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在水中央》第25/87页


溯央、溪宁、螓希,并两个丫头走下马车,天空里稀稀拉拉的,开始坠下珠子般的雨粒来,泛着一阵春意的微寒,却犹带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溯央脸上不露颜色,心里却喜欢这样带着春寒料峭的清澈,少不得深深吸了几口。
“别在这里呆着了,当心得风寒。”廖奉霆走过来道。
溯央偏了头,笑眯眯地说:“多谢奉霆表弟的关心。这雨越下越大了,不如我们先行进屋吧?”
“一切听姐姐的安排。”溪宁柔柔顺顺地应了一句,便随着她进了客栈。
客栈虽不大,倒也是干干净净的。掌柜的极是热情,张罗着接了她们进来,还叫自家妇人带着几个女眷上楼去。
溯央进了屋,见地方虽然不大,被褥崭新,桌椅无尘,也是一番清净,便叫螓希拿银子打赏了那妇人。那妇人又要带溪宁去隔壁那间屋子,溪宁便站起身来,笑道:“姐姐一路劳顿了,淋了雨怕会染上风寒,不如洗个热水澡罢。妹妹先去了。”
螓希听着在理,便蹬蹬蹬下楼去张罗了。溯央苦笑了一声,这丫头忠心护主,有时候连自个儿都忘了,真真是傻。这样一个傻丫头,也是如今她唯一可信之人了。
散了发,褪了衣。螓希被另几个丫鬟叫着一块儿去楼下商量菜谱了,溯央一个人缓缓沉入浴桶,任如丝如缕的墨色长发随着水波一脉一脉地浮动。窗外暴雨如注,落在窗棂上接连不断地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恍如大珠小珠落到玉盘上,听得人慵懒微醺。溯央纤细嫩白的手指拈起水面上漂浮的鲜红花瓣,温热的水笼着尚冰凉的身子,别是一番惬意。
却听得门扉“咔嗒”一声轻响,溯央向来惊警,从迷思中回过神来,身子往水下一沉,一双秋瞳紧盯着房门的方向。那雕花木门“吱呀吱呀”地轻轻开了,未见着人,倒是先有一声极是轻薄的浪荡话儿飘了进来:“浴罢华清第二汤。红绵扑粉玉肌凉。娉婷初试藕丝裳。凤尺裁成猩血色,螭奁熏透麝脐香。水亭幽处捧霞觞。”
溯央虽然在宫中长大,但自小并不像旁的公主格格一般被嬷嬷严加管教着,平日民间小说也私下里看过,心里知道这是碰上采花贼了。她到底不过十几岁,心里一阵慌乱,只觉得滚在温水中的身子一片片地冰冷。待要起身,又知道已然来不及了,好在水里花瓣极密实,又有绵绵长发作遮掩,一时半刻的对方是占不了什么好处。
溯央强自镇定了下来。听这人未见人影,却先念了陆游的诗句,想必是个自诩风流的采花贼,不会强力相胁。与其奋而反抗,不如拖延时间。螓希研究完菜谱,自然会赶上来,那丫头乖觉,到时发现不对,定然会叫人来。想到这里,溯央的心才一点点定下来,扬声道:“放翁的诗,倒好像不是用在这种时候的罢?”
对方静默了片刻,发出一阵朗朗的笑声,随即一个白衣翩翩的身影闪了进来。溯央的心一紧,身子自然而然往下一沉。抬眼见此人一双凤目,春光粼粼,形容清秀周正,手持一柄剔透的玉骨扇。腕儿轻摆之间,说不出的风流潇洒。怎奈那眼里桃花太重,无论多少翩翩风度,也掩不住“采花贼”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在下采花无数,倒是头一次看见姑娘这样镇定自若的。”那白衣男子说着,拿扇子轻点朱唇,流波婉转。
溯央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脸上依旧毫无惧色,心里却在打着小算盘――这采花大盗真是瞎了眼,居然不知道她御赐郡主的身份便来夜探。自己若是出言提醒,是否能够保得无恙?
正自思量,那白衣男子一展扇子:“在下姓花,人送雅号盗香小帅提花公子玉面郎君,大名花乱来。姑娘这般有趣,可否告诉乱来芳名?”
花乱来……溯央嘴角一抽。她道:“我叫黛赐。”
“带刺?看来是专克我花乱来的了。”他也不恼,笑道,“姑娘贵姓?”
溯央心里一动,不疾不徐地从口中吐出一句话:“当今皇上姓什么,我便姓什么。”
花乱来一怔,随即笑得更加销魂蚀骨,“莫不是金枝玉叶?在下盗过大家闺秀窃过小家碧玉,就是没碰过金枝玉叶。今日一见,倒是不能错过了。”
溯央微微颦眉――看来这人有恃无恐得很,若是表露了身份不但无济于事,反而让他更有兴趣撩拨,何况若是传将出去,有亏夫家的名声和皇家的身份。溯央莞尔一笑:“花公子笑话了。小女子可不敢攀龙附凤,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我与皇上同姓,岂不是姓黄么?”
花乱来略一思索,不禁调笑道:“好一个有趣的妙人儿……管你带不带刺,乱来都要先采了再说……”说着,便一步步挪近。
溯央先是一慌,随即不由轻皱眉头。她何等精乖,只发现面前这采花贼一步一步挪得极慢极慢,脸上表情微微有些僵硬,似乎志不在采花,倒像比她更想拖延时间。她心里激灵灵一个寒战――莫非这人不是误打误撞来的,而是出于什么目的,被什么人唆使而来?
这般的青天白日,若有人进了来,瞧见眼前这一幕,便说她是清白的,那名节也是毁了。想要毁了她名节,却又不让她真丢了身子的……除了她那一位夫君,还做旁人之想么?
是,陆圣庵身为她的夫君,自然不希望她身子被强人糟蹋了去。可若是她名节尽毁,他虽不能休了她,却也能顺理成章地冷落她。让她独自在小屋里闭门思过,让她不得插手家中的事务,让她不能探得他与七王一星半点的消息。那时,她这颗太子党的小小棋子,自然也就无法再动摇七王党的情势。
他够聪明够无情,便只用这么一下,足以令她四面楚歌。
可他有没有替她想过――她父母双亡,从来不得夫君的欢心,如此一来又失了被太后利用的资本,还剩下什么?他真真如此狠心么,要让她连最后的不受狂风暴雨侵扰的容身之处也要赶尽杀绝……?她已经被逼到了墙角,要退,还能退到哪里去?……
心里仿佛被插进一根根极细极细的针,钝钝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后,又是寂静的麻木。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好像是真的死了。极轻极轻地一声苦笑――原来她还曾经怀抱着那样奢侈的期待,以为离开那座极冷极冷的皇宫,还能有一个良人。不用保护她,不用照顾她,只要给她留下一个逼仄的角落,哪怕只是表面上的相敬如宾也好。原来,那依旧是妄想。
她错了多少次。每一次都心生希望,而那希望都如同星星之火,轻易就被熄灭。是她自己学不乖的,与人无尤。
花乱来看她脸上隐隐的惧色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冷极淡漠到几无表情的表情,倒也没了主意。溯央瞟见他微带悲悯的神色,不知道哪里生出一股劲儿来,大声喊了一句:“螓希救我!”
花乱来脸色一缓,便往窗口退去。他的举动让溯央更加笃定了他的目的不是伤害她而是坏她名节,心里只觉得悲愤交加。不过片刻,房门便被推了开去,螓希急吼吼地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廖奉霆。一见这架势,螓希的眼睛都直了,朝着花乱来便扑了上去,白衣翩翩的佳公子被她不要命的打法逼得节节后退。廖奉霆尾随在后,脸色铁青,拔剑欲刺,碍于螓希却不能上前。
溯央心里虽慌,却看得真切,唤了一声:“螓希过来!”螓希如梦初醒,急忙退了开去,去取一旁的素白色的裘衣。廖奉霆双目赤红,肝胆欲裂,挥起长剑就朝花乱来头上砍去。花乱来闪转腾挪几下,根本无心恋战,打了个哈哈便从窗子跳将出去。廖奉霆还待再追,溯央掩好衣襟急道:“外面还下着大雨,他没对我做什么,奉霆别追了。”
廖奉霆收回长剑,双目仍不敢直视溯央,低着头喃喃说道:“他伤了你。”
溯央心里一暖,温和地笑笑:“他没有对我做什么,看见你来,他便跑了。”见廖奉霆握着长剑的手关节发白,微微颤抖,溯央心里软软的,柔声道:“多谢你奉霆,多谢你来的这么及时。”
廖奉霆不禁抬起头来,一瞟之下,突然手上一紧,转身就走。
“奉霆?”溯央在身后诧异地唤道。
他一边走出门,一边道:“今日之事,我不会让任何人传扬出去,表嫂受惊了,休息一下罢。”
溯央咬着唇,低声道:“奉霆,也请瞒着相公。”
廖奉霆滞了片刻,轻轻一点头,便走了出去。
溯央微微笑了一笑,知道他是有心避嫌,便叫螓希收拾起浴桶,她独自寐在床上,半掩着眸,平复心中因刚才之事带来的震颤与心酸。
她的良人……因着她是政敌的棋子……竟忍心派采花贼欺侮她……
她心里一阵酸疼一阵冰冷。
螓希转身去锁紧窗棂。
谁也没有注意到,门前有一道影子一闪而过。





第二卷 北临城 第十四章 皆付笑谈中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1-2-13 1:57:27 本章字数:2798

大雨犹自未歇。
螓希蜷在一旁的小床上,神色困倦,却强睁着眼。显是方才花乱来的一通惊吓惹得她如同惊弓之鸟。溯央轻轻笑了一声:“螓希睡吧。这雨怕是一时三刻都不能停的。坏人都走了,门窗都锁得紧紧的。若有什么事,我唤你好不好?”
螓希低低地“哎”了一声,才阖上眼皮。溯央又沉思了片刻,听她发出了均匀细微的鼾声,才悄悄儿地爬起来,穿上外衣,一搭手极轻极轻地推开了门。
“吱呀――”门才推到一半,一柄寒光闪闪的剑便抵住了她,“什么人?!”
溯央却不慌乱,轻声答道:“是我。”
“表嫂?”廖奉霆一愣,收回了剑势。
溯央见这架势,已然明白他是一直在她门前守着,生怕再出什么意外。她隐隐有些动容,凝眸看他。只见他脸上微微泛着疲惫,虎目却依旧闪烁着坚定孤勇的光芒,只是眼底清晰地映着血丝。
“奉霆……表弟。”溯央开口道,“你也累了,休息去吧。那狂徒是不会来的了。”
“我没事,表嫂你快进去休息吧。”廖奉霆只是淡淡地答道,依旧纹丝不动。
溯央慨叹了一声,到底是行军打仗的人,军令如山,再苦再累也是不能擅离职守半步的。陆圣庵一句话,他便这般遵行,倒不知道是该赞他好呢,还是该点醒他好呢?
眼见他是不肯离开了,溯央只好折回去,把房门细细锁上,然后转身朝廖奉霆一笑:“我瞧那后院有座亭子极是雅致的,这会子要去瞧瞧。你若要护着我便跟着罢。”
廖奉霆没料到她会有此举动,不过一愣的功夫,她已经从面前翩若惊鸿,步步生莲地走了开去。似乎从进陆家开始,廖奉霆便没有见过她这般轻松自在地走路,整个人都好像要飘飘乎羽化成仙了。他的心一软,顺手抄起角落里倚的一把油纸伞,跟在了她身后。
她穿行到掌柜那里,要了三壶温酒两个杯盏,捧着走在前头。柔软的墨发轻垂,仅插了一支莹蝶飞舞坠流苏的步摇,在举手抬足之间粼粼地发光。头上撑着一把素色绘水仙的油纸伞,伞柄握在他的手里。伞不大,他又不敢离她太近逾了分寸,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被雨浇得湿透。
好在那亭子倒不是很远,窄窄小小,却也极是玲珑。东望莲池,西倚厢房,别有一番逍遥高远的味道。她笑盈盈地进去将酒壶放在几案上,望着他收了伞,抖了抖衣襟,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下来,却依旧是不敢将视线碰触到她。
溯央嫣然一笑,倒了一小杯温酒,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廖奉霆板着脸看她,见她不开口,终是按捺不住,低低地说:“酒喝多了伤身。”
溯央扑哧一声笑起来:“奉霆奉霆,你还是像初见一般,说话干脆利落,不留一点余地。”
廖奉霆看着她的欢颜,心里像是抽住了一根神经,别别地跳动。那跳动仿佛是牵扯着皮肉的,那般撕心裂肺地疼痛着。
初次见面吗……她穿着如火一般燎原的红,衬着苍白的脸庞,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明明是孤寂的,却在眼眸中流淌着倔强和孤傲。就是那种孤勇,让她如火焰般摄取了他全部的视线。那种感觉……他不是表兄,无法用笔墨形容出来,只觉得仿佛是在暴尸千万的沙场上,在体力已尽兵粮寸断之时,突然看到前来救援匹马上的将军。空寂无人,只有那一个由远及近的身影。天苍野茫,恒古洪荒,仅此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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