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歌》第140/161页


  名义上是他的主人,素日的利落无情让他总忘了她还是个孩子。如果不是在该死的魔教,她应该绣花学琴,和同龄人游戏为乐。
  事实上,她是杀手中的菁华,放眼西域诸国,无人敢轻掖其锋。稚嫩可爱的相貌下,掩藏着淬历过千百次的冰霜。
  究竟是怎样的恶梦,让她失去了自控,完全只能依赖他的保护,软弱而无助?
  这趟回程异常辛苦。
  但……
  他很想一路就这样走下去。
  可是……这样的她是无法在教中生存的。
  历尽险阻,好容易回到了天山,她仍未恢复。
  好在素日应答如旧,除了他,没人知道她骨子里的改变,眼下的状态不知要持续多久。他不放心的探察,见她深夜在床脚蜷抱成一团,才知她仍摆脱不了恶梦的纠缠。一张小脸汗淋淋的苍白,却不肯说到底梦见了什么。
  “别怕。”他只能轻哄,在黎明前最深浓的黑暗里安抚濒临失常的人。“我在这里。”
  “……淮衣……”喑弱的声音像受伤的小兽。
  他摸了一手的汗,把她的头拥在怀里,轻拍小小的身体。
  过了许久,才有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杀不了人了……我没办法……我一闭眼,就看见……”微弱的嗓子哽住了。“……对不起……”
  她说不出来,她说不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无法想像淮衣嫌憎厌恶的目光,深深的垂着头。
  他没说话,牵着她走到庭中的花树下,清凉的风悠悠吹过,让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迦夜。”他轻轻的唤。“抬起头。”
  半晌,深埋的头缓缓抬起,沉沉的天幕上,漫天的星芒散落天穹,灿亮而眩目,忽尔一颗流星如萤划落,带着一路光痕消失在山峦。萦绕不去的血腥消失了,超乎寻常的静谧慑住了心神,从没发现夜色里有这般沉静美丽的一刻。
  “迦夜,你和我都不该在这,有机会一起逃吧。”
  柔和的星光洒在少年身上,理解而怜惜,在树下微笑着伸出手。
  “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蓦然哽咽,扑进怀里拼命的点头。
  她紧紧搂着他,想把他嵌进怀里,替他分担撕心裂肺的痛苦,不停的擦去嘴角涌出的血丝。
  少年痉挛的蜷紧,无法言喻的剧痛割裂心神,已经将她的手臂捏出了青紫。
  “……对不起……我……”
  “……淮衣,淮衣……”她呜咽着安抚,连声音都不敢稍扬。“你忍一忍,我去求教王。”
  “……没有用……抱歉……”他的眼睛赤红得吓人,溢满了痛苦,“我帮不了你……反而让你难过……”
  一滴泪落在苍白的脸上,又一滴,带着她的体温,落在了少年心底。
  “别哭。”他吃力的看着泪眼,“……以后不要哭,你自己……逃……去中原……不要在这里……”
  “……淮衣……”更多的泪滑落,无论如何也擦不完溢出的血,大口的黑血中带出了内腑的碎片。
  “……迦夜……帮我……”少年痛得扭曲了五官。“……别让我……死得太难看。”
  “淮衣!”
  “……帮我……”
  那样哀恳的目光,她终于抽出了剑,清泓的剑身不停的颤抖。
  “……求你……”他再说不出话,非人的剧痛吞噬了心神,双手已扼住了纤细的脖颈。
  她渐渐透不过气,模糊的看着那张疯狂的脸,紧紧闭上了眼。
  手……缓缓松开,虚软的垂落。
  恢复了平静的脸带着解脱,可怖的血红褪去,温暖的眸子蕴满歉疚难舍。仍是一个干净清秀的少年……再也不会开口。
  她呆呆的看,搂着犹有余温的身体,久久不放。
  风,吹干了残留的泪。
  “迦夜。”
  “属下在。”
  “你的影卫呢?”
  “被我杀了。”
  “为什么。”
  “他一心想逃回中原,监看起来又太麻烦。”
  “哦?”
  “反正他也没什么用处,请教王恕迦夜妄为之过。”
  “罢了,一个中原人,杀了就杀了。”
  “谢教王宽宏。”

  番外-九微

  (上)

  恭敬之极的溜须阿谀听久了索然无趣,几乎能背出下一句,作为魔教最年轻的教王,初登玉座的不臣暗涌在持续梳理换血后转为顺服,变换不过数年之间。不驯的,有贰心的一一剔去,换上一手提拔的亲信,以劳苦功高与际遇不符为名,一举提升了弑杀营的地位,让凌锐张扬的青悍勇将凌架于教中耆老之上,森然威压于无形,是顺理成章也是迫不得已。
  这位子并不好坐,居高临下,无数眼光潜藏着不为人道的私心,贪婪、狂热、利欲、野心……混成了令人不愉的霾,层层萦绕着玉座,无形无质,挥之不去,犹如附骨之蛆。
  这是他的路。
  渴望多年的目标一朝实现,没有说不好的资格。他也相当享受一言杀伐的无上快感,高高在上的俯瞰,肆意拿捏命运,睥睨万物的滋味令人沉醉。
  只是极偶尔……风撩动高塔铃音,目光掠过重重雪峰,沙海胡杨,大片茵茵碧草的山峦,会有一丝恍惚。
  碧蓝的天穹胡雁飞
  美丽的姑娘牧牛羊……
  幻影般的童年泛上心头,仿佛又听见了夕阳中的牧歌。
  一场席卷多方的疫病夺去了母亲和阿爷的生命,部落里死者累累,幸存的强者夺去了无主的财物,他与同样沦为孤儿的埃达替人干杂活挣一口饭。每日不间断的辛劳,在日光下晒黑了肌肤,七岁时已是出色的骑手,熟稔的以哨音驭狗牧羊,学着打猎下套,以为一生就这样在草原上度过。
  直到一口疏勒话的近臣找上了他。
  王子……这个称谓如今听来恁般可笑,当初却欣喜若狂,不辨东西一头栽进了宿命。幼稚的孩子如何能想到浮华之下的潜流,早被虚名炫花了眼。
  初入王府,受训压力之大,历练之严,令草原上自由无羁的人束缚不堪,几度想逃,俱被擒了回来,重笞责惩。他痛苦而不解,直至数年后方得悉缘由。
  两任国主尽被刺杀,百姓沸腾欲反,群臣寒栗震怵,僵局几酝倾国之乱,今时喧赫的疏勒,当日却是风雨飘摇,王座空悬,无人敢于继位。
  父亲自国外被寻回承继国主,逍遥王弟的行事声名略略消释了天山的疑惕,上表称臣,重帛相贿,终于买动了天山左使在教王尊前美言,止住了新一拔刺杀。而后为表恭顺,亲子为质以显其诚。
  年少意气,望着王服下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冷笑起来。曾经的孺慕早在非人的训练中磨折干净,眼前的男子于他毫无父子血裔之情,只余棋子与棋手的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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