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剑落秋霜》第12/114页


公冶勋道:“孟子曰:‘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又曰:‘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塘也。’殿下素奉仁道,天下归心。”
朱允炆点点头,把目光望着远处,道:“爱卿可认识一个。叫万古雷的富家公子?”
公冶勋一惊,但坦然回答道:“认识,他与微臣堪称知己,微臣原想将他荐给殿下,到忠信卫当差。”
朱允炆闻言甚感诧异,“哦”了一声道:“那为何不曾听卿谈及此人?”
公冶勋微微一叹道:“微臣结识他后就有此意,但他不愿入仕,后经微臣劝说,他方答应下来。微臣第二天就来晋见殿下,适逢殿下被皇上招去,微臣又忙着出京师,便打算回来时再举荐,哪知他已家破人亡,沦落天涯!”
朱允炆道:“爱卿知道他的劣迹了?这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竟然是个飞贼。”
公冶勋道:“万公子家业甚丰,说有万贯家财一点不为过,怎会去偷盗劫掠了,这分明是受人栽诬,只怪微臣回来得太迟……”
朱允炆插言道:“这话怎么说?”
公冶勋把万古雷的才干说了,又说了史孟春谋夺万家码头的事,别的不敢涉及。
朱允炆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注视着他道:“卿所言并非事情全貌,也许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据锦衣卫报禀,被皇上处以灭门之刑的前军都督郭家,后军都督同知柳家,兵部侍郎张家的后人,都被这个万古雷从天牢中救了出来。郭家后人叫郭剑平,柳家后人是两兄妹,柳铭和柳锦霞,张家后人叫张文彦。你想敢从天牢中打救钦犯,自是不把王法看在眼里,单这一条就是死罪!这还不够,万古雷与郭剑平柳锦霞等人,竟敢夜闯宫禁,图谋行刺皇上,更是犯了滔天大罪……”略一顿,续道:“那柳锦霞化名血蝴蝶,专找官家劫财杀人,猖狂至极。那张文彦被捕后招了供,这一伙人的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真是铁证如山哪!”又一顿,语气由严厉转为缓和:“更令我不解的是,供状上也有爱卿之名,卿之小妹公冶娇也公开与贼人进进出出,庇护在逃犯人……”
公冶勋惊得出了冷汗,他并非为自己担心,他是为娇娇、爹娘着急。张文彦大概禁受不起严刑逼供,把什么都写了出来,公冶一家,全毁在他那一纸供状上,这便如何是好?
朱允炆见公冶勋局促不安,便安慰他道:“爱卿不必忧虑,这些话我并不相信。皇上接到奏折后,见涉及皇太孙侍卫队指挥同知,便把奏折赐与我看,我说太荒唐,卿乃忠贞之士,岂能与盗贼为伍,再说公冶家又岂会有个飞檐走壁的小姐?这都是张文彦受刑不过胡乱编排。皇上说不妨问问令尊,看令尊怎么回答。第二日上朝时,皇上果然询问了令尊,令尊说,家有二八小女,但弱不禁风,只知念书刺绣,从不使枪弄棒。这事卿想必已听令尊说过,不必赘言,但卿与万古雷的交往都是有着凭证的,锦衣卫在抄家时,曾在万古雷居室中搜到卿题款落名画赠万古雷的《啸傲风雪》图,不知是真是假,现此画已被我收藏于宫中。”
公冶勋心惊肉跳,强自镇定道:“是的,此图正是微臣的涂鸦之作,赠与古雷兄弟。”
朱允炆道:“以上所述,乃锦衣卫一家之言,今日听爱卿这么说,似乎其中尚有冤情。但张文彦的供状也全非胡诌之言,万古雷确曾与他们那班盗匪相勾结……”一顿后续道:“但万古雷是万古雷,爱卿是爱卿,我对卿决无半点怀疑,此事以后不再提起,卿也不必往心里去。那幅画待会命人取来,由卿带回去吧。”
公冶勋十分感激,道:“殿下如此信任微臣,微臣当肝脑涂地以报。只是此事牵涉到微臣,微臣请殿下恩准,辞去指挥同知一职……”
朱允炆惊诧地瞧着他:“爱卿何出此言?”
公冶勋难以回答,这是他在回来的路上就作出的决定。
柳锦霞生死未卜,锦衣卫宣称已将她杀死,万古雷却说她定能脱身,他宁愿相信万古雷的话。情人惨遭巨变,处境险危,他岂能无动于衷将她忘却。她是他的红粉知己,是他心目中最为怜爱的女子,他宁愿抛掉官职、抛掉荣华富贵,做一个隐姓埋名的百姓,呵护在她身边,与她长相厮守,白头到老。为此,他要仗剑行走江湖,在茫茫大海中去寻觅她的芳踪,不管是几年还是一辈子,他都要找到她!决不让她孤立无助,形单影只。
旅途中,他不止一次面对孤灯落泪,回到家时,他已憔悴不堪。娇娇一见他就扑上来搂住他大哭,多少痛苦悲伤都在泪水中倾泻……
他从娇娇口中再次听到了有关锦霞的一切,也再次陷入了困惑之中。
与柳锦霞相识年余,知她与兄长柳铭一道习武。由总管薛涛传授武功,柳伯父闲暇时时常指点他们,她怎么会成了大漠神女的徒弟呢?这其中定有隐情,只有她自己才说得明白。他多么想立即知道根由,可她又在哪儿呢?
面对皇太孙殿下,他能把自己对锦霞的深情说出来吗?
他能说自己为了她,将舍弃一切,去天涯海角寻找她吗?这让他如何出口呀!
朱允炆见他面有难色,便道:“不管爱卿有多少理由,我决不会允准爱卿辞官!”
一向温和的皇太孙,把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这情形并不多见。
公冶勋难以启齿,苦在心中。
朱允炆见他不出声,又道:“你与万古雷虽是挚友,但并未参与他的不轨行为,用不着引咎责己。锦衣卫对你和妹妹说三道四,我并未放在心上,卿也不必太计较。我把你视为心腹,你怎能随随便便就要离我而去!”一顿之后叹了口气道:“你想想看,皇上年事已高,我这个皇太孙继承大统之日不会太远。说心里话,我宁愿皇上万岁万万岁,让天下长治久安,别让自己去接这副担子。我害怕,担心,深恐自己有负皇上重托,治理不好江山。再有这许多王叔,分封藩地,无不握有兵权,他们能对我这个文弱的侄子臣服吗?因此不瞒你说,我时时感到忧虑,对于今后,难测吉凶……”又一顿,道:“这是我的心里话,一向不敢也不能对人说,惟把兄当知己,一吐心中块垒。今后正当用人之际,兄忍心弃我而去耶?”
这一番肺腑之言,听得公冶勋十分激动,把自己的悲伤暂时扔在一边,道:“殿下如此相信微臣,微臣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朱允炆微微一笑,岔断他的话:“爱卿别忙许愿,这不仅是对我这个皇太孙忠心的事。为社稷、为国家,以你的才学,岂能只顾自己的安闲自在荒废了,你该为国为民大展鸿图,方不辜负令尊对你的栽培。曹植诗云:‘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唐朝岑参诗云:‘小来恩报国,不是爱封候’,愿兄以国为重,尽忠报国,不知兄以为然否?”
公冶勋再无话可说,只得喏喏称是,满腹的苦楚只得闷在心里。皇太孙不准辞官,他就不能一走了之,他还须顾及爹娘和娇娇。再说面对国事家事,将何以为重,道理明摆着,但是,他又怎能失去锦霞任她亡命天涯?
朱允炆不知他的心事,又道:“卿已升任忠信卫指挥使,望尽快熟悉军务,以尽职守。”
公冶勋一惊:“殿下,指挥使何骐大人尽忠尽职,无端将他解印,只怕军心不服。况微臣一步登上指挥同知一职已深感惭愧,若再僭越,于心不安,请殿下收回成命。”
朱允炆道:“何骐任东宫第二卫仁义卫指挥使,与卿共担重任,何来解印之说?”
公冶勋十分惊愕,既感激又惶恐,皇太孙殿下对自己信任有加,自己又该如何报答?但这样一来,只怕从此脱不了身!
他一时呆住,忘了谢恩。
朱允炆道:“爱卿堪当重任,不必推辞!”
公冶勋清醒过来,连忙起立,要下跪谢恩,被朱允炆拦住:“坐下坐下,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拘于礼节,今日就进宫来吧!”
忠信卫是皇太孙的侍卫队,他既任指挥使一职,自然要进皇城,对皇太孙尽守护之责。
“是,微臣下午进宫。”他只能这么回答。
忽然,朱允炆的随身太监史靖的声音从亭外传来:“启禀公公,殿下有旨,不许人打扰,请公公留步,有事请……”
又听一个嘶哑的尖细嗓音道:“小靖子你好大的胆啊,我要面见殿下,你敢阻拦不成?”
史靖哀求道:“不敢不敢,可殿下有令,小靖子不敢不遵哪,请公公……”
朱允炆皱眉:“是盛经子,竟这般无礼!”一顿,朝亭外喊道:“小靖子,吵什么?”
史靖大声道:“启奏殿下,盛公公求见!”
朱允炆道:“让他来!”
史靖道:“遵命!”
遂见史靖、王三在前,后面两个中年太监挽扶着一个七旬老太监跟着,来到亭外站住。
老太监抽回手,作出要跪的样子,口中道:“微臣盛经子,叩见殿下千岁!”
话说完,人还未跪下,他旁边的两个太监,早已拜伏在地,看得公冶勋十分惊异,这太监好大胆。但又听朱允炆道:“免礼平身!”并不生气。
盛经子躬了躬腰:“谢千岁!”
朱允炆道:“公公到此何事?”
盛经子道:“皇上命微臣传旨,殿下奏请公冶勋擢升忠信卫指挥使一事不妥,当慎重。”
朱允炆讶然道:“什么?昨日圣上不是恩准了吗?”
盛经子颇为得意地瞧着公冶勋道:“微臣向皇上推举武骧左卫指挥同知刘成金。两相比较,刘成金干练通达,忠心耿耿,是忠信卫指挥使的最佳人选,而公冶勋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对军旅毫无所知,岂堪大任?”
公冶勋无端被这老太监贬损,不禁十分恼怒,但这是在皇太孙驾前,不能肆意争吵,他先等着皇太孙有什么表示,然后再见机行事。深宫大院,莽撞不得,先忍下一口气。
朱允炆恼道:“知道了,下去吧!”
盛公公一翻白眼,道:“启奏殿下,微臣尚有一事未了,公冶勋折辱微臣小徒,这分明是不把微臣放在眼里,今日微臣特来向公冶勋请教,当着殿下一比高低,否则微臣枉为皇上贴身护卫,还被人小瞧了大内卫士……”
朱允炆岔话道:“上次比武是我让比的,怎能说是折辱了康鹤、赵泰,何况也无人小瞧宫中卫士,再说彼此都效力宫中,何必分出高低?”
盛公公道:“殿下,公冶勋是忠信卫的指挥同知,微臣与他早不见晚见,比武随时可以举行,还不如当着殿下的面决出个胜负来。”
朱允炆早有了怒意,但盛经子决不是一般的太监,皇上春秋越高,对他的依赖越深,因此盛气凌人、飞扬跋扈,什么人都不在他眼下,加之他倚老卖老,你还真奈何不了他。
公冶勋见朱允炆难下台,便道:“殿下,此事因微臣而起,由微臣向公公作个交代。”
朱允炆道:“这事不能说由爱卿而起,是我让爱卿比武的,并未想到会惹出事来。”一顿,对盛经子道:“既然比武伤和气,盛公公又何必强人所难,我看就不要比了吧!”
盛经子道:“公冶勋到宫里来张狂,想必是自恃武艺高强,不把大内高手放在眼里……”
朱允炆岔话道:“公公言重了,那日是我一时高兴,想看看公冶爱卿的武技,故招了宫中最强的康鹤、张泰来,让他们比试……”
盛经子接话道:“殿下,既然公冶勋武艺这等高强,就让微臣领教领教,以获教益。”
公冶勋忍住气,朝盛经子一抱拳道:“下官武技低微,不是公公对手,下官认输。”
盛经子一声冷笑,道:“殿下,他武技低微,还胜了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徒儿,这分明是讥讽微臣和大内高手的功夫稀松平常,不在他眼中,他如此轻贱皇宫卫士……”
朱允炆忙道:“公公误会了,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已经服输,无须再比武。”
公冶勋见盛经子蛮横无理,知道事情不能善了,朱允炆只怕无力制止这场纠纷。
又听盛经子道:“殿下,皇上圣察,一个吏部侍郎家的公子,无论文武,从不进考场应试,足见其不思进取,也足见他才智平平。对这样一个平常官家子弟,殿下却破格录用,一来就任了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不到几个月,就升任正三品指挥使。他有赫赫军功吗?没有。他是考场上的武状元吗?也不是。那他凭什么任这么高的武职呢?皇上命老臣考较考较,看看他这人有多大本领,配不配进宫当差,皇太孙殿下的东宫卫队,能交给这样一个庸才掌印吗?是以老臣今日当着殿下金面,考较公冶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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