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歌》第133/161页


  后来他再也没还过手。
  他不想看见母亲折断了手臂,半个月不能下床。
  娘从来不曾抱怨,冰冷的眼睛永远漾着三分嘲讽。就像毒死守门护卫的时候,牵起他淡淡的道。
  “这样的人,娘以前一根指头就能捏死他。”
  “为什么现在不行。”
  娘低头对他笑了笑。
  “娘犯了一个愚蠢的错。”
  逃亡,躲避,追杀。
  他知道那些人从何而来。
  父亲想让他们死。
  他也很想让那一大家子人死。
  可是娘……病得越来越重,看着他的眼光,越来越牵挂。
  娘的时间不多了。
  他听见大夫私下和娘说的话。
  终于到了某一日,娘辛苦的逃到了扬州,把他交给了另一个人。
  一个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孩。
  从此,他有了另一个名字。
  “你要去报仇?”漆黑的眼眸抬起来,在他身上打了个转,看不出赞同抑或反对。
  “我通过了试练,师父说功夫可以了。”
  女子支颐思量了一会,微微一笑。
  “碧隼。”
  “在。”
  “告诉他地方。”
  “他去了?”俊朗的面孔挨近云鬓,取下了手中的书卷。
  “你明知他一过试炼,定会开口。”女子软软的倚进怀里。
  “他等了十年,早就不耐烦了。”男子低笑,“我可没理由再拖。”
  清眸斜睇了一眼。“反正总要了结,此时去了也好。”
  “若真下手……”男子轻叹了声。“背着弑父之名,到时候在武林中立身可不容易。”
  “我赌他不会动手。”玉葱般的指替男子正了正襟领。尽管授艺非她,性情却是看在眼中。
  “这般肯定?”心底赞同,故意浅笑调侃。“不怕他年少冲动?”
  “这孩子不同。”
  一步步踏入记忆中的城镇。
  越来越多的影像唤起了情绪,心头激荡的杀意越来越盛,险些按捺不住。
  十年,无数次幻想过复仇的一刻,如今已触手可及。
  入目旧宅的一刻,忽然愣住了。
  高大森严的门墙残破不堪,倾颓了半壁。残损的朱门挡不往视线,展露出院内蔓然延伸的野草。
  踏入破败的宅砥,齐膝高的荒草中蹿出一只野兔,毫无顾忌的看人,抖了抖长耳蹦入屋内,他着魔般的跟了进去。
  一间间屋宇空无一人,残旧而零落的物件散落,仿佛经历过一场浩劫。某些地方还有陈年而褪色的血渍,他想杀的人,一个也没有。
  当年和母亲被禁的院落同样蛛网密布,他站了许久,终于走出来,门外一张熟悉的脸对他微笑。
  “墨叔叔。”一种被欺骗的恙怒迅速蹿起。
  墨鹞轻松的耸耸肩。“六年前主上下令毁了方家,替你娘报仇。”
  “我要杀的人早就死了!”仿佛蓄力已久的一拳落到了空处,说不出的难受。
  “放心,那个人主上替你留下了。” 墨鹞望了他一眼,神秘一笑。“我告诉你地方,怎样做随你。”
  他会怎么办,当然是毫不犹豫的了结多年夙仇。
  可……那……真的是他要杀的人?
  卑躬屈膝的谄笑,逢迎往来的每一位食客,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弯腰点头,恭顺的擦着桌子,一跛一拐的收拾碗碟,看不出半点武者的痕迹。记忆中高壮强悍的人……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主上灭了方家,杀了所有欺负过你们母子的妾室,又按天山上的规矩,给你的兄弟一人一把剑……”胜者才有资格活下去。
  “他们……”
  “自相残杀了,主上也有点意外。”墨鹞的神色说不上遗憾抑或讽刺。“听说方老太爷是当场气死的。”
  自命不凡的正派大族,本以为能更有骨气一点,竟然在危机临头的一刻为求活命,拔剑砍向同胞手足。
  “主上吩咐若宁死不肯动手,尚有可取之处,放一条生路由之去,谁知道……”墨鹞摇了摇头。“他们自己砍死了对方,根本不用别人动手。”
  起先是怯懦恐惧,后来一剑剑拼下来红了眼,哪管对方是什么人,是否流着同样的血,皆成了杀之而后快的对象。
  “最后废了他的武功,烧了家产,流落街头行乞数年,被面摊的老板收留做了杂役,变成此刻的样子。”墨鹞拍了拍少年的肩。“接下来就是你的事,不用急,好好想想。”
  他盯着卑怯忙碌的人,站了许久。
  想起幼年时母亲凄苦的笑。
  想起家人轻鄙的眼神。
  想起自己被殴打吐血,却还要在母亲面前佯装无事。
  想起这个人永远视而不见的目光。
  想起临终时憔悴怨恨的脸。
  手指几度在剑柄上握了又紧,紧了又松。
  突然想起曾经听过的话。
  “真恨一个人,杀并非唯一法门,有时反成了轻松便宜的解脱。”某次闲谈,她淡淡的笑,“让对方承受时间的折磨,失去所有又怯于一死,才是真正可怕的惩罚。”
  “人最悲哀的,莫过于痛苦而无望的苟活。”
  黑冷的清眸微闪,忽而望了他一眼,其间微妙的意味他现在才领悟过来。
  静立了许久,久到周围的人纷纷投来目光。
  被注视的人蒙然在旁人提醒下抬头望过来,苍老而昏然的目光混浊衰弱,扫过身形如剑的黑衣少年。
  那个少年挺得笔直,像绷紧的弓弦,隐隐有种锐利的森然,一望即知受过严苛的训练。无表情的面容似曾相识,气息冷得吓人。
  或许又是个曾经听说过方家旧事的人。
  他疲倦的低头擦拭着桌子,只手按着阵阵酸痛的腰。每逢阴天,受过伤的腰背疼得几乎断掉,为了生存必须勉力做各种粗活,早已对多年来纷杂的指点议论麻木,昔年强盛的过往如烟花寂灭,乞食数年,他所求的仅是一碗冰冷的粗食,一方容身的木板,再不会为久远无谓的记忆漾起丝毫波澜。
  那样的目光终究太过奇异,他忍不住又望了一眼。正瞥见少年收回视线转身走开,紧握剑柄的手垂落,虎口上的一颗红痣唤起了某些沉睡的影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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