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惑》第40/133页


心念一紧,我忙一闪身将身子就近避到一棵粗壮柳树后,又揣着如许好奇、紧张、与一瞬并起的异样情愫把头微微探出去,凝着眸子隔过一层稀薄雾霭,悄然窥看不远处的皇上。
他着的这一席龙袍较之朝服少了太多威严,入目就觉是随心随意的一件便袍而已,若非这明黄色太刺眼、这金龙章纹太明显,此刻的陛下俨然就是一位落雪将融、月色斑驳间信步游园的翩翩少年郎,专属于他那个年景的那些明媚、那怀轻盈就于此刻在他身上相得益彰的很是美妙。
他沒有乘坐御辇,也不曾前呼后拥,只带着贴身宦官刘福海伴驾伺候,闲然负手,踏雪步月一路悠然。
看着看着便不由动了一怀绮思,我不禁开始想像这样一幅不知此生能否有缘成为现实的画卷,有朝一日我与他相依相伴,就这样踏着月华、就着微风,行走在落雪之后将融未融的阡陌小道之上,晓月清风、荷香阵阵、微醉红尘、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这时又见皇上猝然驻足。
我心生好奇,才念着他这是摆了怎样一出,谁知他却于此时冷不防一转身!
我心腾然起如擂鼓!下意识把头收了回來,抬手抚着心口不住平复气焰,心道皇上的感应力居然这样强,连身后有一道目光在他身上缓缓驻留都能感知的到?
就这么又过了须臾,我的神经处在一种高度绷紧的状态之下!但那急促的心跳却平息了许多,心道着陛下应该已经离开了吧!且念及着,到底沒能按捺住好奇心的驱驰,我深吸一口气,重又小心翼翼的把头向树干之外探出去……这一探首抬目,便又在倏然间造成一个注定的错误!我一万个不知道,原來皇上那一转身时投來的那道目光并未移开,此时刚巧与我这向他看过去的目光给猛地撞了正着!
“啊”地一失惊尖叫自我口唇爆发出來!下意识抬手以宫袖掩住面目,也顾不得礼仪时宜,只在这“噗通噗通”一怀心如鹿撞之下回身拔腿就跑!
手里裹了衣带的狐狸面具在这奔跑的当口,那衣带布帛便被层层的震了开。我这个时候哪里还管得了诸多所以然?自是寻到什么就尽全力的去做遮挡!又听身后经了短暂的一默之后传來一阵急促的足步声,便心知是皇上追了过來。我一时慌乱无措,便把手里那已经坦露在空气里的面具冲着脸就戴了去。
偏生雪天路滑、加之夜色昏暗、更兼带我足下这步子又急,沒跑一段距离一个不慎就脚底一滑,接着整个人“啪”地冲那地面跌了个干脆!
这一跤摔的实在!剧烈的疼痛瞬间就作弄的我想要落泪,但我顾不得肌体这感触,挣着起身便要再跑,但转身一瞬便见皇上已经大步追奔了过來,身后还颠颠的跟着贴身的刘福海公公。
我脑海铮然一片空白,整个人由内至外全然无措!
但一切峰回路转,皇上并未如我预料之中那样追上來,只在与我大抵五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足步。
这么个慌乱突兀的当口,我只知道我要逃走、我不能停,停下就得死!又哪儿还有半点心性去欣赏眼前这个男人如玉的礀颜、天成的好气韵?惊慌失措里只见他稳住身子颔首重重,似怕将我吓到、又似怀着极深的渴望:“你是谁?”简单干练,夹着一股暖风,只吐出这三个轻轻的字。
我头脑依旧空白,举止依旧发慌发乱,沒做兜转张口便答:“妾身是陛下的一场梦!”吐出这句话后,抬手死死拍了把面上戴着的狐狸面具,扔下一时沒能反应过來的皇上,铮地一把起了身子拔腿就继续向前跑。




☆、第四十八话只见宫阙不见人

浓稠的夜色包裹着华美恢宏的帝宫,于此间跛足疾行的我就显得那般微不足道、渺小异常了!
身上的衣襟已经有些凌乱,一段帛袖也顺着肩头向下滑脱至臂弯,面上覆着的狐狸面具就着蒸凉的暮秋初冬之夜起了一层冷露、这冷露又极快便化成一层凝结薄冰的微霜,只叫我在心里头怀疑过会子摘掉面具的时候会不会揪下一层皮!
但我全然顾不得这些了!分明身后之人是这整个西辽国最为至高无上的优异男子,此刻于我而言却只觉的似虎如狼!
一路遁逃间我这身宫裙襟摆不知钩挂过多少枯枝石角、足下这双绣鞋也不知道趟过了多少深浅不一的水洼与冰凌碴子!我这通身也已滚了一身的雪沫碎泥,整个人是又疼又累偏生又不敢停!真个是极狼狈而不知往哪里去!
一瞬天色又暗许多,夜沉的显然是更深了,而那一轮皎皎冬月也不知何时把多半个身子隐藏在了看不到的暗云之后,好容易有些微清光的视野就由此变得愈发暗沉……这样其实也好,我看不清路的同时,若皇上还在我身后穷追不舍,那么他也定然是同我一样难以辩驳前人前物的!
但我此时此刻当真一丁点儿的计划都沒有!别说整个人已经不辨方位了,纵是我辨得清方位此时此刻也不好顺着原路返回慕虞苑亦或哪里去!
但这一回身后,惊惶无措间胡乱踏上的一条道,依稀是通往蓉妃那一宫的方向。 我微有停步,后又极快的重新提裙奔走,一半有心一半无意的还是顺路进了锦銮宫。
锦銮宫是蓉妃的地方,一切她自然已有打理,我这一路疾跑着进去倒也沒人阻拦盘问,依稀还算是顺利的。
夜色浓稠、景物难辩,且我也沒有回头去看的时间和胆子,故我也不知道皇上他追來沒有,一瞬全无了其它心绪的只知道兜头猛跑,顺着直奔茗香苑去!
抄左旁近道半晌便上了长廊至了正门,远远儿便见那个熟悉的人影正立于小檐之下凝目眺望。在看到浅执的这个同时,我兀地有种终于要脱离虎口逃出生天、已然看到万家灯火一派祥和去处的又急又喜之感!又三步并作两步的急急奔过去,顾不得多解释,倾身一把抱住候在苑门接应我的浅执,气喘吁吁张口就一句:“快救我,我遇见皇上了!”
浅执一愣,但面上神色只惝恍了一下后,登地道了句:“跟我來!”极其干练的牵起我就进了正苑!

这一整个晚上于我而言当真是险象环生、惊心步步!但好在我被突忽撞见的圣驾唬得全无意识、沒头苍蝇般遁逃乱撞间那运气也不算差,尚算安稳的來到了蓉妃的寝宫里。这也算我按着一早的约定守时的來了这该來的去处。
皇上是在我进了茗香苑后好一阵子才摆驾而來的。那个时候我已经退下一身沾着尘泥、凌乱不堪的宫裙,重换上浅执为我准备的一件规整且素净的白玉色、镶青宽边儒裙。又重将散乱的头发绾了百合髻,洗了把脸、将足颏擦拭了干净。
其间我沒见到蓉妃,但浅执应该已经在她跟前报备了我这桩事儿。而蓉妃也沒有另外的指示,我便半安着心半吊着气的在偏殿处权且落身休息。
原本以为皇上今晚受了我这一惊,兴许沒了來蓉妃这里的兴致。我也在心里头为这事儿懊恼过,一个劲儿的嗔怪自己的不小心!但沒想到身子还沒在这儿坐热呢,便听到皇上已摆驾至了茗香苑外!
“狐仙”之说本就荒诞,以皇上的智慧与果敢又端得能信世上真有什么鬼怪狐仙被他撞见?且方才又堪堪的同我打了个隔着珐琅面具的照面,他对这所谓狐仙一事只怕更为不信、甚至是愠怒了!
我怀着一万个不放心的在浅执的引领下,装作是蓉妃这边儿的二等宫人,低着头进殿伺候。
这狐狸是从茗香苑里闹出去的,难道皇上就沒对蓉妃起过些猜度,猜她争宠、猜是她有心而为?诚然不该沒有,他只是已经习惯了女人之间这一通通的小心思,且心里也对蓉妃不反感,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沒挑破这层薄纱。
但此时皇上的心情不知道怎么样,我心里真生怕他会就此新仇旧账一并都跟蓉妃清算个干净!
但我这担心显然又多余了……以蓉妃的心机,她若不是对皇上已经了如指掌,又怎么敢冒天下大不韪的行此一美人计?
稀薄的穿堂风把宫烛火焰撩拨曳曳,依稀有落在雕花窗棱、未及消融的碎雪沫子也被带了进來,室内即便熏了暖炉与合欢香也依旧有一丝寒冷无法抵御。
隔过轻柔晃曳的纱帘一道,我颔首却抬眸的悄眼看着内里皇上与蓉妃之间这一派帝妃和谐、暖意迂回的融融景象。
他二人边用膳边闲言,而皇上那一张俊美的面目虽有了烛灯的晃曳而明明灭灭、且看不出喜怒,但周身之间流露出的这一股偏近颓废的气质,却昭著着他此时心头的一缕惝恍。
他也不动筷子夹菜,即便这该是蓉妃知他要过來、为他精心准备的菜色。他只对近前这一壶不知是何品名的美酒感兴趣,起先还一盏一盏由慢到快缓缓的饮着,不多时便一跃成了不知风雅的淋漓豪饮。
隔过纱幕小心又大胆的看过去,只觉豪饮酒水的皇上又有一种平素鲜见的落拓之感萦索周身,但这时的陛下怎么都不像一国威严肃穆的皇者,倒俨然一副放浪胚子夜不归宿、街头喝酒买醉的违和之感。
念头一动,我这心忽地狠狠疼了一把……开始心疼这个男人这样大刺刺的喝酒会不会伤到肠胃!
蓉妃该是与我一辙的心思,我这念头才起的同时,已见她黛眉一蹙、沉了眸波抬手去拦去劝阻:“陛下好歹用些饭菜垫垫,这米酒虽然不比其它性烈,但豪饮过头也伤神伤身呐!”说话夹了一筷子笋丝放进了皇上的白玉碗里。
这么副和睦景象似一把烈火,铮地就把我心头悉数堆起的干柴全部给点了燃!有道是眼不见心不烦,诚然沒错,不见着还好,只要见着蓉妃与陛下之间这么怀脉脉温情,我就总止不住的妒意如毒的化为汹浪在心口里一阵阵狠拍起來!
我这是怎么了……
我也沒什么,就是忽然起了种极迫切的渴望,渴望掀起帘子走到皇上身边落座,然后亲自为他斟酒、为他夹菜、嘘寒问暖间温声绻绻的劝他保重身子……我只恨此刻只能瞪眼干看着却什么都不能做!
酥胸在不知不觉间忽而变得起伏剧烈,我慌地回神,陡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念头起的太不合时宜!忙转动思绪告诉自己,此时陛下身边有一个蓉妃帮我把我想去做、却不能去做的事情一一做了,这样……也真好!
但陛下似乎不大领蓉妃的好意,只顺目扫了眼落进碗里的菜,也不忍驳她面子的抬筷子去夹,但半路终究沒心情的又放回原处:“唉……”复见陛下以手支额起了声冗长叹息,后再度提起手边酒壶对着喉咙一路灌进。
蓉妃沒有阻止,一张俏面冰漠之余尚带温度:“陛下这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她眨眨明眸,把头往旁边儿歪了歪,问得声波清越。
沒有人能够拒绝这样泠淙悦耳的声色抚慰。
皇上沉下一双如炬的龙眸,启口缓缓的道起了那怀涓浓的心事:“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离奇的事?”他皱眉,似乎已经染就一层薄醉,“朕明明看见那面覆狐狸面具的女子,她向这个方位过來……问了宫人也说是跑进了锦銮宫、依稀是爱妃这茗香苑。可怎么转眼就又沒了踪影?”
我心一紧!
蓉妃嗔嗔一笑,面色未变的抬手把皇上肩头的狐裘往紧掖掖:“大雪夜的,陛下是眼花了吧!”转眸一媚,“分明是臣妾站在苑外迎陛下过來,臣妾怎么也不像只狐狸吧!”于此起了些清浅的小俏皮。
但此刻这话叫皇上自觉无趣!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此时当真是被“狐惑”障住了双目遮蔽了理性,还是揣着明白甘愿在这场点亮黯淡生活、浸润灰白流光的不纯粹的媚局里装糊涂?
他绕过前话转了话锋,颔首且叹且语气暗沉,他冗冗道:“或许你们不觉,但那与朕一夜床榻之欢的女子……那种真切的触碰、真切的感觉……朕不知道怎么说了!”嗫嚅停顿,须臾一叹又启口接话,“总之那感觉有多真切,朕心里一丝一毫都有着数,你们不能够知道!”于此微微抬首,见陛下那已然微醉的面目上又覆起一层疑惑,声音也轻轻的如一阵风,“可是为什么一觉醒來,便不见了那生了狐狸面孔的女子?那枕畔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她的余味……朕找不到她就总觉不甘心,就总觉这心里空落落的!”最后他猛一转首,双目含着烈焰般的炙热,这么对上一旁默然静听的蓉妃直看过去,“冉冉,朕从沒觉这么百爪挠心过!从來,从來沒有过!”




☆、第四十九话钿合金钗寄将去

百爪挠心、从來沒有过……这话听得我沒禁住恍惚。
我一直都固执的认定着,在弘德帝李梓涵这迄今为止二十二载的人生当中,前朝逝去的恭脀翙昭圣皇后(宸贵妃)、那个以其一生爱恨痴缠成就了一场惊鸿与一段传奇、最终形容消泯于坤陵之内渐趋化为一捧尘泥之后,也不知究竟有沒有真正离苦得乐的女人,她必定是他生命里一抹曾以为决计不可或缺的亮色,也是影响他最深最重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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