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文集》第48/95页


  对总支书记的批斗我只见过一次,是在一个专门为贴大字报而搭起的席棚前面,席棚上贴的都是关于他的大字报,历数罪状,什么“牧羊书记”之类的人身攻击。他站在棚前,低头弯腰。我不记得他脖子上挂着木牌,只在胸前糊上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上面用朱笔画了一个叉。这是从司法部门学来的,也许是从旧小说中学来的。一个犯人被绑赴刑场砍头时,背上就插一个木牌,写着犯人的名字,上面画着红叉。此时书记也享受了这种待遇。批斗当然是激烈的,口号也是响亮的。批斗仪式结束以后,给他背上贴上一张大字报,勒令“滚回家去!”大字报不许撕下来,否则就要罪上加罪。
  对那位教授的首次批判是在外文楼上大会议室中。楼道里,从一层起直到二层,都贴满了大字报。还有不少幅漫画,画着这位教授手执钢刀,朱齿獠牙,点点鲜血从刀口上流了下来,想借此说明他杀人之多。一霎时,楼内血光闪闪,杀气腾腾。这样的气氛对一个根本不准发言的老人进行所谓的“批斗”,其激烈程度概可想见了。结果是参加批斗的青年学生群情激昂,真话与假话并举,唾沫与骂声齐飞,空中溢满了火药味。一只字纸篓扣到老教授头上,不知道是哪位小将把整瓶蓝墨水泼到了老教授身上,他的衣服变成了斑剥陆离的美国军装。老先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被勒令“滚蛋”走回家去的。
  据工作组秘书处统计:从6月1日至17日,北大被乱打乱斗的教师、学生达一百七十八人。
  6月10日,历史系教授汪篯在家中自杀,时年仅五十岁。汪篯曾是陈寅恪的学生,追随陈多年,并担任过陈的助手,与季羡林私谊甚篤。前文中曾经提到过,l953年,汪奉郭沫若之命,前往广州劝说陈寅恪北上担任历史研究所二所所长,被陈拒绝。后来,汪调北大历史系任教。60年代初,汪篯已经在治隋唐史方面成绩斐然,颇有名气,被称为“党内专家”。1963,经教育部批准,晋升为北大历史系教授。可是,“文革”刚刚开始没几天,这位富有才华的历史学界的新星,便陨落了,成了疯狂年代政治祭坛上的第一批祭品。这件事对季羡林震动极大。汪篯自杀后,北大教师中连续发生多起自杀事件。
 
  


“逍遥”半年
  聂元梓是“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第一签名者,已经名满天下,但是运动初期,北大“文革”由工作组领导,她不过是北大工作组领导小组下设的一名办公室主任。直到7月28日,北大成立了以聂元梓为主任的“北京大学文化革命筹备委员会”,聂元梓终于从工作组手中夺了权,实现了她独掌北大大权的梦想。
  7月29日,全国人民从广播里听到了刘少奇、邓小平在人大会堂万人大会上做检查的实况广播。这是中国老百姓第一次听到国家主席作检查,吃惊不已。刘少奇在这个被称之为“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的检查中,承认自己派工作组是错误的,并宣布:中央决定撤出各单位的工作组。会后,大家才明白,工作组的错误其实跟张承先没有多大关系,根子在上面。同时群众也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两个月来翻云覆雨的折腾,原来是最高领导层出现了裂痕。
  8月5日,毛泽东在八届十一中全会上发表了他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人们终于明白了,在共产党内还有一个司令部,就是以刘少奇、邓小平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而这场文化大革命的目的,就是要打倒这个“资产阶级司令部”。在八届十一中全会上,决定林彪为接班人,刘少奇在国家领导人排序中,从第二位降到了第八位。
  从7月30日至8月3日,聂元梓领导的“校文革筹委会”连续召开三次全校批斗大会,批斗张承先,清算工作组的错误。但是张承先说:“我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
  8月4日,康生、江青等再次来到北大参加大会,代表中央文革小组对北大“校文革筹委会”的成立表示祝贺。在会上,康生说:“聂元梓的大字报是20世纪60年代北京公社宣言书。”
  8月13日,工作组全部撤出了北大,到市委党校集训。
  8月15日,聂元梓的“校文革筹委员”在工人体育场召开十万人大会,批斗陆平、彭珮云,张学书、谢道渊、王学珍等学校领导干部被揪上台陪斗,被斗和陪斗的人一律挂黑牌、坐喷气式。
  8月17日,毛泽东题“新北大”三个字。
  8月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第一次检阅红卫兵,并接见北大师生代表。
  8月19日,聂元梓召集发起成立北大“红卫兵”组织大会。各系、各单位相继成立校红卫兵联络站。
  8月24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欢呼“新北大”在斗争中诞生》的社论,社论说:“不把旧北大的那些资产阶级反动势力打倒,打碎,新北大就不可能建立起来。”
  9月11日,“北京大学文化革命委员会”正式成立,聂元梓任委员会主任。
  至此,北大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季羡林当时对上面发生的这些事情当然是不清楚的。他只感到,自己此时仍然是个自由人,还没有人来揪他,但是这更让他感到惴惴不安。就好像天上飞的鸟儿,看起来是自由的,但是猎人随时都可能扣动扳机,把它打下来,终日胆战心惊那样的感觉。
  季羡林知道自己现在是座泥菩萨,随时都有可能被揪出来,所以最好还是少出头露面,把尾巴夹紧点,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为妙。6月18日38楼发生大规模乱揪乱斗事件时,他就没敢去看,自己独坐家中,只听到南边人声鼎沸,口号震天,心里紧张万分。至于后来发生的轰工作组,万人“辩论大会”,聂元梓上台,十万人批斗陆平、彭珮云大会等重大事件,他都没敢亲临现场,只是道听途说,或者从大字报上看到而已。
  他虽然暂时逍遥,颇为惬意,但是在家里呆着,心里总不踏实,脑子里整日胡思乱想。有一件事一直萦绕他的心中,挥之不去,这便是:自己头上究竟应该戴一顶什么帽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头上也是应该戴一顶帽子的。自己在东语系当了二十年的系主任,难道就能这样蒙混过关吗?
  他苦苦思索,自己该戴什么帽子呢?在当时帽子满天飞的情况下,他觉得有两顶帽子,对自己是现成的:一个是走资派;一个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他认为这两顶帽子对他非常合适,不大不小,恰如其分。
  他是一系之主,虽然只是个芝麻官,但毕竟是个官,那就是当权派无疑了。至于走没走资本主义道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他想,既然全国几乎所有当权派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难道他不走吗?因此,他认为这顶帽子对自己蛮合适。
  他是一级教授、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权威”二字当然推辞不掉。至于是不是资产阶级呢?他想,资产阶级的核心是个人主义,自己有个人考虑,而且不少,这当然就是资产阶级了。资产阶级就反动,再加上学术权威,自己不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又是什么呢?
  季羡林一想通了不过如此而己,反倒心里踏实多了。季羡林毕竟是书生,他哪里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当他真的被揪出来的时候,岂止是这两顶普普通通的帽子,那是他万万想不到的,足以致他死命的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
  但是,问题还不止于此。他最关心的是“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究竟是什么性质的矛盾?自从50年代学习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以后,他就知道,矛盾有两种:一种是人民内部矛盾;一种是敌我矛盾。还有一种所谓“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虽然这种理论高深莫测,玄而又玄,缺少明确的法律界定和定量分析,但是,季羡林当时仍然对这个理论佩服得五体投地。在无数次学习会上,谈学习体会,眉飞色舞,大放厥词。然而现在问题发生在自己身上了,才知道,这是十分重要的问题。他曾经看到那些被戴上敌我矛盾帽子的人,毕恭毕敬,如履薄冰,如坐针毡,夹起尾巴做人,还会随时招来横祸。过去他对这些人的内心感受,从来没有关心过,也从来没有想过。现在才明白,这实在是痛苦万分的事。他左思右想,前瞻后顾,想知道“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究竟是什么性质的矛盾?但是苦思冥想,也没有得到答案,又不能去问别人,估计别人也说不清楚。这又使他陷入困感之中。他说,他当时的处境是:“身处敌我之间,心悬两类之外,形迹自由,内心矛盾,过着有忧有虑的日子。”

  有一天,他正在家里看书,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接着闯进几个学生,声称是来“破四旧”的。什么叫“四旧”?季羡林也说不清,只好由这群红卫兵裁决。他的桌上,墙上,床上摆着挂着许多小摆设,这些就成了他们破的对象。红卫兵说什么是“四旧”,季羡林就立刻拿掉或者砸掉,心里连半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半个小时内,季羡林自己“破”了不少心爱的东西。其中有一个是他从无锡带回来的惠山泥人大阿福,是个胖胖的满面含笑的孩子,非常逗人喜欢,也摔得粉碎。小将们不知道怎么灵机一动,发现挂在墙上的领袖像上一点灰尘也没有,便说:“这是不是你刚挂上去的?”季羡林连忙答道:“不是。因为我天天撢土,所以才没有灰尘。”事实上,确实是季羡林刚挂上的。革命小将的虔诚和细心,令季羡林吃惊之余,由衷地佩服。但是,这次行动,使虔诚达到顶峰的季羡林心里也产生了一点叛逆想法:“要想破四旧,地球上最旧的东西无疑是地球本身,被破的对象地球应当首当其冲。顺理成章地讲,为什么不先把地球破掉呢?”
  还有一次,季羡林到外文楼去,在布告栏里贴着一张告示:“勒令季羡林交出人民币三千元!”季羡林看完,发现在自己姓名前面没有任何修饰语,既无“走资派”,也没有“资产阶纵反动学术权威”,使他失望之余,又感到惊喜。他暗想:“这至少说明,在革命群众中,还没有给我扣上一顶什么帽子。”但是,小将们既有成命,他当然要诚惶诚恐加以执行。于是立刻取出三千元存款,送到学生宿舍指定的房间。季羡林满脸堆笑,把钱呈上。几个学生脸上都有点怪物相,不动不笑,令季羡林毛骨悚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们拒绝接受,说:“你拿回去吧!”季羡林敬谨遵命,退了出来。这究竟耍的是什么把戏,至今季羡林也不明白。
  革命群众并没有把季羡林忘掉,时不时地把他叫去开批判会。请注意,是“批判会”,而不是“批斗会”,一字之差,差以万里。批判会主要批他的智育第一,业务至上,学生们管这叫“修正主义”。这种批判对季羡林来讲,早已是老生常谈,习以为常的事了。他在《牛棚杂忆》中写道:
  如果这就是修正主义的话,我乐意接受修正主义这顶颇为吓人的帽子。解放后历届政治运动,只要我自己检查或者代表东语系检查能够检查这一点,检查到自己智育第一,业务至上的修正主义思想,必然能顺利过关。“文化大革命”也不例外。但是我是一个“死不改悔”者,检查完了,关一过,我仍然照旧搞我的修正主义。到了今天,回首前尘,我恍然有所悟。如果我在过去四十年中没有搞点修正主义的话,我今天恐怕是一事无成,那七八百万字的著译也决不会出现。我真要感谢自己那一种死不改悔的牛劲了。
  不管怎样,这段时间里,给季羡林头上戴的,不过是与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有点联系的智育第一,业务至上的帽子,而且又当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他心里真是感到十分满意。虽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非完全美妙,说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会被革命小将揪出来批斗,但毕竟现在还是自由的,就不再去想那么许多,自己乐得先快活一阵再说吧。
  《三国演义》里开宗明义第一句话便是:“夫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不论是久远的中国历史,还是短命的北大校文革历史,都脱不出这条规律。“聂记校文革”成立不久,全校“大一统”局面尚未形成,便“烽烟四起”,“渔阳鼙鼓动地来”,出现了分裂。从8月份开始,北大出现了众多的造反派组织。它们各自为政,独立行动,不受任何人领导,人自为战,队自为战,派自为战,于是北大校园里便再现了“五胡十六国”的局面。当时成立造反组织不需要登记,不需要经过任何人批准,没有人来挑剔法律程序,只要自己贴一张大字报宣布自己叫什么战斗队,写上几句“东风吹,战鼓擂,现在谁也不怕谁”,再喊几声“万岁!”就可以了。当然,起名字也是颇有讲究的,譬如:“新北大”、“红旗飘”、“井冈山”、“东方红”、“东风”等,以见其革命性;取自毛泽东诗词的也成为时髦,如“缚苍龙”、“九天揽月”、“跃上葱笼”“从头越”等;也有颇为吓人的,如“铁锤”、“清道夫”;还有一目了然,干脆明快的,如“干到底”、“揭老底”之类的,五花八门。至于战斗队的人数,则极为参差不齐,大的几十人、几百人;小的十几人,四五人;据说还有一个人的战斗队。据不完全统计:从8月18日至10月15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全校出现的各类红卫兵组织、战斗队、战斗组约九十二个,参加者三千余人。以后又陆续增加了许多。这些造反组织首先在校内外进行了大量的“横扫四旧”,抄家,没收家产、文物、书籍等活动。据不完全统计,校内被抄家的有536户(教授53%、中层干部80%以上均被抄家,甚至有的外籍专家也被抄家)。红卫兵还以反“四旧”的名义,将临湖轩改名为“解放院”;燕南园改名为“反修园”;南阁改名为“五二五楼(因聂元梓等的大字报写于5月25日)”;俄语系也一度改名为“反修系”。聂记校文革宣布:将6月l日定为北大校庆日。

  造反派在“横扫”之后,便开始打内仗。到了l0月中旬,原来和聂元梓在一起的“老左派”内部也发生了分裂。各派虽然表面上慷慨陈辞,革命不离口,实质上目的都在争夺北大的领导权。当时聂元梓是“老佛爷”,校文革就是朝廷,因此争论的焦点便是聂元梓和她的校文革是否执行了正确路线。反对派说:“聂元梓上台以后执行了一条隐蔽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拥聂派则说:“聂元梓执行的是毛主席革命路线”。各说各的理,互不相让,此时还未开始“文攻武卫”,主要还是以笔杆子为武器,用大字报进行战斗。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磨擦,争斗,兼并,重组,众多的造反派组织逐渐形成了两大派:一派是新北大公社,是支持聂元梓和校文革的;一派是井冈山兵团,是反对聂元梓和校文革的。到了1967年“一月夺权风暴”后,北京大专院校的红卫兵也分裂为“天”派和“地”派两大派。各校的红卫兵组织,出于种种原因,分别归属于两派麾下。
  聂元梓和校文革除了与反对派打内战以外,还奉中央文革小组之命,杀向社会:到上海去支持王洪文的造反派夺上海市委的权;批斗北京市委、中宣部、文化部的“走资派”;参加“刘少奇罪行调查团”、“揪叛徒调查团”;批判朱德、邓小平、贺龙等党和军队领导人的“罪行”等,忙得不亦乐乎。聂元梓和校文革穷于应付内外两条战线的战斗任务,已经显得力不从心,更无暇关注批斗校内的“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再加上从1966年8月份开始的大串联,早已风行全国,北大师生大部分也都离校外出串联去了,一时间,喧闹的北大校园忽然冷清起来。
  季羡林在“文革”初期,想象自己头上应该戴的两顶帽子,结果半年过去了,一顶也没给他戴上。从1966年下半年到1967年上半年,差不多半年多的时间里,季羡林完全成了一个自由民。这时,没有人来“勒令”他拿出钱来,也没有人再到他家去扫“四旧”,相反,他还参加了一些社会工作和集体劳动,这使他喜出望外。他说:“在第一次革命浪潮中,我没有被划为走资派,而今仍然浪迹革命之内,滥竽人民之中,这真是天大的幸福,我应该感到满足了。”
  在这段日子里,他首先参加了接待来北大串联的“革命小将”的工作。
  全国大串联开始后,各地、各类人物,都打着“革命”的旗号,到处串联。几千万人,在全国各地漫游,四处造反。中央文革命令各单位要好好接待这些“革命小将”。小将们坐车乘船都不花钱,吃、住费用全由接待单位负责,整个儿一个免费大旅游,全世界都找不到这样的好事。串联的造反派,不需要任何身份证明,也没有单位的介绍信,就凭一身旧军装,再加一副造反派的派头就足够了。这副“尊容”,人见人怕,列车员不会向你要票,连警察也惧你三分。到北大来串联的外地人比6月初来看大字报的人还多。据统计:自7月29日至8月28日,一个月中,到北大来串联的外地人员共约2l2.4万多人次。小小的燕园又挤得水泄不通。
  季羡林在《牛棚杂忆》中回忆道:
  我自己既然被恩准呆在临界线这一边,为了感恩图报,表示自己的忠诚,更加振奋精神,昼夜值班。“客人”没有棉被,我同系里的其他人,从家里抱去棉被。每天推着水车,为“客人”打开水。我看到“客人”缺少脸盆,便自己掏腰包,一买就是二十个。看着崭新的脸盆,自己心里乐开了花。
  但是,正如俗话所说,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我快活得太早了,太过分了。革命小将,当然也有一些中将,好像并不领情。新被子,只要他们盖上几夜,总被弄得面目全非,棉花绽了出来,被面被撕破。回头再看脸盆,更让人气短。用了才不过几天,盆上已经是疮痍满目,惨不忍睹。最初我真是出自内心地毕恭毕敬地招待这些“客人”,然而“客人”竟是这样,我的头上仿佛狠狠地给人打了一巴掌,心里酸甜苦辣,简直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了。
  大串联很快突破了学校范围,扩展到工厂、农村,生产秩序大乱。成千上万的人在全国涌来涌去,交通线路不堪重负,耗费国家资财无数。随着冬季到来,大串联的势头仍然未减,而食宿接待已难保证,中央只得下令停止串联。
  于是,季羡林又参加了劝说这些“客人”回去“复课闹革命”,或者“抓革命,促生产”的工作。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劝说“客人”走的工作,比接待工作更加艰巨。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军宣队的带领下,到西颐宾馆、气象局等外地人住得多的地方去做说服工作。那些在北京尝到甜头的外地人哪里会自动离开呢?于是劝说,辩论,有时候甚至是激烈的争论。弄得季羡林口干舌燥,筋疲力尽,但是还要忍气呑声,去做劝说工作。气象局的任务完成了,他们又挥师远征,到离北大相当远的一个机关,去干同样的工作。此时已经是1966年的冬天,天气冷起来,季羡林每天从学校骑车,长途跋涉,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遇上雪天,天寒地滑,要走两个小时。中午就在那里吃饭。那里根本没有他们呆的房间。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天棚。这个天棚连风都挡不住,更甭说寒气了!饭菜本来就不够热,一盛到冰冷的碗里,如果不用最快的速度狼吞虎咽地吃完,饭碗周围就会结成冰碴。想当年苏武在北海牧羊,吃的恐怕就是这样带冰碴的饭。这样的生活当然是很苦的。但是季羡林仍然感到很愉快,因为能参加这项工作,说明他仍然是“革命群众”的一员。

  最让季羡林兴奋的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参加了海淀区人民代表的选举。
  季羡林曾担任过几届全国政协委员,一届北京市人大代表。海淀区人民代表选举也参加过几次。当时他万万没有想到,能投上一票也并非容易的事。“文革”开始后,聂元梓和校文革便宣布:取消“走资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五类分子”等数百名干部、教师的选举权。季羡林幸而还留在人民内部,从而保住了选举权,他为此而感到庆幸,他写道:
  当我在红榜上看到自己名字时,那三个字简直是熠熠生光,仿佛凸了出来一样。当年在帝王时代,“金榜题名时”的快乐,恐怕也不会超过我现在的快乐。我现在才体会到,原来认为唾手可得的东西,也是来之不易啊!投票那天,我换上了新衣服,站在“人民”中,手里的红红的选票像千斤一般重。我真的是欢喜欲狂了。我知道,我自己还没有变成像印度的不可接触者那样,还没有人害怕我踩了他的影子。幸福的滋味溢满我的心中,供我仔细品尝,有好多天之久。
  ——《牛棚杂忆》
  还有一件事情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快乐,留下了永远难忘的回忆。
  1967年的五六月份,正是麦收季节,东语系的“革命”师生奉命到南苑附近的一个村庄里去协助麦收,季羡林也被恩准作为“革命”群众的一员,一块去了。那一年雨比较多。在村子里住了十多天,几乎天天下雨。雨下不长,几乎转眼就过。可是也制造了不少麻烦。师生们白天从麦田里把捆好的麦子背回村里,摊在场上,等候晒干,再把麦子打出来。一阵雨来,他们就着了慌,用苫布把麦子盖上。雨一过,太阳一出,再把苫布掀掉。有时候一天忙活好几阵子。特别是夜里下雨,师生们立即起身,跑到场里盖苫布,忙得浑身大汗,再被雨水一浇,个个成了落汤鸡。然而农民却没有一个出来的。那时的农民正在“通向天堂”的人民公社里吃大锅饭,谁也不肯卖力气。
  白天,大家劳动一天,身体十分疲惫。晚上睡在一间大仓库里。地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地铺,一个人所占的面积仅能容身。农村蚊子特多,别人都带了蚊帐,外加驱蚊油,季羡林孑然一身,什么都没带。夜里别人都放下了帐子,蚊虫叮不着。惟独季羡林这里却是完全开放的。于是所有的蚊子都拥到他这里来,蚊声如雷,下袭如雨。早晨起来,伤痕遍体。但是,季羡林毫无怨言,仍然精神百倍地干活。他在《牛棚杂忆》中写道:
  我混迹“人民”之中,积极性特高。白天到麦田里去背捆好了的麦子,我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我背的捆数决不低于年轻小伙子。因此回校以后,受到系里的当众表扬,心里美滋滋的。
  季羡林当时已经五十六岁了,虽然还不算老人,但是也差不多快进入老年了。他几十年在大学里教书,同书本粉笔打交道,没有经受过体力劳动的锻炼,干这么重的活儿,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但是,在当时的处境下,累点,苦点,只要站在“人民”一边,总比揪出来批斗要好得多,所以他才“心里美滋滋的”。
  如果季羡林就这么甘于逍遥,甘于不问世事,甘于随遇而安,甘于自得其乐,甘于“难得糊涂”,甘于逆来顺受的话,那么,他很可能就会平安无事地度过十年“文革”岁月,而不会坠入“牛掤”的地狱中去。事实上“文革”中,不少的逍遥派就是这么顺利地走过来的。可是,“祸福茫茫不可期”。事情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季羡林的想象……
 
  


两派对峙,血染燕园
  l967年2月15日,支持聂元梓校文革的“红旗兵团”、“红教工兵团”、“东风兵团”等红卫兵造反组织率先联合成立了“新北大公社”。在成立大会上,聂元梓代表校文革表示热烈祝贺。新北大公社成立后,各系各单位纷纷相应成立了“新北大公社战斗团”。这一派可视为“在朝派”,无论人数和实力均雄居首位。
  1967年8月17日,反对聂元梓校文革的“井冈山兵团”宣布成立。它是由原“新北大井冈山公社”、“新北大东方红公社”、“新北大公社革命造反总部”、“北京公社”“红旗飘”等五个造反组织(简称井、红、团、零、飘)联合而成的。在成立大会的宣言中称:“我们革命造反派走过了光辉战斗的一年,大造了陆平、彭珮云的反,大造了张承先坏工作组的反,大造了刘少奇、邓小平的反,今天我们又大造聂元梓、孙蓬一(时为校文革第一副主任──笔者注)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反,实行了革命大联合。”令人吃惊的是,北大副校长周培源出席了大会并讲活。同日,周培源参加井冈山兵团,并担任第一届总部勤务员和核心组组长。“井冈山兵团”成立后,各系各单位也相应成立了“井冈山兵团纵队”。“井冈山兵团”以“纵队”区别于“新北大公社”的“战斗团”。东语系成立了“井冈山兵团第九纵队”,简称“九纵”。这一派可视为“在野派”。“在野派”无论在人数和实力上都远逊于“在朝派”。“井冈山兵团”的成立,标志着北大校内两大对立的造反派组织正式形成。
  虽说两派组织都是执行极“左”路线,派性十足,都搞打、砸、抢、抄,都打出江青的旗号,拉大旗,作虎皮,以壮声势,都表示自己是这位“旗手”的忠实信徒。但是,“新北大公社”掌握北大的大权,作威作福,不可一世,而“井冈山兵团”则始终处于被压迫的地位,这很容易引起一般人的同情。
  这时中央已经下令,要实行“三结合”,解放干部。于是双方都努力拉拢教员和干部,特别是那些在群众中有影响的教员和干部,表示自己一派紧跟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号令。
  一次,两派在大饭厅召开辩论大会,季羡林前去旁听。两派的主要领导人坐在台上,群众坐在台下。领导人的官衔也都变了,不叫什么长,什么主任,而叫“勤务员”。会场上自由辩论的气氛十分热烈,领导人的“公仆”形象让人耳目一新,看到这样的场景,季羡林感到全场洋溢着一股革命的气氛,好像回到了法国大革命时代一样,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最让季羡林感到吃惊的是,在井冈山领导人中,居然有一位老人,白发盈巅,神态安祥地坐在那里。季羡林仔细一看,这不就是他十分熟悉的周培源副校长吗?这让季羡林吃惊不小。
  周培源是著名的流体力学专家,相对论专家,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人,在群众中有相当高的威望,是党中央明令要保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周培源本来也未想参加造反组织。在3月份,校文革召开第一次干部亮相大会上,周培源就在大会上亮相,并表示:一定要坚定地站在革命路线一边,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并没有表示偏袒某一方。后来,校文革不搞斗、批、改,继续大搞乱批乱斗,不择手段镇压不同意见的小组织,并且秘密整周恩来的“黑材料”。周培源认为这样做不符合革命路线,便同其他一百三十四位干部发表了《致革命和要革命的干部的公开信》称:“3月份以来,校文革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同时表示,“红旗飘、北京公社、新北大公社革命造反总部(都是“井冈山兵团”的前身——引者注)的大方向是正确的,我们支持他们的一切革命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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