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101/134页


赵顼目视王安石,王安石觉得王庭老的官声尚可,就地查勘可省不少麻烦,遂说道:“吕大人之言甚是,可着王庭老勘问明白,早予了断,还上官汲一个公道。”
王安石说了话,王珪更无话说,赵顼即命草旨。至此,吕惠卿才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背上汗津津的甚不舒服。
吕惠卿回到家里向吕升卿说知此事,吕升卿又连忙告诉了郑膺。郑膺知道王庭老与张若济关系密熟,张若济的秀州通判便是王庭老所举荐,想必会有所照应,于是放心离京赶回秀州向张若济复命。郑膺带来的钱,吕惠卿没有收,吕升卿心想不收白不收,事情既已办妥,何妨收下?大哥不要,我可老实不客气了!
第二天,吕惠卿上中书视事,因见王安石未到,和王珪说了几句话闲话才归座。堂吏送来一叠文书,置于案上,吕惠卿看时,最上面的一份竟是御史参吕升卿的弹文,心里不禁“格登”一下。连忙取过看时,却是御史蔡承禧所参,言吕升卿经学紕缪,不当勾管国子监。又说挟惠卿之势,崇建亲党,轻傲犯法,招权慢上。又言在京东路转运司任职期间上泰山刻石,疑刻在真宗御制碑上。条陈数事,语多忿恶,还牵到吕惠卿身上。
吕惠卿捧着弹文的双手微微发抖,心里是说不出的怨、怒、气、恨。这是他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的遭御史弹劾,尽管蔡承禧弹劾的是弟弟吕升卿,他仅仅是被挂搭上。想当年御史说他的话也并不好听,但御史的矛头正对的是王安石,后面还有赵顼支持。现在不同了,吕升卿是他的亲弟弟,御史参他不为无因,或许这便是一个信号,御史的真正目标是他吕惠卿。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被御史弹劾的滋味并不好受,气恨交加,外带着担忧,胸中的一股酸涩之气直往上冒。他这时候才觉得这个弟弟过于张扬,什么人不能得罪,去得罪御史?但现在不是生弟弟气的时候,皇帝接到御史弹文差中使送来中书,中书便要按例进呈,自然还要叫吕升卿分柝。他看了王珪一眼,想把这篇弹文递给王珪,一转念觉得还是先给王安石看过,再商量如何进呈。恰在此时,堂吏报说王安石已病,今天不能来中书视事。又说皇上已知王安石病,派太医去看视了。丞相生病,参知政事于情于礼必定是要前去探望的。吕惠卿袖了弹文,知会王珪,一齐离开中书前往王府.吕、王两参政一走,中书省的各房检正官以及有点头脸的堂吏跟去了一大半。
王安石确是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从半夜开时,浑身发着高烧,时而昏厥,并伴有抽搐。捱到天亮,人已成无意识状态。王雱一纸告病疏文叫张世英和王防送通进银台司,接着又差人请来医生。街坊的医生诊脉后轻易不敢开方,正犹豫间,赵顼差御医来了。
吕惠卿和王珪到王安石府上时,王府门口偌大一片广场上系了几百匹马,前来探望的人仍在不断涌来。王雱病腿行走不便,只在内房与吴夫人、云儿陪着王安石,看着御医诊治,御医开了药方,立即吩咐人去抓药,却叫张世英陪着王防在门口照应。
宰相生病,满朝文武大臣能来的都来了,此时的王府,客厅里挤满了人,亲厚一点的坐在书房、花厅里,品级低的只能站在院子里了。他们怀着各种心思,装着神色凝重的样子,打听王安石的病情。吕惠卿和王珪走进王府,院子里的官员一边躬身行礼,一边让开了道。吕惠卿和王珪随王防带进内堂,先与吴夫人见了礼,又与王雱彼此拱拱手,走到王安石病榻前看视。只见王安石袒胸躺在床上,紧闭双眼,仿佛毫无知觉,御医姓秦名迪,已为王安行针止驚,又用冰袋复在王安石额上。药已抓来,是按秦迪开的方子去御药院取的,正在隔壁煎着。吕惠卿和王珪见王安石病状甚是凶险,御医秦迪闭眼凝神测着王安石的脉博,不好多扰,低声安慰了吴夫人几句,由王防带着去内书房休息。此时枢密院的吴充和王韶已看过王安石,正在内书房喝茶,其实是两人对王安石格外关心,坐等王安石病状稍有好转再离开。见了吕惠卿和王珪,四人互相拱手为礼,王防吩咐下人给吕惠卿和王珪上茶,自己复去门口照应。
王安石骤得急病,急坏了皇帝赵顼,传旨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兰元振带御医秦迪赶往王府施治后,兀自在崇政殿里坐立不安。兰元振从王府赶回崇政殿,向赵顼报说王安石病状,说王安石人事不知,赵顼满脸忧急之容,命兰元振速往王府,看王安石好些没有,速即回宫具奏。这一天,兰元振从崇政殿到王安石府上跑了十七个来回。跑到第五趟时,已是中午时分,王安石已睁开眼有了知觉,又喝了半碗汤药。跑到第十趟时,御医秦迪说王安石不妨事了。赵顼一直吊在喉咙口的心算是落回了胸腔。
吕惠卿和王珪在王安石的内书房喝了几口茶,和吴充、王韶不着边际的聊了几句,为王安石的病表示了担忧和叹息,王珪便回中书视事去了。吕惠卿袖子里装着蔡承禧的弹文,如何还坐得住?真正是如坐针氈。王珪一走,便也告辞走了。
吕惠卿没有回中书,而是回了家。吕升卿和吕和卿看望过王安石后先已回了家,有一部份与吕惠卿兄弟熟稔的官员,离开王府之后,来吕府讨茶吃,客厅里竟也坐了十几个人。这些官员也不是真关心王安石的身体,来吕府后,由吕升卿陪着高谈阔论,已无顾忌。
吕惠卿一到家,门上人连忙躬身请安,说了声“相公回来了?”吕惠卿鼻子里“嗯”了一声,丢下一句话:“叫升卿和和卿去内书房,就说我有急事找他们。”说完也不去理会客厅里的客人,径往内书房走去。
不一会,吕升卿和吕和卿到了内书房。吕升卿问道:“大哥,王大人的病不要紧吧?王大人身体不好,韩绛又走了,该大哥你升宰相了吧?找我和老三来莫非就是此事?”
吕惠卿说道:“我能不能升宰相还不知道,你先就有麻烦了。桌上一纸弹文,你先看看。”
吕升卿看过弹文,一拍桌子骂道:“蔡承禧这个王八蛋,竟敢参我!我扒了他的皮!”
吕惠卿说道:“老二你先别骂人,中书接到御史弹文,照例是要具文进呈,你也少不了要作分析。你先说有没有事?”
吕升卿说道:“哪有的事?蔡承禧胡说八道你就相信?”
吕惠卿说道:“好端端的在京东路转运司任事,上什么泰山?你是什么人物,还要刻石?山上哪么多石头你不能刻,偏偏要在真宗的御制碑上刻石?老二你也太张扬了!”
吕升卿说道:“大哥你别骂我,上泰山刻石是一时高兴,我最糊涂也不至于在真宗的御制碑上刻石,叫京东路转运司上山拓片,一看便明白。蔡承禧所言,我自会一一分析。”
吕和卿细细的看了蔡承禧的弹文,因见吕惠卿和吕升卿一递一句的争着,徐徐说道:“二哥没事便好。二哥得罪蔡承禧大是不该,只怕从此吕家没有宁日了!”
吕升卿说道:“老三说什么丧气话?只要大哥在家坚卧十日,皇上还不罢黜蔡承禧?”
吕和卿说道:“二哥此言差矣,如此则大哥危矣。只不知王大人肯不肯在皇上面前为二哥分说?”
听吕和卿如此说,吕惠卿和吕升卿冷静下来。吕惠卿先坐下,一摆手说道:“你们也坐下。”接着又咐吩咐下人:“上茶。”
吕升卿和吕和卿一拉椅子坐了下来,两人看着吕惠卿,一时无话。吕升卿也是嘴硬,御史弹劾的是他,三兄弟中他是首当其冲。仔细想想,往日仗着大哥吕惠卿权倾朝野,果然得罪了不少人。蔡承禧的背后,或许另有其人!谁?莫非是练亨甫?蔡承禧口气不善,大有不共載天之势。蔡承禧当时是来府上拜访的,如果还之以礼,说话和善一点,不那么让人下不了台,或许就没有今天之事。至于练亨甫,小吏而已,何足道哉!但练亨甫的背后是王雱,王雱的背后是王安石,只怕这练亨甫也得罪不得。吕升卿想到这些,不觉心烦意躁,他端起茶杯,一张口灌了下去。天气本热,内书房虽尚宽敞,倒底没有客厅高爽,没有明轩透风,一杯茶入肚,此时的吕升卿正可谓冷、热汗交流了。
吕惠卿想得要多一点。联想到张若济在秀州出事、高氏击登闻鼓告御状、郑膺来京打点,虽说自己奏请两浙转运副使王庭老勘问,未必便能遮掩得过,只怕在华亭置田一事也会被牵出来。想到这里,头上也是冷汗直冒。他对吕升卿说道:“华亭之事,你置田,我顶缸。此事朝中不会没有人知,舅舅来京,不是好事,只怕迟早会被牵出来。”说到这里,吕惠卿“咳”的叹了口气。
吕升卿说道:“大哥休恼,我的事不会扯到你身上。况且借的钱都已还清,打什么紧?”
吕和卿说道:“二哥不要充硬汉,这份弹文不是已经牵到大哥身上了?”
吕升卿瞪了吕和卿一眼,无话可说。沉默有顷,吕和卿问吕惠卿:“大哥,我有一事不明。”
吕惠卿说道:“何事不明?”
吕和卿说道:“皇上真是思念老臣而下诏王安石回京复相的吗?王安石王大人回京何其速也?”
吕和卿提的问题,也正是吕惠卿长期萦绕脑中未得其解的,因与王安石相处尚好,一直没有深思。现在吕和卿提出,吕惠卿心里一动,说道:“老三这一问问得好,只怕其中真有蹊跷。当时在崇政殿里,皇帝只说是思念老臣,已下诏王安石回京复相。话虽如此,尚有可疑。韩绛和王珪先到崇政殿,他们说了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吕和卿说道:“以我看来,只怕是韩绛和王珪请旨,要王安石回京复相的。”
吕升卿问道:“即便如此,与我们有何关碍?”
吕和卿说道:“此间大有关碍。若是韩绛和王珪请旨要王安石复相的,只怕这复相便是冲着大哥了。”
吕惠卿说道:“老三说得有理,想必是韩绛要王安石复相的。”
吕升卿问道:“如果王安石复相是韩绛之意,如何又是冲着大哥来?王安石复相以后,并未对大哥如何啊?”
吕惠卿说道:“老二你不省得。王安石王大人只论是非,不计恩怨。即便如韩琦、欧阳修,该转官则转官,该加恩则加恩,何况别人?老三之意是韩绛必先由冯京授意,要王安石复相是冲着我来,至于王安石本人之意……”
吕惠卿没有说下去。王安石回京何其速也?其中有何文章?
又是沉默。三人有着不同的心思,却又难于言表。吕惠卿在记忆中搜寻着在议政时和王安石曾经有过的分岐,但这种分岐即便曾经有过,能成为嫌隙吗?冯京常有异论,王安石何其又能相容?
第二天,吕惠卿回中书具文进呈,又以中书名义出一劄子,令吕升卿分析。因想国子监编修三经新义已经就绪,吕惠卿又叫吕升卿上表乞罢勾管国子监。这几件事做完,吕惠卿上表谒告(请假),不去中书视事了。





正文 一二0、王安石亲去吕府,请吕惠卿回中书视事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12-8 6:34:35 本章字数:6136

王安石的病来得凶险,好得也快,五天以后,王安石病愈回中书视事,此时吕惠卿谒告在家。
王安石到中书不久,中使宣诏,要王安石进宫见驾。
时值炎夏(熙宁八年的夏天何其长也),天气正热,王安石从右掖门进宫,走大庆殿西往北,经文德殿西到紫宸殿,再往西百余步便是垂拱殿。赵顼先到,因嫌干坐在龙床上没趣,正站在垂拱殿前丹墀上闲观风景,见王安石走得满头大汗,又忙着向自己行礼,笑道:“我们找一个阴凉去处说话。”说毕走下丹墀,往西过了需云殿和升平楼,在迩英阁前的桐荫下停下,内侍连忙设座。从垂拱殿到迩英阁,这段路不远却也不近。赵顼行走,内侍给张了黄罗盖伞,晒不到太阳。王安石以宰相身份出行,按制可张青罗伞,但纵有仪仗也不能带入宫中。赵顼在前面尧趋舜步,王安石则跟在赵顼后面鹤行鹳趋,又不敢走到黄罗盖伞的荫下,走到迩英阁时,背上衣服已汗湿了一大片。待到桐荫之下,好风频吹,顿觉沁凉舒坦之极。赵顼笑问道:“此地如何?”
王安石笑答道:“果然一片清凉世界。”
赵顼先自面南坐在圈椅上,说声“赐坐”,王安石躬身谢了座,略偏了点斜签着身子在一张雕花木墩子上坐下。墩子没有靠背,也略小一些。君臣分际,虽相对小坐,也自不同。
赵顼说道:“朕遣医为卿治病,卿不须按常例支费了。”
王安石说道:“谢陛下眷顾之恩,臣请按例支付。”
赵顼说道:“朕已为卿支赐,不必了。”
王安石说道:“臣不敢破例,请陛下成全。”
赵顼说道:“卿少给一点也罢。”这句话说得有趣,拿现在的话说,赵顼是要王安石少付一点意思意思。赵顼说完,自己先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王安石也陪着笑了两声。这里没有紫宸殿的庄严肃穆,此时的赵顼和王安石,便如在树荫下纳凉闲谈的朋友。
赵顼笑毕,面容一端,换了一个话题:“承禧言升卿,何至如此深切?以朕观之,和卿温良晓事,升卿材能也颇难得。”
赵顼说起了蔡承禧弹劾吕升卿的事了,这也是王安石今天入对的主题。王安石说道:“据升卿辩析,也无甚事。泰山刻石之事,但见拓片便知,臣以为升卿必不至于在真宗的御制碑上镌勒。”
赵顼说道:“即便古碑之上,又何用镌勒?大抵后生不更事耳!朕曾闻承禧往见升卿,为升卿所拒?”
王安石说道:“升卿不免轻肆,致人怨诽。”
赵顼说道:“据承禧言,升卿曾说,只要惠卿坚卧十日,朝廷自逐台官。果有此言否?”
王安石说道:“果有此言,承禧如何知道?此必是揣测之辞。”
赵顼略停片刻,话锋一转,说道:“吕惠卿甚怪卿不为升卿辨。说道,以前卿为人所诬,曾极力为卿辨,今升卿为人所诬,卿竟无一言。朕说了,卿极为升卿解释。吕惠卿又疑是小人陷害。朕问小人为谁,说是就在身旁。似乎是怀疑练亨甫。”
王安石说道:“练亨甫如何,臣不能保。惠卿兄弟阻压亨甫,实为过当,以至亨甫反噬,亦未可知。”
赵顼说道:“卿言甚是。惠卿曾在朕前极毁亨甫,亨甫颇机警晓事,惠卿兄弟但见有才能过己者便生忌嫉。”
王安石没有回答。他没有顺着赵顼的话头言惠卿之短。
稍顷,赵顼问道:“升卿乞罢国子监之职,朕从其请,令作方面如何?”
王安石说道:“升卿材能何所不可,作方面也无妨。”

当前:第101/134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