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第243/279页


  这话出,陵王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在找你。”
  “与田望安重逢后,你的父皇终于彻底对往事释怀,蓦然回首,才发现这些年他亏欠你良多,这几个儿子里,他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所以就算你起兵反他,就算你想要弑帝,他也想在屠刀下保住你的命,所以才派殿前司在山中搜寻,预备着将谋反的罪名推给随便一位将军,然后带你回宫去。”
  “用他临终前的后悔,弥补你半生蹉跎的孽债。”
  “让你好生感受这迟来的父爱。又或者,在那个粉饰太平的宫里,应该是父慈子爱。”
  “你可愿?”
  然而陵王听了这话,茫然地立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笑得不可自抑。
  远处殿前司的兵卒发现他们,第一时间张弓相对,可是?望的校尉似乎发现其中一人乃陵王,抬手命人收了弓,远远喊了声:“三殿下。”
  一旁单文轩见了这场景,只以为三公子说得是,陛下竟真地愿意放过陵王,一时间狂喜道:“殿下,太好了,殿下,我们有救了……”
  可是他说着说着,竟渐渐从陵王的笑声中辨出一丝苍凉与悲寞,直至笑得喉咙干哑,笑到最后竟淌出泪来。
  单文轩错愕又张惶,问:“殿下,您、您这是怎么了?”
  陵王却没答他。
  他的目光落在一尺之外的断崖,问程昶:“你上回落崖,是怎么活下来的?”
  程昶道:“我从来没有活下来过。”
  这句话分明语焉不详,可陵王听后,竟是释然:“这就好,我还以为这世上真有什么长生之法,能让人百死不亡呢。我真是……”他笑了笑,平平淡淡地道,“一点都不想活在这世上了。”
  多少良辰美景已错过,这些年说到底,不过堕于贪嗔痴中。爱亡于前尘,便是后来与方芙兰重逢,其中多少真心多少利用,他亦说不清了。所以谈何弥补,如何弥补?不如就让这潦草的一生在这场兵荒马乱中收尾。
  遥遥有兵将在唤:“三殿下、三殿下!”就要往他们这里来。
  晨风扬起陵王的袍裳,一双多情目温柔得要浸出水来。
  其实他这个人呢,无论当年生如微尘,还是后来权柄煊赫,一直是平静的,温和的,从来不盛气凌人,所以哪怕眼下沦落绝境,身上衣冠也整洁如新。
  一颗心腐坏溃烂,他到底还留存了些许洁净。
  双足距断崖不过尺余。
  余生已无话,也许所有的妄念都葬在了方芙兰投湖那日,再也没有亮起来的天光里。
  陵王立在苍茫的风中:“这些年,我通敌害死忠勇侯,害死塞北万千将士,我不悔;我派人杀程旭,杀你,杀所有挡在我面前的人,我不悔;便是今日要葬于此,亡于此,我亦不悔,因为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殿前司兵马已逼近,隐隐可见昭元帝的御辇。
  陵王看着程昶,笑了笑:“告诉他,我此生唯一后悔的事,便是做了他的儿子。”
  说完这话,他闭上眼,朝身后空无处仰倒而下。
  像是卸了这一生负累,陵王在断崖盘旋的风声中急速下坠,诚如这些年在梦里下坠时一般。
  呼啸徘徊的风不盛不烈,像一只温柔手,拥裹上来将他包围。
  凡心入魔,堕于无间,原来这深渊断崖才是归途。
  寂灭的一瞬来临前,陵王睁开眼,远天晨曦灼烈似火,云端清光如炼。
  他的天终于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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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三章
  山间只余徘徊呼啸的风。
  单文轩被这一幕震骇得无以复加, 望着空荡荡的断崖,唤了一声:“殿下?”伸出双手去捞。
  徒然捞了一怀晨风。
  单文轩困惑不已, 适才三公子不是说陛下已愿意放过殿下了吗, 为什么殿下还要堕崖?
  单文轩实在太蠢了,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陵王已死, 宣武、怀集相继战亡,张岳被俘,那他呢?他该怎么办呢?
  他没有皇子可以效忠, 也没有武将可以依附了,他就要成为一片凋零的叶,生死随风。
  单文轩于是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淌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殿下”。
  程昶听着这一声声哀嚎, 慢慢走向崖边, 垂眸往下看。
  断崖下深雾缭绕, 除了婆娑的树影,什么都看不到了。
  真快啊,弹指一挥间, 人就死了。
  程昶想起大概两年前,他也曾跌落这样的深崖, 而今异地处之, 才发现人命这样易碎。
  他堕崖的那日,尚有黄昏之光在时空的罅隙里护他一命,今时今日朝阳初升, 霞光映着崖下深雾,竟泛出刺目的,血一般的红彤色。
  大约是今日堕崖之人不值得被原谅吧。
  佛陀亦不再慈悲。
  于是天地之道泣血写符,汇聚山川清气,杀尽世间魍魉。
  柴屏死了,方芙兰了却生念,陵王业已血债血偿,程昶安静地注视着崖下的雾气,正欲后退,不知怎么,心上像是被鼓槌重重一擂,百骸瞬间被抽去力气,他跌跪在地,喉间一股腥甜涌上来,当即呛出一口鲜血。
  宿台将程昶扶住:“殿下,您没事吧?”
  程昶摇了摇头,想要答他,可这回的感觉跟过往数回都不大一样,最疼的不是心,而是肺腑,仿佛溺水之人堕入深湖,四肢被水草缚住,连口气都喘不上来。
  不远处,殿前司的兵马已经到了,宣稚远远瞧见陵王堕崖,吩咐禁卫去崖下寻人,随后上前来问:“世子殿下可是受了伤?末将这就去为殿下请随行太医。”
  身上的痛楚缓和了些,程昶听了宣稚的话,朝他身后一看,原来昭元帝带着宗室们与勤王大军已陆续到了,云浠、云洛、田泽等人也在其中。
  程昶摇了摇头:“不必。”艰难地站起身,由宿台掺着,步上前,跟御辇上的昭元帝拜过。
  持续一日一夜的兵乱终于过去,叛军聚十万之众,举旗气势汹汹,最后却以溃逃潦草收尾。
  但一个王朝屹立百年,总是历经沧桑的,这样的风波每隔十数年便上演一出,经年之后,大概连宫变都算不上,顶多配称一场笑谈罢了。
  是以宗亲大臣们在一夜乱象后只觉得疲惫,左右皇权没有变更,便不多计较是谁野心勃勃祸乱朝纲了。
  昭元帝一直守在崖边,这个饶是一副病躯依旧挺拔的皇帝在看到儿子落崖后,仿佛一瞬苍老,双鬓刹那染霜,背脊也佝偻起来。
  所幸崖下很快有人找到陵王的尸身,盖上白布抬了上来。
  宣稚步上前,掀开白布看了一眼,怔了怔,随后重新掩上,与昭元帝回道:“陛下,三殿下他……已经薨陨了。”
  昭元帝听了这话只是沉默,须臾,他绕开宣稚,竟是想亲自看陵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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