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击》第23/126页


  今儿是个大风天,阴着,满场飞沙。窗外的路已经延伸得很远,尽头处有个小小的人影,那是许三多。李梦又在窗前施展他的口才,事情已经在往极端上发展,每个人都在失去原来一直恪守的分寸。李梦则是干脆地在对着那个远影大叫。
  “你这傻子!给个棒槌当针使的凯子!不分香臭的驴子!”
  他嚷由他嚷,那条路现在已经是这么个长度,风沙下,路那头的许三多绝听不见他的喊声。倒是老马抬头瞄了李梦一眼:“嗳嗳,适可而止吧。”
 ∩李梦绝没要止住的意思:“我说哥几个,大家伙心照不宣吧。班长,你要不要把你算在我们里头,是你自己的事。”
  老马停了在摆的桥牌,有点惊讶地又瞄了一眼:“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咱们为什么能心安理得?一只走失的羊都能让咱们高兴半天,咱们怎么就能在这么个地方待下来?”
  谁都看看他又低头,似乎没人在听,但每个人都在等他的答案,他把五班最敏感的问题提上了桌面。
  李梦很自信地翻出答案,可说有些过度自信:“因为我们不抱希望。”他看看那几个人阴沉的脸色,决定稍微收敛一些,“或者说,我们只有希望,我们抱定一个在这里无法完成的希望,我们在做的事情都不可能完成,也不打算完成。”
  风沙很大,远处的许三多也就小而模糊,他正逆着风在把新铺就的路面夯平。
  李梦的说话也有些风沙的凛冽:“现在来了个傻子,他真的打算,一门心思地把他的事情做完。我不讨厌他,说真的我们都不讨厌他,可我烦,你们别不吭气,你们也烦。现在砸石头的声音听不到啦,可外边有个人在干活,干他不知所谓的活,我们很烦,以前做得很高兴的事突然没了意义,我们突然觉得也该干点什么?”说到这里,他很惨淡地笑――“可是干什么?我们能在这干什么?你们知道吗?我那次去团里办事,抱着一棵树哭,我一边哭一边想,哭什么?这只是一棵树,一棵树,一棵树……”
  他狂态毕露,那几个人的脸色也越发阴沉。生存在一片绝对看不到树梢的风沙星辰之中,每个人都有同样的苦楚。
  薛林忽然将手里快洗烂了的牌重重拍在桌上。
  老魏:“闭嘴!”
  李梦毫不示弱:“别冲我吼!你们真想吼的人不是我!你们不要吼两句吗?我刚试过了,他听不见。”
  薛林到窗前,声嘶力竭:“白痴!!”
  老魏索性打开因风沙而紧闭的窗:“二百五!”
  老马终于愤然而起:“你们有够没够?”
  李梦回头拉老马:“班长也要吼一下吗?你真的很需要吼一下。”
  老马是那种容易疑惑的人,而且一疑惑就忘了原本的怒气:“我为什么要吼?”
  李梦很认真地看着老马:“打他来这最早过不安稳的是谁?”
  老马看着他:“我为什么要过不安稳?”
  薛林、老魏两个刚喊掉了火气,一边捂着嘴偷乐,老马狠狠瞪了他一眼。
  老马忽然叹了口气:“你们就是想我下个命令,让他把那路停下来,对不对?”
  几个人不说话,不说是也不说不,但确有一种期待。
  老马摇摇头:“我不会下这命令,知道为什么吗?”他单对着李梦说,“许三多不聪明,可不是个混蛋,你聪明,总能让多数跟你站一边,总能让大家的矛头指着你想对准的人,可是多少……有点混蛋。”
  这就是总结,李梦再笑不出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老马嘘口气想走开。
  李梦在他身后冷冷地说:“好了,他已经成功地让咱们咬起来了。”他语气冰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老马站住了,他能忍受一切但不能习惯这种冰寒彻骨,他几乎要打个寒噤。老马看着窗外,那个小小的人影还在忙碌,这屋里的世界似乎伤不到他,这屋里的世界似乎就根本与他无关。老马看起来很疲劳也很悲伤。
  几个兵稀里哗啦地在伙房里吃饭,前天蒸的馒头,像粥一样的面条,伙食并不差,但因为这地方不大有军纪约束,五班吃饭看起来十足是单身汉们的凑合。
  许三多对老马说:“报告班长,我明天请一天假,路先停一天,好吗?”
  一时所有的吸溜声和咀嚼声都停了下来,这份安静把许三多也吓了一跳:“嗯,那就算了。”老马忙着擦嘴:“别算了,为什么算了?”
  许三多:“我想在路边种点花。我想去店里买点花子,我来这快半年了,还没去团部看过,我想上团部看看,我还想看看我老乡……”
  老马:“应该应该!太应该了!合理要求!一天假不够?要不我给你两天?这路可远,你自个会走吗?”
  “我记路特厉害。”他很疑惑,他不知道老马何以这么热情,而李梦们又何以那样关心。
  老马就着许三多眼神看去,李梦几个正捅咕着无声地大笑。
  李梦开心地说:“我们觉得许三多同志这种愚公移山的精神是可敬的,但确实应该看看山那边是啥样再做这份苦力。”
  老马没理李梦,他转向许三多:“你一定要上团部看看,看看真正的部队是什么样的,你得开开眼。”
  李梦做出很纳闷的样子:“这不和我说的一回事吗?”于是他语重心长地揉着许三多的肩膀,“许三多同志,你就好好地去吧。”
  当许三多仰望路边一队静止但未熄火的坦克炮塔上的军人们时,他正坐在一个牧民拉羊的拖拉机上。
  那些兵倨傲的眼神从他头上扫过,他们不愿意看见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和拖拉机斗里的几只羊待在一起,如此的灰头土脸,全无军威。
  许三多看看坦克,又看看身边簇拥的几只羊。自卑从他离开五班封闭的小天地开始,就又找上了他。
  许三多下车,拖拉机开走,他看看门上的八一军徽和几个雕塑般的士兵,威严得让他发毛,第一感觉是这地方绝不会姑息他的渺小,于是很没底气地往里挪。
  一只手理所当然地将他拦住。
  哨兵仍然是目视着前方,但手却伸在许三多身前:“证件。”
  许三多越发没了底气:“我是这个、这个三五三团的。”
  哨兵的手指向另一个方向:“登记。”
  于是打算去登记,一队步战车打靶归来正进营门,引擎声和口令声顿时响彻了营门,许三多回头看着,这些战车、车上的士兵,跟五班那份半死不活比起来绝对是两回事。车上忽然一个大喊大叫的声音:“许三多!是不是许三多?”
  许三多惊讶到张了嘴,一个让油彩抹得看不清脸的人从车顶上探出半个全副武装的身子,跃了下来,真个是龙精虎猛。许三多吓得连退了三步,他想逃跑。
  那位一把抓住了他,狠砸一拳:“是我呀!我是成才呀!”
  车上的一个排长已经开始不满意:“成才归队!”
  成才兴高采烈地回头嚷嚷:“我老乡!是我老乡!”他拍拍许三多,“我先归队,你等我,你就在旗杆下等我!”
  他又跃上了车,车驶进去了。许三多忘了登记这码子事,怔怔跟在后边,于是哨兵的手又伸在身前:“登记。”
  还得登记。
  旗杆下,许三多老老实实地在那站着。如果说以前一直没有见过一个像样的军营,那他现在见到了,一队士兵全副披挂着在跑步,一队士兵在练习拆卸车载大口径重机枪,几个坦克手在比画挺举105炮弹。武器与人很和谐地交融一处,那就和新兵连、五班都是两码子事,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战斗力。
  这三字与许三多完全无关,落落寡合地站在旗杆下甚至不敢挪动一下脚步,似乎只有踩着两只脚的那点地盘才属于他。
  有人在他背后说话,全没人情的声音:“请把您的衣领翻进去。”
  许三多回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两个警侦连的执勤正站在跟前。许三多忙把被风吹乱的衬衣领子翻到军装里边。
  执勤:“请出示证件。”
  于是又出示证件,本团的人在本团被查证件,连许三多都觉得有些屈辱。
  执勤诧异地看着随证件掏出的登记条:“三五三的人为什么还开进门条?”
  许三多狼狈得快把舌头吞了:“因为、因为让我开。”
  成才已经擦去了满脸的油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是我的朋友!他红三连五班的,驻扎在作训场!远了点!”
  那就是说明了原因,形同说此人来自蛮荒地带。执勤理解地把证件还回,有些淡淡的不屑:“以后注意军容。”立正敬礼,然后走开,许三多的还礼甚至都没被人看见。
  成才像以前一样,他从不在意他人的情绪:“怎么样?这里怎么样?”
  许三多没说话,转头看一辆正在练习原地转向的坦克,那引擎声也让人根本无法说话。成才可早习惯了:“走!我带你看看4我现在怎么活!”
  通过了车场的两名警卫,许三多和成才就穿行在整队和整库以营为基准单位停放的战车之间。一个装甲步兵团的标准配备是近二十种型号近三百辆中重型装甲履带车辆,这一切足以让许三多目不暇接。
  成才看来打见面就没停过嘴:“我现在在钢七连,就是原来新兵连高连长的那个连!钢七连很拽,全团第一拽!我和史班长伍班副他们也在一个连,不过我是七班他们是三班,钢七连是尖刀连,知道啥叫尖刀吗?好好琢磨这两字!我们是装甲侦察连。我现在是班里的机枪副射手,见过机枪吗?”
  许三多听得喘不过来气,也看得喘不过来气。
  车那边有人叫:“成才?”
  成才立刻变得谦卑而讨喜:“排长好!我带我老乡看咱们战车!他也三五三的,可分到作训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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