐有了自己的地盘,又依靠着日本人的支持打下了整个东北。”常复林沉浸在回忆中,缓缓的讲述着,“你大姨娘看着常家一天天的发达,越发相信闻卿以后是个非凡的人物,平日里处处娇纵他。闻卿也把他娘亲的话当了真,以为自己将来是要有大作为的。到他长大成人后,更把权力看得比什么都重。”
  这倒是真的,毅卿想起小时侯兄弟姐妹做游戏,大哥都要自己做皇帝,把弟妹们编派成满朝文武,站成一排给他磕头。
  “俄国革命爆发以后,日本人对我们的要求越来越过分,恨不得三千万东北父老都去供养他们东洋人,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开始伸手要铁路、要航道、要码头。后来,俄国人看上了咱们的顺阳港,俄国在远东正缺这么个不冻港。日本人怕俄国人打顺阳港的主意,开始劝我独立,由日本扶持我当东北皇帝。”
  “到现在,日本公使不也常和您提这事吗?”毅卿接口道,就在父亲来天津会晤孙总理之前,还在大帅府和日本公使福元冒大吵一架呢。
  常复林轻蔑的哼了一声,“那个福元冒,以为我只要有利可图,就什么都愿意做。我却告诉他,你劝破了嘴皮子也没用,给祖宗抹黑的卖国勾当,我常复林不干!但是我们是靠着日本的支持起家的,军火、烟土、大豆,几条重要的命脉都得依靠他们,也不能完全决裂。从十年前福元冒找我商量这事的时候起,我就千方百计的打马虎眼。后来他们见我不好劝,就打起了闻卿的主意。”
  毅卿的心陡然揪了起来,他感觉这些陈年往事正拨开迷雾,在眼前渐渐清晰。
  “闻卿急功近利,居然听了日本人的鬼话。他以为,只要帮助日本人让我当了皇帝,以后他也就能当上皇帝。所以,他瞒着我把由他驻防的松疗铁路让给日本人运兵,想乘我巡视军营的时候扣押我,对他老子进行所谓的兵谏!”
  毅卿大惊:“大哥怎会干出这种事!”
  “我也不愿意相信,可他就是干了!”常复林从身后的保险箱里拿出一张发黄的纸,递给毅卿,“你看看这个,这也是你那糊涂大哥惹下的麻烦!”
  毅卿一看,是一份出让松疗铁路使用权、驻防权的协定,上面赫然盖着常复林的帅印。
  “另一份协定如今还在日本军部手里,他们还在和我扯皮这早不存在了的松疗铁路问题。”常复林叹了口气,“当年你大哥的举动被他所在的十一军军长陈元举发觉,陈元举连夜报告了我,我命令他当夜就把你大哥押回奉天,结果在你大哥房里,搜出了这份要命的东西,也不知道你大哥是什么时候偷了我的帅印,盖下这个要毁了常家,毁了东北的红印!”
  毅卿开始明白了,陈元举的叛变就是为了合理的毁掉松疗铁路,掐断这条满载着日本野心的铁路线,他看着手里的协定:“就是这张纸,赔上了陈元举的命。”
  “看来接下来的事你都明白了。”常复林的语气无限伤感,“当时我左右为难,日本人不知道闻卿被抓,很快就要开始运兵。当时以我们的实力,不能和日本挑起战端,况且孙沛芳还在虎视眈眈。一旦日本开始运兵,这张协定就逼得我们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如果故意毁坏铁路那就是单方撕毁协议,日本人肯定会进攻我们,孙沛芳也会趁火打劫!这个时候陈元举跟我说,大帅,你平我的叛来吧,我负责把松疗铁路炸的一寸不剩!当时我就流了眼泪,你爹这辈子打过无数硬仗,可那一次,是我最憋屈、最心痛的一仗!”
  常复林的眼角爬出两滴眼泪,又佯装迷了眼睛赶紧擦去,“就这样,陈元举带着一个营的士兵,在松疗铁路全线铺满了炸药,带兵去平叛的郭庭宇气愤的跟我说,陈元举自己兵败活不成,还拉上松疗铁路作垫背,实在罪大恶极!当时我是抠破了手掌心才忍住了眼泪,这件事我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越多人知道风险就越大。最后,我还是通电全军,定了陈元举为叛党首恶!”
  毅卿听得早已泪水涟涟,哽咽着说:“陈元举将军是好样的!”
  “他是我这辈子都亏欠的好兄弟!”常复林伸手掩饰,但泪水已经抑制不住的涌出,他平了平情绪,问道:“你说,你大哥该不该打!想到陈元举,我真恨不得一枪毙了他!到底还是不忍心。人各有命,他的死总算没给祖宗丢脸。”
  毅卿满腹辛酸,泪水滴在那方暗红的帅印上,像是晕开了一滩血迹。
  常复林抹干眼泪,语重心长的说道,“现在述卿正是当年闻卿的年纪,冲动气盛,易受他人鼓惑。我看他对苏俄的那一套很痴迷,现在俄国人也在打咱们的主意,我是不想他成为第二个闻卿啊!”
  常复林叹口气:“这些孩子里头,就数你心思正、肯用功。你是哥哥,凡事要拉着述卿些,别让他走弯路。”
  毅卿点头答应着,他顿时明白了父亲的苦衷,外有强敌,内有纷争,还有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大家庭,他在这一刹那突然理解了父亲的冷酷,藏在这份冷酷背后的,是风雨中苦苦的支撑,是乱世里深沉的爱。
  
续上
  走出书房,毅卿还是心潮难平,在过道里发了会呆,想起述卿挨的那顿“肉夹铁”,不知伤的如何,便朝弟弟房间走去。
  述卿正心神不宁的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叉着腰一瘸一拐的像个老头。见毅卿毫发无伤的推门进来,又惊又喜的赶紧拉了哥哥坐下。
  “哥!他没怎么你吧?”述卿从头到脚的打量着毅卿,生怕哪里看不到就会少块肉似的。
  “哪个他?”毅卿暗暗好笑,“罚你一顿,连爹也不愿意叫了?”
  “这样冷酷无情的爹,不叫也罢!”述卿话里还是满腹委屈,“对待自己亲生的儿子,动不动就要枪毙。去美国之前,他抖威风最多甩几下马鞭,现在变本加厉,一言不和就掏枪,就算八房姨娘卯足了劲儿生孩子,也禁不住这么毙的呀!”
  “爹要是听见了,卯足了劲儿抽你倒是真的。”毅卿伸手给了弟弟一记栗子,述卿缩着头吐了吐舌头。“你见过兄弟姐妹里哪个真的被爹枪毙的?不过是吓唬吓唬你罢了。”毅卿见弟弟坐姿僵硬,两腿分得老开,知道这顿“肉夹铁”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便心疼的问,“伤的重不重?”
  “不重!小意思!”述卿故意并腿坐好,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一抽。
  弟弟的细微表情都逃不过毅卿的眼睛,他不由分说的拎起述卿的后领就往床边走:“把裤子脱了,到床上躺好!”
  “哥!我没事!”述卿皱着眉头不想合作,冷不防被毅卿一把推倒在床上,揪住裤腰就往下扒。
  “哥!”述卿大叫,“疼!哥……轻点!”
  毅卿手脚麻利的三两下就把弟弟的裤子扯到了脚脖处,大腿内侧密密麻麻的一片刺伤,鲜红淋漓的叫人倒抽凉气。毅卿没好气的瞪着弟弟:“这叫没事?要是捂到明天,早溃烂流脓长蛆了!”
  “哥!你别说的这么恶心嘛!”述卿四仰八叉的横在床上,撒娇的嘟起嘴,“我实在不想上那个金疮膏,火烧火燎的疼,不上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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