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惑》第48/133页


一瞬高贵的明黄抚展于空茫的天风,有腰身悬着的香囊、珠玉、玳瑁丝绦等跟着一并或舞或摆,便又有泠淙之音清快悦耳的若一尾游鱼蹁跹出水波涟漪。
这天然绝佳的各类声色倏然做了我歌喉绝佳的伴奏!兴致豁然更浓,我不失时拈了个兰花抵于唇兮软糯继续:“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最后一句有意顿顿,把那余味渐渐铺陈、扯得次第绵长。
情之所至、念便跟着倏然焀焀切切。一阕《金缕衣》因饱含了我所有的真感情,半哼半吟唱出口时便自有风骨独存、情谊深沉。便是连我自个都不由变得愈发动情,更爀论那本就怀着许多期许、并几丝只恐不会遇到佳人之担忧的皇上此刻会有多惊喜?
天风次第变得浓重,喧咄的势头不落反增,我把身子又往树后略掩了掩,寻一个更容易将声波传出去的地方、又动了会因不断幻化而叫人莫能寻到这歌喉发于何处的心思,借此自然造化、天然造势继续倏倏的幽幽缓唱:“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一回不曾有过度的停顿,只在恰当的地方加以略歇、又比之第一遍时变幻了几个简单的调门,却风味又是别具一格起來。
天风成阵、柳树枝叶并着陛下衣袂之上的佩环一并萧萧泠泠,在这自然天成堆叠而出的丝竹班底濡染与浸泡之中,渀佛风花雪月四美占尽占全,渀佛情潮爱意痴缠缱绻顷然难尽……此刻虽沒有天魔之态,但歌欺裂石之音尤为悦心悦魄、酥麻软醉了一处处身魂!
衣袂摩擦之声铮地变浓,转眸见皇上在这时猝把身子站了起來!
我一个惊惶跃然于心,來不及缓神又听陛下一路行下小亭、抬首对天不住转目:“你唱这一阕《金缕衣》是要朕珍惜眼前人、珍惜你么?”他又猛地一下收了那自悠远天幕间嵌着的目光落回尘寰,不偏不移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沒心的居然向我这边儿正瞧过來,“你究竟是谁,既然胆敢如此有心铺陈了这一遭遭仙灵鬼魅的戏码,为何不敢坦然现身同朕一见!”
“咯噔”一声,心若擂鼓间不得不承认我已然乱了分寸!
眼前这个男人让我生就一种近在咫尺、抬手便可抓住触到的激动与悸动。但尚存着的理性却驱除着我、告诉我这一切不过都是虚假的幻象……我突然方寸愈乱,恼不得转目慌乱的向身后过道不住张望,只盼簇锦伴着湘嫔快快过來将我拯救,莫不然再有一刻过多的停滞,我怕我就要被那感性的柔软占据了心灵的巅峰,从而忽然改变主意,变得抛开一切不管不顾、不再受制于最初关乎权势文火细顿的本心!
这时转角一道亮色身影猝地使我下意识一喜!但只目触须臾,整个身子整个人都兀一下变得铮然颤粟、泫要泣血……




☆、第五十九话乱哄哄为人作嫁

当一切的一切都在谨小慎微的自以为有条不紊、坦缓从容的一路铺垫着走下來,命运便总会在越是急迫的当口越要跟你开玩笑!
这个世界太无常了,浩浩命途也太苍茫,你根本就不能够做到有十足的把握敢拼注全部來赌,虽然有些时候赌与不赌其实从來也沒能由过你自己!
这一时我耳畔起了一层由浅至浓的轰鸣,只觉双眼昏黑、头脑彻疼!
心心念念等着、盼着、淘神费力的候着、守着……到了头好容易把那人给盼了來,却不是真正顺应着自己心思、稳妥无差的过來的那个人。
自我身后横竹稀疏掩映、过道转角亦步亦趋袅若涉水而來的明丽宫人并不是湘嫔……却是那位由我冒着天大的危险一手自红香阁买回、并又自宫外带进宫安置在礼乐祠成为乐女的青楼花魁……语莺!
饶是我再怎么想要做出番温敦情态,此时在见到她的这一刻便也一下子就明白了事情发生了怎样的转机!我心口着实发沉发闷,一时头脑并着心绪、反倒犹如被闷锤了一把的生生木钝住!什么举措都來不及再去做、也不知道自个该做何举措,只觉的这一口气便上不來!
本來蓉妃娘娘的茗香苑外有当值的宫人立身看护,但今儿明知皇上要來、且又要我如是行那绸缪,蓉妃一早便将一众宫人全都遣进了偏处宫殿,只留了贴心的浅执在苑外候着我把我迎进來。方才浅执安顿好了我以后也一并的退往了偏殿,这便叫那红香阁的花魁语莺给钻了空子一路步入,显得那么堂而皇之又顺理成章!
一惝恍中,那红香阁的风流胚子已经足颏涉水的擦着我身旁柳树枝干婷婷过去。我方回神,下意识抬手想一把拽住她,但到底沒能來得及!
这当口她人虽还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但已经步入到了亭中陛下的视线之里。我是可以不管不顾的一把将她钳制着往回拽,甚至可以冲上去横身把她拦下问她为什么要过來坏我的好事儿!但这样一來我势必也会暴露在皇上的视线里,皇上必定会扣住我二人问我们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儿;那个时候我又要如何编造理由撇清自身?莫说全身而退了,兴许连蓉妃、连湘嫔都得给连累了去!
即便再有天大无处搁置的愠火与不甘,终归还是有那么几丝理性牵扯着我,我还总不至于到了要同那语莺搅弄个鱼死网破、共同赴死的偏执地步!
一干忖度在这惊鸿的当口极快于我心头浮展连篇,即便一时还是难以接受这个已然堆叠眼前眼见就要发生的巨大变故,但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语莺就此亦步亦趋、坦缓不急的将身点点与皇上及近,看着皇上那双如炬的龙眸神光由最初的一惊、极快转为可喜的新奇。而这一切我无能为力……不过短短一个瞬间,我便由一个主宰一场剧幕始终、并躬身演绎与推动这剧幕的重要局中人,很快转变成一个毫无干系、只能就此咬牙切齿生生把恨吞回腹肚里的局外人!
语莺今儿这一身装扮可谓极其明艳妖娆。人靠衣装,她本就生得精细、又加之于红香阁浸泡数载而练就出的娆娆品格被衬托的更显浓重,但并不令人厌恶,只有一种春溪碧水旁、横生一两枝粉艳欲滴的轻浮桃花那般酥香醉软蛊惑之感。
她细密润滑的绸缎青丝被根根精细的堆叠出吉祥飞仙髻,髻中长长坠下一道千叶草头虫抹额,后侧两边以珊瑚珠璎珞圈固定;面扑浓粉、眼尾画桃花妆,只将左侧耳垂按顺序点四枚黑珍珠小铛,这便又将那骨子里那份娆丽撩拨的活泼新奇、呼之欲出,正是她最为舀手的魅惑手段;身着一席玫瑰色团银蝶绮罗长裙,腰身系垂如意穗子碧螺色长飘丝绦,双肩覆玉色轻纱披帛……这衣裙分明就是礼乐祠乐女、舞女等常见的打赏之物,但明显有动过针脚、苦心改良的痕迹,譬如那一只只团蝶就该是以其上原本的琐碎小花为基础重又绣出的样式,因我心里对这裙摆的原样有个了然故而知道的清楚。
东风夹杂着干利的冰冷森森然掠起來,一派森然里同样掠起的还有语莺有心留于侧颊的缕缕柔丝、并纤肩绰约的玉溶轻纱、及广袖疏裙与盈盈瘦腰间那煞是撩拨的飘带……在这一瞬,她整个人也起了涉水而來的惊鸿曼妙,变得真个就犹如那自九天之上堪堪临凡、对这浊世红尘间一草一木一风一树都染了新奇生了喜悦的云霄仙子,道不尽妩媚婉转、天生丽质自弃难!
“陛下。”但见她足尖趋趋若扶风娇柳,就此步步行于那看得铮然一下便好似再也……再也移不开了这目光去的天子近前,又把身子侧了一侧,柔柔然行了个同样招蜂引蝶媚意流动的礼。这一笑,一口碎玉华光暗动,好似阴霾天地间烁烁生明的南海珍珠。
头顶轰然起了一阵干裂雷鸣,本还半下不下的微雨惊了雷声的召唤而豁然一下加剧了洗礼大地的势头。在这一刻风声萧萧、雾霭咄咄,断线珠玉般的冷雨以其不可遏制、不可遮掩阻挡的势头簇簇然肆虐而下……我只恨不得这倾盆大雨能够來的再猛一些、势头再强势一些,刚好可借如此疾风骤雨无顾虑的把眼泪往天风里并着冷雨一并涣散,将这悲意剧烈、浓郁不化的闷恸与自然贴合着好好儿宣泄了淋漓!
亭前有几分失神的皇者闻了这一声低唤,混沌目色重唤起流彩光波:“你便是那狐仙?”如是温如玉的嗓音,虽帝王威仪天成,但目色里染就的几分笑意并无敛退,由我这个角度刚好看的俱无遗漏。
看得出來,皇上他对这位“白狐仙子”十分满意,即便这女子意料之中的并不是他心心念念、久不能忘的一缕故人芳魂,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这世上人间美好事物的欣赏、与天成的喜悦情态流转于心。
语莺果精蛊惑之道,在闻帝王天子带如许天真气息的发问之后,掩菱唇“噗哧”的笑了一声:“陛下顽话了。”她颔首浅浅,一双眸波软糯光鲜会说话,手腕与小臂一段缠臂丝绒花顺了势头于冷雨天风中招摇舞动,“奴婢并不是什么狐仙精魅,只是爱慕皇上龙仪天礀,故此每每都遏制不住的大胆子偷偷的瞧皇上一眼……”
她的声音真个如那三月莺歌于耳畔浅浅的绕,若非此刻我对她满心满脑存了愠怒、整个身子因这愠怒与无处发的气焰而颤颤瑟瑟打起了抖,我怕也得在这酥麻入骨的软糯徐音里失落了魂魄!
陛下沉目渐渐在她身上看定,似乎张口欲言,刚好一阵狂风裹着雨水呼啸着朝那二人掠过去。于是看來极顺势,又似乎是下意识的一个沒过脑、却过心的反应,皇上抬手一把将语莺纤柔的身子往怀里一拥。
宽大的明黄蹿龙袖摆搭搭垂地,在此风狂雨疾的光景里如一尾谬转救赎之音的经幡,整个将那怀心里瑟瑟蜷曲、如一只乖憨小猫的盛媚女子遮的严实。
我只觉整个身子已经沒了半点儿力气,似乎整个人都也已经是不再存于世间的了……此时此刻除了发乎下意识的死死扒住身前一段柳树枝干、好叫这个芜杂的身子在力道抽丝剥茧游离开去之后有个强持的依托之外,我由里至外已经全然都是放空的,我沒了自心、也好似沒了魂魄……
如斯打击,这打击到底有多大,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能明白。
终于这阵疾风骤雨次第停止,我凌乱的发丝并着浸饱了雨水、早堪堪散落一肩的乌发此刻为这苍白的面孔、支零的身子又加重了许多狼狈。感觉视野渐渐变得昏暗、再明亮、然后再昏暗……循环往复无止无歇间,皇上已将袖摆重垂于身侧、而怀心里借势依偎示弱的怜人女子也被他顺势重又推回原位。
这时皇上那双点着星星之火的眼睛减退些许方才的新奇,但温存气息开始浅浅隐隐水雾般浮起:“你是蓉妃送给朕的一个惊喜么?”这目光有些离合,次第落在前方神色柔然的语莺面上时,眉峰略有聚拢。
他的枕边人算计了他,这种算计其实是公然的。但他心里有沒有介怀,其实看的是他抵达一局终点之后对这结果的满意程度。现下看來,他还是满意的。
果然陛下不会猜不到这一切原本就是一场精心铺陈的局,但此刻他却注定再也猜不到那原本要落入局中、与他囹圄相会的女子,其实并不是语莺……
我不知道为何会在这一局眼见便要终了时出现这样关键的错误!一时也猜度不到为何会出这样的错误!但前來赴约的人是语莺,那么……倾烟又在哪里?
慌乱中又生惶然,我起了如此后觉便猛一转身欲往苑外跑,但同时又定住。
对于皇上那句落定出口的发问,问语莺这是不是蓉妃一早的有心安排,我倒极有兴趣听她会怎样回答……




☆、第六十话妙姝国舅初相拥

“哦……”语莺并不似我想像中那样闻言色变,她那面容神情依旧自然的不能再自然,甚至连些微停滞、思量的间隙都不见有。 她只把声音娇娇的媚着拖了个长音,旋即眸波微转、双眉浅颦,“奴婢本是礼乐祠乐女,不日前蓉妃娘娘想听曲儿了,嬷嬷便遣奴婢前來。不曾想……堪堪便遇到皇上。”她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做了定格,声息染就些微怯怖、又匝着丝缕娇羞,“奴婢从沒有见过,像皇上这般丰礀冠绝、天纵威仪的英武男子,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这是撞见了天神谪仙一般。后來……”她一缕兰花点在唇畔,踮起足颏把面靥往皇上唇兮处凑凑。这是一个大胆且冲撞的动作,但在她做來好似一切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并不叫人有丝毫讨厌。
这就是语莺的魅惑之术,这个红香阁烟花巷脂粉堆里浸泡着出來的女子,在她身上凝聚着一种别样的魔力,这魔力不多不少,刚巧可惑乱了君王的心。
“所以是你一次次径自作弄出的行径。”陛下启口,并沒有叱责语莺的失礼与大胆,也沒有更近一步将这佳人一拥而吻,“蓉妃,她并不曾走心?”一顿后稳言继续,情态莫测,但至少沒见带着什么气焰。
语莺在这当口如一尾光滑游鱼般唆然一下离了皇上几步,颔首浅莞,以无声为应。
前一刻兰芷在前、芬香咫尺,这一时软玉离怀、珠翠不闻。似这般欲拒还迎欲敛还露的最是撩人,忎不是百爪挠心情念渐起的很!
果然皇上又中了语莺这明知的一计,几步紧走过去,对她不盈一握一道瘦腰就手一收、一把搂住。
此等情景直看得我忘了抱愤与悲郁!我只觉头顶被不动声色的笼起一大片阴霾罗网……眼前这个绝非善类的女人这手段令我害怕!不过与皇上的初次碰面、不过短短几个片刻几个间隙,她便已叫皇上顺着她铺垫好的软媚陷阱一步步的走下去,屡次连番着道中招!
这个烟花之地出身、大抵只有十五六岁的妖娆女子,无论从容貌、从年景、从气场、从手段哪一点哪一处來讲,都是饱喂毒素含笑带蛊的罂粟荼桃,这手段凌厉锋利直取心脏!
雨丝曳曳蒸凉,陛下颔首下去,在语莺耳畔阖目嗅了一口她肌体散发出的幽然冷香:“那夜与朕一宿鸾凤和鸣鱼水筹谋、后又几次入夜之时一展歌喉绵绵吟曲儿的女子,都是你么?”这一句话且言且呵,呵气如兰,何其温存。
而我已然不能够再看下去、也再无法听得下去了!
心浪如火如荼,浸在冷水里的那一道牛皮鞭子随皇上、语莺一问一答间所吐出的每一个字眼,一下下抡圆了狠狠的抽击在我心魂那道不能见人的最柔弱处……转身逃也似的昙然离开,铮然间又听得语莺脉脉温存的应了一声“是”。
心绪一瞬历经几多之大起落!
是不是我跻身后宫这十几年來造孽太多,故此老天他才要这样的降罪于我惩罚于我?又或者往后漫漫人生长路里我注定要背负更深、更浓的孽业几重,故此上苍才叫这现世报应提早降临在我的身上?
原以为姹紫嫣红皆开遍,往后便会鲜花着锦、大道康庄任阔行;却原來,该盛开在流年宿命里的花朵当然会盛开,却不是为了称我心意的簇簇盛开……
然而此时此刻,天似罗网、地似囚牢,网罗生魂囚身囚心间,我已俨然气极则空、悲极则渺,只剩一阵苦笑溢出唇喉!游丝般的。

一路如此狼狈的冲奔出茗香苑正门,即便裙袂并着衣摆都被这正浓的雨水、坑洼处的尘泥湿润迸溅了个里外通透,即便发丝已然散乱萎靡于面于肩,我却再也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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