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惑》第42/133页


她把自己毕生的所有积蓄、首饰、甚至还有上乘料子的华服等物什都暗地里自己悉数打点好,就搁置在这寝室内里床榻的明面儿上,且在案头几上留了信笺。
我恍惚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们能猜出宸贵妃会是怎样的归宿,她自己难道就猜不出自己会去陪着永庆帝进入昏暗的皇陵?她应当比谁都清楚!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直面接触一场变故,那种害怕、那种沒底又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感觉我用言语说不清楚,终归那是一种极不好的感觉,却又带着说不出的隐隐魅力,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不知自己又在期待什么,很纠结、很迷惑。
当时我不敢擅自去看宸贵妃留下的信笺,持了那信紧紧的捏在手里,慌地回身疾跑出去找到倾烟。
倾烟把信接过來撕开,后急惶惶的也去了那寝殿内间。那时我很怕剩下自己一个人,沒多想的拔腿就跟上倾烟,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似乎这样可以使我找到一些底气……她瞧着摆满了一榻的东西突然泪如雨下,见我不明所以的进來,便顺势搂住我的肩头抱着我哭起來,声息哽咽的告诉我宸贵妃是要我们将她那些个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身外之物分了去,也算是她待我们日后出宫嫁人时为我们备下的嫁妆,不枉费主仆一场……
那种动容、那些感触,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而我留给皇上的花钿与金钗,就是宸贵妃那次留给我的。晚上我來茗香苑的时候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的就从妆奁里择了那饰物插在了头上。
甫念及此才觉真是因果!忽地便觉有点儿类似宿命的感觉了!
这是旧主宸贵妃主仆一场后为我备下的嫁妆中的一些物什,谁想到眼下却为我使心机耍手段派上了用场?
呵……

回了锦銮慕虞后,我整个人都换上了一种说不清的沉重。
平心而论,当下这日子过得虽不比永庆一朝荣耀,但也算快乐……但永庆一朝跟在宸贵妃身边所历经的那些由低迷、走向莫可一望的高峰、再由高峰重新跌至深不见底的低谷,这使我惊觉那些无常其实从未与我远离,当下的日子从來不是风雨过后的重见阳光彩虹,而是又陷入到另一场交织着茂盛与枯萎的大梦虚空!
当下越是繁华茂盛,便越能让我预想到日后又会直面到的不能匹对的潦草虚空……忽然很累,我不敢再往下想。
一米晨阳辗转在面,我抬手揉了把太阳穴,进侧殿厢房去换了件宫裙,便又折步出去急急去接簇锦的班。
簇锦一晚上服侍着湘嫔也是累了,并沒有发现我面上染就着的一层一夜未阖目的疲惫。在正殿进深处,我与她双双点头示意了一下,便一擦肩一个向外一个向里各自走了。
两个小宫娥正以金盆备了温水、又托面帕候在内里小间边等着。我一路过去后对她们打了个示意,便轻着脚步推门要她们跟着一并进來。
倾烟还沒有起身,但她已经睡意很轻,依稀是闻得了我的足步声,自榻上慵懒的瞧了我一眼后,便示意我近前去服侍她。
皇上这阵子來慕虞苑來的少了,倾烟反倒睡得安生了许多、人也隐约丰腴了些……这却又是个什么道理?真真好笑的很!
我颔首唱诺,后过去搀着她更衣下榻,尔后自小宫女手里取过帕子浸入脸盆里。待将帕子拧干后,才要递向倾烟,却兀地一下就觉头脑一阵发昏!紧跟着双眼一黑、整个身子往前一栽。
“呀。”甫闻倾烟噤声,这当口她已将我扶住,“是不是不舒服,所以晚上睡得不好?”跟着又不迭发问,口吻关切。
我心神有些恍惚,听她发问忙稳稳身子同她施了个礼:“谢娘娘关心,奴婢还好。”昨晚熬神费心了一夜,此时感觉肌体所有的力道都跟着急剧往外抽离,也难怪我打了个踉跄站立不稳当。
“还好?”但倾烟紧跟着又是一句,语气比方才略重些,“你看看你这黑眼圈儿,一晚上的不好好休息,也不知你胡乱折腾个什么劲!”说着话也不知她怎么就有了脾气,一拂袖就轻轻把我甩开。
这话说的我一阵心虚!匆慌间平素那张巧嘴就变得穷了所有的词。可我越是这样沉默便越引起了倾烟的注意,她见我默声不语,又把身子正了一下,旋即蹙眉颔首恢复了和煦语气:“怎么了,到底……遇到什么困心之事了不曾?”眸色翩跹,且急切着。
我回神稳绪,决计不能叫倾烟看出半点不同之处:“真的沒什么。”说话重又持了手巾往水里浸润,“就是同小福子拌了几句嘴,一分神就沒休息好。”顺势扯谎,头脑发僵的寻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闻我此言,倾烟沉默须臾,也就沒说什么。但抬手一把重将我拨开,也不用我服侍,她从我手中舀了帕子径自去擦脸。
留我一个站在旁边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着,眼见倾烟这一番举动,我口唇开合,却好半天都沒吐出半个字眼來!

临近晌午时,我又被蓉妃叫去了一趟,所为的自然是我昨晚上那一遭事儿!
聪慧如她,她自然瞧出了我留给皇上的那些个小物什,是昔日宸贵妃的东西。她一个劲儿的道着我真是大胆,在这西辽后宫里,谁人不知永庆朝的宸贵妃是一个禁忌?偏我不仅将宸贵妃的物什留给皇上,且所唱那一首小曲儿、其中那一句“惟将‘旧物’表深情”,又连着那留于枕畔的东西,一下就让皇上给想入非非了去!
与此同时,狐仙之说在皇上心里便又发生了质的变化……因为这已与已逝的宸贵妃扯上了关系!
这么多年,皇上心心念念始终不能放下这个挚爱的女人,即便他心里明知道这不可能是宸贵妃的一缕芳魂,但他还是从心底里的愿意相信,相信与他锦帐相会、留一夜露水姻缘的,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的生魂!




☆、第五十一话弄拙成巧故人魂

不知为什么,由传为佳话的狐仙夜会、直到现下莫名就演变成的人鬼情未了,其间跨越度其实也不是很大,细想想不过都是些怪力乱神做不得真的玄乎东西,可这猛地就叫我打了个瘆!
说好了的风情入梦魅惑龙心的,怎么就叫我这好端端先成了狐媚妖精,接着倒好这就又成了死人的魂魄?
这么想着沒防备又打了个哆嗦!但心下里的翻腾很快被我压制住,我沒把一丝别样的神情带到面上去。
蓉妃似乎并不曾留意我此刻心绪的变化,又或者这事儿看在她眼里从來就沒觉的有多不同,横竖目的达到便是真的,其间过程是什么、本质可有变化,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忽略。她徐徐浅叹,一双明眸在我面上扫了一圈,抬手扶扶倾向侧旁的流云髻:“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并未点明,但我明白她什么意思,毕竟她伴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且这宫里的人沒谁不知道皇上单恋前朝宸贵妃。
就知道她会如此感叹,但我悄眼去留意蓉妃面上的神色,见她仍旧是这么一副冰漠且掺些微冷睿的模样,该是沒有着恼于我的出格。便暗暗松下一口气。
我胆子确实够大,一直都很大,这无需质疑。不过这一次其实事后我也有担心,担心自己是不是玩儿的太过了火?
当初那一瞬间情之所至,积蓄在心里这一通压不住、敛不得的浓浓心绪作弄的我一股脑就起了性子,后便又由性纵性的迷迷糊糊就代入到了宸贵妃的身份当中、或者说我是把自己代入到了一个恋慕皇上、有太多话太多心事想向皇上宣泄,偏生我的身份与所处格局又由不得我去向皇上吐口宣泄,故以旧物表我心思的痴怨女子的一怀境地,事后又这么不受控的给生生整出一段所谓人“鬼”不了情……当时热血冲头便忘了我自己是谁,当事后恢复清明理性才懂得什么叫作害怕,且我现下也仍旧在隐隐然的后怕!
皇上他不傻,他是在装傻,他是因了心头对宸贵妃的追思与迷恋已经到了一个狂热不能控制的地步,故而开始疯狂的装傻、疯狂的愿意去相信这些个分明目的不纯、心机不浅的怪力乱神的东西。说白了也就是君王一时头脑发热给纵容出的一幕幕闹剧!
但皇上毕竟是皇上,且他从不是一个昏君、更不是一个痴癫呆傻者。他可以一时兴起陪着我与蓉妃这么一次次玩儿下去,但一任再浓厚的兴致也终究会有变得意兴寥寥、终至金纸般薄弱、再至最终消泯涣散了无痕迹的地步!说不定什么时候皇上便对这闹剧一场失了兴致,又说不定转念还会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愠恼的只觉自己被一群别有用心的身边人给耍了!
如果皇上突然有一天退出这荒诞不堪的戏码再不赏光,且新仇旧账一条条的同我们清算,我们纵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特别我还如此胆大包天的舀了他最为珍视、最为碰不得也触不得的挚爱之人在他面前插科打诨……陛下他若追究,我都不知道我会死的有多么惨!
但一切既已成为定局,那么怕与不怕都再失去了全部的意义……只有期待九曲回廊之后突忽呈现出的一片柳暗花明,人生于世也从來就沒什么事情会是绝对一尘不变、既定而毫无转机的,不是么?
“奴婢的胆子一向都很大。”我抬眸对着蓉妃浅一莞尔,复侧目蹁跹了一下眸波,唇畔勾勒出的笑意点水般微微,“娘娘之所以看重奴婢,不也正是因了奴婢这胆子比常人要大些的缘故么?”声息也有如穿堂过树一般轻袅。
我心里明白的很,我的顾虑也是蓉妃她的顾虑。即便蓉妃再怎么了解皇上的秉性,相比起來她更了解的还是世事的变化无常……这个平民教书先生之女出身,小了皇上两岁、一十六岁时便入了王府陪伴在还是亲王的陛下身边,时今已过四五载的女人,她所经历的世事磨洗、看过的繁华与落寞,她的阅历,其实不会比大家大户出身的萧皇后与庄妃差,其内慧干练也不见得比历经过两个朝代更迭变化、看过艳丽沧桑轮转不歇的倾烟与我差。她所欠缺的是对这后宫里人事脉络的梳理与阅历,因为她这个陛下登基之后才跟着入宫的妃嫔,这方面自然是比不过似我这般的后宫旧人。所以她需要我。
我的阅历、我的胆魄,与蓉妃是最相辅相成的互补。其实只要倾烟愿意,我们两个在这方面俱占优势的人抱在一起商榷、谋划个什么事儿,不见得就不能成,可偏生倾烟她早已沒了争权夺势、出头攀高这方面的心思……
蓉妃自然懂得见好就收,她也怕皇上有一日突然回过神來失了兴致、且加以怪罪,故她这阵子未尝不在寻一个可让我直面现身、趁着皇上热度未消与皇上再进一步的契机!好巧不巧的,正是因了我的“胆大”,反倒为这佳人入梦之事又向前更深的促了一把,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的大抵就是如此。
“呵。”蓉妃闻我如此言语,有须臾微愣,旋即鼻息轻一呵声,即而转了眸波落向院子里一道假山盆景前,“你说的沒错。”她似笑又随心,“这一遭行事虽太过大胆了些,但是……效果还不错。”于此一转眸波重落在我身上來,“皇上对你这不曾谋面的‘白狐仙子’、‘故人芳魂’,是愈发的着迷了!”她一顿,“甚至……陡然就一跃而就至了近乎于狂热的地步去!”
她后面那一句话声色兀扬,不逼仄,但叫我浑身一打激灵!
我的忖度果然沒错……
“那娘娘的意思?”我不愿再同蓉妃过多兜转,抬目凝眸直抵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过去。
蓉妃亦干练如斯:“本宫的意思,你不明白么?”声息略低,透着一丝冰雪的清漠。
她这张脸依旧是娴静且出尘的,冰俏之余有一种天然纯净的恍惚感,但内里暗藏深酝着的其实是太不纯净的阴霾暗岚……
我早已习惯了深宫之中这些面不对心,此刻对着蓉妃这一张仙子般气韵的面靥却还是禁不住惋惜:“奴婢,明白了。”惋惜这一个玲珑剔透的纯粹性灵已被染就了市侩的荼毒。但转念我自己呢?心头一黯,颔首应下。
我,自然明白,我要做的便是继续顺应蓉妃的安排,择一恰到好处的时机,以真实面目与皇上直面……但这个时机其实更难寻,因为此前所行所做所有的铺垫,为得其实就是那将自己真正推往风口浪尖、再不容回头的至为关键的那一刻!
但一语落定,内心忽觉一阵负罪……我利用了自己的旧主,來谋这对旧主痴情不移的帝王的一颗心。利用一个人对另外一个已经不在的人狂热的爱,來达到自己偷得他心、占据他念、最终获得权势利益以及根基深种的目的,这是世上最残忍的大罪!
“明白就好。”
但世事的繁复已不容我有片刻时间去感怀那些有的沒的乱乱纷纷,蓉妃一句且叹的话重又把我唤回了神。
我顺势看过去,见蓉妃已把身子略微侧转,抬手拈起几上的青瓷缀粉桃花小壶,满了一盏清茶后捧于唇边慢慢吹着:“本宫喜欢的不止是你这份胆气,还有你的聪明,最主要的……”她抬眸,面色未变,口吻是平和的,但正因了这份平和中所牵带出的欲盖弥彰,才更令人铮地一下就感知到有一种无形的气场应运而发,这气场直抵心魄、叫人颤粟,“是你那从來就沒安分过的不甘的心!”她语气一落定,旋即垂眸抿了一口温温的清茶。
我心甫跃……蓉妃终于挑破了我们之间这一次薄纱,她只一语便残酷且直白的拆穿了我所谓“一切都是为了湘嫔”、“一切都是迫不得已”这些个虚伪的面具,使我不得不再一次正视自己的阴暗面、直面自己的狭隘。
“甘与不甘,是奴婢的心境,亦是娘娘练达态度之下所一针见血的揣摩。”我展颜定目,朱唇缓缓沉吐,“而能被娘娘相辅相成的器重,是奴婢的时运。”这双星目凝着些微华彩一路向蓉妃缓缓看过去,不卑不亢,沉仄的语气透着一股坚韧的不羁,又一如戈壁滩上经年飞沙走石下忽就破土而出一朵滴血的罂粟,渐渐那罂粟又以其隐于血脉的本性开始层层盛放、为最美最瑰丽也最魅惑的一株嗜邪的阴灵。最终再也沒有谁能去俯视她的锋芒,也再沒有谁能去控制她……
一倏悠天风拂树,虚白的冬阳倾洒而下,这点点金光便随着疏影的晃曳而一荡一荡起了水波浪涛的韵致。屋内景深也开始跟着明明暗暗不住交叠。
有暗影打下來,铺陈在我的、在蓉妃的面靥与眉目之间,将原本柔和的轮廓镀上了一层乌沉的厚重,便有游丝样的神秘与不可测潜移默化间一点点细滋慢长。
一时无言,唯有两道目光相互直视,因沉默而把这分明不算敌意的目光作弄出逼仄的锋利。
良久良久,蓉妃静水般的面孔忽地缓缓溢出一笑,这笑一圈圈于她唇兮漫溯生就,浅淡而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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