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在水中央》第60/87页


溯央放下杯盏,颦眉问道:“不要慌,你慢慢说。”
螓希缓了口气:“刚才我听说,陆家在好几个地方的铺子都倒了。”
“倒了?”溯央一怔,“平白无故的,怎么会倒了?”
螓希神秘兮兮地道:“府中人也道奇怪,那北临城内陆家的琉璃坊,向来都是独占鳌头的,还有言曰,北临人到处,皆穿琉璃衣。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日有家香馨坊突然独大起来。听说,少爷对北临的江管事说,不如那琉璃坊就此算了。”
就此算了?陆家的家业再大,一家大绣房也可以说弃就弃?溯央想了想,问:“那江管事现在何处?”
“在前厅和少爷在一处呢,倒像是有丫鬟小厮端茶倒水什么的,将他们的话听了一星半点便漏了出去,这会子估摸着不少人都知悉了。”
溯央点了点头:“替我绾发更衣,我要去会会这位江管事。”
螓希一愣:“主子,使不得啊。大?谂?子不管帐的。您是太后赐婚,若是干涉陆家之事,只怕公子会多心……”
溯央淡淡笑道:“此刻他便不多心吗?走罢!”
陆家正厅内,陆圣庵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个镶珐琅的瓷杯,内里是上等的大红袍。他的一双凤目微瞑,神色淡淡的,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江管事,以及厅内出出进进明显比平日更频繁些的丫鬟小厮。
江管事立在一旁。这人年纪不过三十开外,脸上隐隐有些市侩之气,却又融了几分正气,倒是极为和谐。他听少东说要弃了琉璃坊,到底据理力争了两句。这会子看少爷脸色淡淡的,饶是他向来精明能干,却也猜不出少爷的心思,讪讪的就没再往下说。
这会子场面正在难看,陆圣庵身边的墨研从门外溜了进来,脸色颇有几分怪异地说:“少爷,少奶奶来了。”
江管事先是吃了一惊,这陆家新科少奶奶,他也是有所耳闻。传闻她原是平民,靠其父替皇上一命换一命的功劳才得着一个郡主的封号,交予昱王抚养,偏生又传出与昱王父子的流言蜚语。最后还是太后出面将她领回宫中,好歹才算脱离了流言。不过几年,她便由太后指婚进了陆家。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溯央,只觉得这少夫人并非传闻中的狐媚妖姬,倒很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温柔文雅,人淡如菊。他自然不敢细看,连忙行了个礼,喊了一句少夫人。
溯央应了,转头向陆圣庵笑语晏晏地道:“相公辛苦了。”
陆圣庵“嗯”了一声,抬眼见她不过披了一件略薄的素色长锦衣,松松挽了发,倒像是匆匆赶来的样子,心里便知道事有蹊跷。
溯央不待他问话,开门见山道:“江管事,我听下头的人说,琉璃坊是不成的了?”
江管事脸色一变:“回夫人的话,是在下失职。”
溯央不着痕迹地笑了一笑:“是琉璃坊做的衣服不比香馨坊的华贵吗?”
陆圣庵的眸色顿时变得深邃起来。江管事道:“那倒不是,琉璃坊的衣料,按着少爷的意思,向来都是北临城内最为华贵的。”
溯央一挑眉,心中顿时跟明镜一样。边疆越来越不太平,如今从宫廷到民间已经渐渐开始大扬廉洁节俭之风。琉璃坊的奢华衣衫除了富人和官员在私底下买些,还有谁会买?而香馨坊专做平民可穿的衣衫,自然会顾客盈门了。
但是她若想得到,陆圣庵如何会想不到?为何他还要一意孤行地让琉璃坊非华衣不做?溯央微微侧头看了陆圣庵一眼。
陆圣庵依旧不动声色,只捧着那盏大红袍微微抿了一口,舒舒坦坦地眯起双目,露出狐狸般的表情。溯央心里简直是要磨牙了,若非自小受着宫规教养,她真想上去咬这个男人一口。什么为了美人违抗懿旨,什么极其任性的晾下她一个新娘子,现在看来,倒有七分是装出来的。若他不是这般一个难缠的人物,太后也不会用到她这个筹码。
她克制着心里翻江倒海的想咬他一口的欲念,定了定神。那江管事道:“夫人,我刚刚还在劝少爷,若是改作普通百姓都穿得起的衣服,我们未必会输给香馨坊……”
陆圣庵懒洋洋地道:“不必多说了,最近陆家周转不灵,这家绣坊的事暂且打住,你不必再管了。”
电光火石之间,溯央只见他黑眸灵动,眼底还浮着一层踌躇满志的光彩,丝毫不见家产散去的颓相,心念不由一动。莫非他已经胸中有乾坤,那绣房,原就是他的弃子?
溯央突然想起了什么,禁不住看向陆圣庵,眼神中带了一丝激赏。好棋,真真是一步好棋!如今皇上并未决定储君人选,太子之位亦是摇摇欲坠。然而对几个实力强劲的王爷,皇上到底是有几分忌惮的。此时此景,陆家若是一味向外扩张,生意越做越大,只怕皇上会觉得七王党实力过盛,因此多存一份疑心,乃至直接消解其势力,便是得不偿失了。倒不如自削其势,陆家的家业惨淡一些,七王一党的其他各家也弱势一些,皇帝便会觉得七王党其势不敌太子、五王,这疑心也就自然消去了。皇上要的是平衡,七王便给他平衡,以此保全自身。
她与他各为其主,既然他要弃之,那她势必要救之。他要削弱陆家的家业,她便偏偏不能让他如愿。
想到这里,溯央抿嘴笑道:“这绣坊是相公千辛万苦操劳才有的今天,如何能轻易舍去呢?相公给央儿一些时日,央儿自有办法令北临人重穿琉璃衣。”
陆圣庵原本是一副懒洋洋地样子,这会子听到这话,一双凤目睁了开来,脸上也收起了原本的神色,眸色极深地凝视溯央一会。见她眉眼弯弯的皆是笑意,却带着一副笑里藏刀的小狐狸表情,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此时出言试探,大抵是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
他虽然欣赏她,到底不是一个阵营里的人物。面色不变,口中却淡淡地道:“夫人管好府中的家务事便罢了,这些生意场上的事情,还是不要参与的好。”
溯央知道跟他抢白无果,正在偷偷想对策,却只听得屋外一声苍老却嘹亮的声音喝道:“若女人便不能管生意场上的事,哪有你的今天?”





第一卷 卿本佳人 第十章 参与商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1-2-13 1:57:26 本章字数:2951

陆圣庵正了色,起身向前去搀:“奶奶。”
溯央也去扶,一张脸上这回却堆满了真心实意的笑容。她原便知道事有蹊跷,没让螓希跟着,只让她在外头候着,瞅准机会,便去请陆老太太。虽然先前不知道陆圣庵居心何在,但到底心里有个隐约的感觉,这一回误打误撞请了陆老太太亲至,倒是无意间帮了她一个大忙。
陆圣庵见她难得的一个真心笑容,唇齿间犹如昙花一现,娇艳不可方物,心里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奶奶向来宠她,这回倒是给她添了一个绝佳的帮手了。
陆老太太“嗯”了一声,一只皱皱的手从那暗红色锦绣袄子的宽袖里伸出来,拇指上戴着一只翠绿流光的玉扳指。虽然上了年纪,保养得倒好,直直地略过了陆圣庵,握住了溯央的手。
溯央连忙扶住了,心里知道陆老太太不过一个举动,就已经表明偏袒向她这一边,心里微微一暖,随之涌上来几分愧疚。
陆圣庵笑着收回了手,引着老太太坐下:“奶奶,什么风倒把您给吹来了?”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奶奶来此地找央儿,倒不巧把你那篇狗屁不通的话听了个十足十的。当年若没有我在老爷死后接过陆家的生意,哪里来你的今日?我便不是女人么?!”
陆圣庵见奶奶已经横眉立目了,连忙陪笑着倒了一杯大红袍递到陆老太太手中:“孙儿不是那个意思。央儿在家中已经极是操劳了,孙儿不想再因生意上的事让她劳苦。”
陆老太太“嗯”了一句:“这才像话。”
溯央一张脸沉静如水,秀目低垂,缓缓地道:“奶奶,相公,央儿虽然资质驽钝,这账目上的东西央儿还是懂得的。相公既然分不出心来管琉璃坊之事,不如就交给央儿吧。”
陆圣庵的眼睛微眯,待要再说,陆老太太却一锤定音:“这事儿便这么定了。以后包括琉璃坊在内,陆家一切产业的账目情况,孙媳妇都有权过问查看。”
陆老太太并不管几王夺嫡之事,只因溯央父母双亡地嫁过来,自己孙子又待她这般薄情,若能自己寻到一些事情做,一来多个念想,二来若做得好也能令陆圣庵正眼相待。
溯央年轻,到底还有几分争强好胜的心思,这一会脸上容光焕发,一双明亮的眸子更是神采飞扬了起来,握着***手一叠声地道谢。陆圣庵淡淡地看着,心里不知道从哪里涌上一股怜惜之意。只觉得眼前这个因着小计得逞而狡黠微笑的少女,要比那日面如秋水,举止端庄的溯央郡主要可爱得多。
溯央小小耳垂上的明月铛迎着一道光,射进陆圣庵的眼中。他的凤目轻轻眨了几下,仿佛从一个极深极深的绮梦中惊醒――他与她,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与她,注定不能真心相待;他与她,不会有结局的……
陆圣庵敛了目光,轻轻一拂素白如月的宽袖,沉声说道:“既然奶奶这么说,便权且这么办吧!孙儿告辞!”
陆老太太眉头一皱:“你去哪里?”
“去……找……溪宁。”陆圣庵皮笑肉不笑地答道,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老太太断喝了几句,他也没有回头。溯央却沉寂如水地婷婷站在一旁,任他离去时带起的微风扑打在自己的脸上。
欢喜悲戚皆虚妄,以君无情顾,还我明月铛。
送了一脸无可奈何的奶奶回房,她便叫小厮去催了江管事今日递上琉璃坊的账目来。螓希不能帮她,折身去灶上替她熬一味滋补的药膳排骨汤。
溯央坐在书案前,默默地眺望着窗外,仿佛回到了宫中,回到了晶元殿太后凤座前。仿佛看见太后那张无暇也无情的面庞,娇红冷艳的唇瓣一张一合,吐出蛇信子一般的话语:“这世上,除了自己,还能信谁?……哀家在这宫中又无先皇宠爱,又不是当今皇帝的生母,能活到今天这个份上,凭了什么?……若是太子不能登基,五王倒还好些,虽然骁勇,但到底是个不成事的;要是七王,我们姓络的还能有几日的风光?……要是没有我络御凤,哪来你干爹昱王的太平日子?哪来你溯央的太平日子?!……”
她不吭一声,只低着头。太后缓了口气,轻轻拂弄着手上那一支尖尖的玳瑁镶夜明珠的护指,头上的纯金凤冠粼粼地发出一阵轻响:“你自小是宫里长大的,伶俐乖巧,不晓得要比那些皇家格格好多少……让你去,哀家也放心……你自己机灵些,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用哀家教了吧?……”
她略略点一点头,脸上依旧笼着一片阴霾,没有什么表情。太后“嗯”了一声,缓缓道:“这世上,金钱地位,心机才智,哪一样都让你好好活着,唯有一样,会让你死得更快!那便是情!……七王手下,只这个陆圣庵,不但才智过人,家财万贯,而且极是不露锋芒,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这样的人,什么都好,就是无情。你也不要太笨了,让人欺负了去,可知道?”
言下之意,便是叫她不要妄想。她不过是个棋子,不该对敌方的人物生出遐思。她懂得。她还在那里低着头,有嬷嬷进来,低声道:“太后娘娘,荣菲公主急着要见……”
说着荣菲已经像阵风般冲了进来,头梳着双髻,一边镶一只展翅欲飞的银蝴蝶,耳上坠着东海珍珠,一下扑倒太后膝上,一口一句地娇嗔:“奶奶叫着央儿姐姐,却不叫荣菲……荣菲也想奶奶了……”太后欢喜地跟什么似的,蹭着荣菲的小脸蛋,就只会笑了。
她一直像一个外人,冷眼看着这一切。不,不是像一个外人,她本就是一个外人。那样温柔的,亲人之间的温暖,从来不属于她。
嬷嬷朝她使了个眼色,她弯了一下腰,离开了太后的晶元宫。
快要入冬了。天很冷,她不过罩了件宫装,微单薄了些,在晶元宫前伫立了很久很久。她看着来来往往的皇子、公主、妃嫔、太监、宫女,心里钝钝的,只觉得一片凄蒙。
她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生活。一天一天周年复始,越来越不像原本的样子。那些在皇帝面前伪装乖巧的皇子公主,那些在人前装作贤良淑德的贵妃夫人,那些在主子面前卑躬屈膝的太监宫女……他们会演戏,他们唱做俱佳,他们惟妙惟肖……她原本不会的,一点点看着,一点点猜度着,一点点戒备起来。渐渐地麻木了,渐渐觉得,这就是她本该过的生活,这就是她自己原本的样子。
没有爱恨情痴,没有喜悦悲伤。她戒备着、隐藏着、伪装着。一个小小的孤女,能指望什么依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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