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27/134页


吕公著说道:“韩琦三朝宰相,所言不信,而信二宦者?臣闻京畿便有按户等抑配。”吕公著的话追逐着赵顼的话,赵顼语音清亮,吕公著的语音略显重浊。两种声音又互相撞击,于是人们又听到一叠声“抑配、抑配、抑配……”。
赵顼没有立刻回答,继续踱着步。吕公著接着说道:“伏望陛下仰思先烈,俯察物情,凡所施为,务在仁厚。言乎财利,于事为轻;天下民心,得失为重。不罢财利,而失天下民心,恐非策之得者,望陛下深思。”
赵顼踱到吕公著面前,停了下来。他看着吕公著,缓缓问道:“不计财利,何以充府库?府库不充,何以增国力?国力不振,何以济困穷、御外患?”
吕公著答道:“陛下临政,贵乎修德显仁。任天下之群才,收天下之公议,尧、舜、三王之治,自然指期而至,又何愁国力不振?韩琦之言,‘陛下躬行节俭以先天下,自然国用不乏’,臣以为此乃至论,何必恂一士之曲议,贻黎元之患?”
赵顼自然知道,吕公著所谓的“一士”,是说王安石。凭心而论,吕公著这番话是温和的,他甚至都没有直接点王安石的名,他不愿意太伤及老朋友。赵顼如果是在昨天听这一番话,他一定会说“此言甚是”;今天,在听吕惠卿详析了韩琦之言、又去了王安石府上之后,再听这一番话,他不以为然了。况且,韩琦说的“陛下躬行节俭以先天下,自然国用不乏”这句话,他也已不以为是。他说道:“朕登极之初,曾下旨由司马光领裁减司,按庆历旧例,裁减宫中一行支费。”赵顼看着吕公著,已是双目炯炯。“朕出宫人三十五人,只选进秀女五人。宫中支费均按常例,平时甚少打赏。中丞是否以为朕为太皇太后和太后建了庆寿、宝慈两宫,朕这皇帝便太奢糜了吗?”
吕公著连忙打恭说道:“臣不敢,臣非此意,臣只是泛泛而论。”
赵顼说道:“要朕躬行节俭以先天下,此话愿本不错,真是老成谋国之言。中丞是否想过,宗室人口日增,支费浩繁,如何减省?朝野之臣比之庆历之时又增了多少?又将如何裁员减俸?熙宁元年曾公亮曾奏,河朔灾伤,国用不足,乞亲郊时两府不赐金帛。朕虑及大臣会说朕寡恩,仍然赏赐了。中丞是否愿意为朕举荐一人重领裁减司?”
这是在赵顼心中压抑已久的话,也是除王安石外少有人能理解的话。说到这里赵顼有点激动,他端坐在龙床上,俯视着吕公著。吕公著并没有想到赵顼会讲出这样一番话,他很难回答,额上渐渐沁出汗来。赵顼接着说道:“其实裁减也是讲利。兴利则背言利之臣之骂名,减利则拥节俭之美名,公道乎?倡尚德之风何必黜兴利之臣?以德治国兼之以利富国,可乎?”
吕公著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道:““富国与治国并无二致,诱之以利则德丧,臣以为不可。”吕公著没有再就这一问题说下去,他不想现再多说了,他觉得今天不是来从容论政的,他换了一个话题,直截了当的问赵顼:“陛下可知条例司疏驳韩琦一事?”
见赵顼没有作答,吕公著又追问了一句:“陛下可知条例司欲镌板?”
见赵顼愕然而盯着自己,吕公著说道:“今藩镇大臣如此论列而遭挫辱,若在唐末、五代之际,必有兴晋阳之师以除君侧之恶者,望陛下三思。”
赵顼一听此言,吃了一惊。他“霍”的站了起来,问道:“卿这是何言?”
吕公著说道:“朝庭行青苗法,失天下心,今又不当挫辱大臣。若韩琦下应人心如赵鞅举甲,以除君侧之恶,不知陛下何以待之?”
赵顼目光炯炯,注视着吕公著。吕公著躬身立着,坦然受着赵顼灼热的目光。赵顼的面色渐渐苍白,呼吸也见粗重。少顷,赵顼深吸了一口气,对吕公著厉声说道:“退下。”
崇政殿里,赵顼的脚步声显得越来越沉重,这声音,在偌大的崇政殿里,显得有点沉闷和空洞。吕公著的话如惊雷急电,突然一击之下,赵顼不觉惊愕忧惧。他的思绪完全缠绕在吕公著所描绘的所谓藩镇带甲入京的景象之中,有点不知所措。此刻,夕阳已被需云殿遮住,最后一抹阳光斜射在升平楼顶明黄色的琉璃瓦上,越显得溢光流彩,崇政殿内却渐渐的暗了起来。赵顼走出崇政殿,站在丹墀上西望,在殿阁的空隙中,可以看到被夕阳烧红了的晚霞和镶了金边、华美峥嵘而又变幻莫测的白云。他仅仅投去了一瞥,目光便转到明净如镜、幽深如海的苍穹。韩琦会带甲入京吗?韩琦会带甲入京吗?他连问了两遍,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苍穹。他在慢慢梳理着自己的思绪,使激荡的心海慢慢平静。不错,当年王陶弹劾韩琦跋扈,比之霍光、梁冀的专姿。当赵顼把王陶的奏章给韩琦看时,韩琦说道:“臣非跋扈者,陛下遣一小黄门至,则可缚臣去矣!”不!韩琦决不会如赵鞅兴甲!想到这里,赵顼从最初的惊愕忧惧变为激忿,对吕公著无端诬陷大臣的激忿。他几步走进崇政殿内,手据御案,提笔写道:“御史中丞吕公著,比大臣之抗章,因便坐之与对,乃诬方镇有除恶之谋,深骇予闻,乖事理之实,可翰林学士知……”把吕公著黜往哪里,赵顼没有写下去。“不要急,明天再定夺吧!”他想。
这天晚上,赵顼在蕊珠宫安寝,睡到半夜便被一场乱梦扰醒。恍惚间他正在文德殿坐朝,文武百官按班朝见。仿佛一阵迷雾过去,文武百官忽然都不见了,连殿前的仪卫和随侍的宫女太监也不见了。他正对着空殿纳闷,殿内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冠袍带笏甚是显明,但身影飘忽,看不清面貌,正在怒目相向,一递一句的争吵。只听站在东边的一人说道:“何方奸邪,侈言变法!岂不知禹、汤、文、武之法,如日月经天,江河东注,乃万世不可变。守之已是不易,轻易言变,乃乱政乱国之由!”赵顼暗想,这话不错,是司马光的见识,但细看又不像司马光。这时,站在西边的人说道:“腐儒之见!‘法古之学,不足以制今,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谈何治国!”赵顼点点头,这话有理,倒像王安石说的。站东边的人又说道:“两府执政,自应翊尧戴舜,与君王坐而论道,垂拱治天下,以行王政。何必屑屑然行举贷细事?”赵顼心想,如此当皇帝倒也痛快。站西边的人说道:“魏晋遗风,清谈误国。如此,则离亡国不远矣!”话音刚落,站东边的人说道:“尔等所为,乃管、商之术耳!言利之臣兴,则尚德之风衰,诚以为不可行也!”站西边的人一句不让:“管、商之术又如何?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候,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你没读过论语吗?”赵顼心想,好像吕惠卿说过这话的,却听东边人作何分辩。这时,站东边的人说道:“孟子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你读过孟子吗?”论语和孟子两书,赵顼烂熟于胸,这两段话自然记得。孟子的这段话,出于“公孙丑章句上”,曾西说的是,‘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曾西是说管仲厥功不伟,并非说他是“言利之臣”。细细想来,似乎有点不对。赵顼正在思忖,只听站西边的人哈哈大笑,说道:“文宣王庙中,唯孟子和颜回坐侍配享,孟子居然非孔子!孟子能非孔子,我等何人不可非,何事不可更张!”说完又是一阵大笑。站东边的人又急又怒,说道:“别笑了,韩琦带甲入京了!”悠忽之间,殿里两人不见了。一阵风来,自己竟到了旷野里。只见乌云四合,日色无光;乱草惊风,兔走狐奔。正在惊疑不定,忽见一人白须飘飘,出现在面前,口称“老臣叩见陛下”。赵顼细看竟是韩琦。他想问韩琦是否真的带甲入京,几次张口,无奈发不出声音。只听韩琦说道:“老臣何敢跋扈!陛下只须差一小黄门,即可缚臣去矣。”说完,双泪交流。赵顼刚想伸手搀扶韩琦,忽然韩琦又不见了。耳边一阵簌簌声,仿佛是众人行走时的衣襟声。心想,不好了,韩琦真的带甲入京了!这一急,赵顼就急醒了。懵懂间,耳畔衣襟带风之声犹盛,细听却是急雨洒在屋顶的琉璃瓦上、穸外的花叶上,发出的一片簌簌声。
天亮后,赵顼漱罢,由朱才人侍候着用了早膳,便叫过张若水说道:“去中书看看王安石视事没有,召执政即去紫宸殿议事。
黎明时下了一阵雨,到天亮又是碧天红日。经这场雨一浇,更觉得朗天丽日,春明气清,新叶增翠,花红添艳。王安石站在中书省议事厅前的紫薇旁和同僚们见面寒暄,拱手作礼。此时紫薇尚未开花,三日不入中书,仿佛这紫薇的新叶又生发了好些。叶上晓雨未干,越显得清华秀润,一股清爽之气直沁心脾。条例司的僚属见王安石回中书视事,个个喜动形色。只半天一夜,王安石写的《答司马谏议书》已在条例司抄阅遍,他们是当作一篇檄文来读的。见面一声“王大人早”,声音要比平日高出几度。
陈升之、曾公亮和赵抃相继来到,王安石一一拱手作礼。陈升之和曾公亮见了王安石,彼此相视一笑,赵抃对王安石还了一揖之后,说道:“王大人这边请,下官有事请教。”王安石笑道:“赵大人客气了!赵大人有何见教?”边说边随赵抃走进议事厅。
这是赵抃署理公务的地方,案上颇显杂乱,看来赵抃很难做到桌上无隔宿公文。也难怪,王安石的主要精力放在各项新法的制定和施行,他是通过制置三司条例司详定和对各路提举官实施监督的。中书庶务,宣奉命令,行台谏章疏,各地章奏,官员除授以及各种公文往复,都由赵抃奉行,陈升之和曾公亮不过审定押字而已。
赵顼要中书省议定废止青苗法,陈升之和曾公亮本拟遵旨,赵抃说了“青苗法本王安石所制定,也由王安石来废止为宜”,就因了这一句话,青苗法一时未废。赵抃因风闻条例司要疏驳韩琦,又读了王安石写的答司马谏议书,觉得王安石无废青苗法之意。如果青苗法不废,岂非自己之过?是以今天一早,便叫过王安石,意欲问个究竟。赵抃伸手一让,说道:“王大人请坐。”自己走到穸口,吸了一口清新又略带湿润的空气,强压下心中的烦躁和忧急,直截了当的问王安石:“请问大人,条例司疏驳韩琦之事,有是没有?”
王安石并没有坐下。他走近穸口,看着穸外小园里的乱花杂翠。听赵抃如此问他,随即收回目光,注视着赵抃,点了点头,肯定的说:“有!”
赵抃接着问道:“依大人之见,青苗法废是不废?”
王安石说道:“既已行之,如何言废?”
尽管赵抃已经料到王安石已不会废青苗法,现在从王安石口中说出,仍如惊雷炸响于耳边。一怔之后,一股混合着怨、恨、忧、悔的复杂的情感从心底泛起。他恨不得重重的给自己两记耳光。如果不是多说了那一句话,就依着曾公亮,青苗法不就废掉了吗?如今青苗法因我而不废,岂不成了天下罪人?又如何面对满朝大臣和同僚?他急促的走到案边,又走回穸口,仿佛是初入牢笼的燕雀,躁急又不安。他向王安石躬身一揖,说道:“王大人,下官有言相告。”
王安石连忙还了一揖,说道:“安石愿纳嘉言。”
赵抃说道:“愚以为纲纪之臣,必应天顺时,守祖宗之法,广采人言,唯是之从。然则大人所行,逆天行事,既不守祖宗成法,又不恤乎人言。以言财利为重,顺非文过,违众罔民,以至人情惊扰,物论喧哗。数月前黄河决口,近又闻成都路地震,此乃天象示警,中外人情,莫不怪骇。抃唯请大人以社稷苍生为念,罢财利,废新法,性仁躬义,悯艰悼厄,诞扬慈惠之风,广布仁明之政,则天下幸甚!”说完,又是躬身一揖。
王安石平静的听着,直至赵抃说完。然后转身望着穸外,仿佛是在梳理着思绪,约束着情绪。少顷,才转过身来,语气平缓却是坚决的说道:“赵大人之言,安石有所不敢取。黄河决口,乃河堤不备,与新法何干?地震日蚀,出于自然,何世没有?尧三年旱,舜七年水,无损尧、舜之德。雷霆之威,能毙耕牛老农,未闻巨奸大恶之人而遭雷殛。是天之无道,天之失德?天既无道,我何惧之有?是以天变不足畏也!祖宗不知今日之事,何来治今日之法?”王安石话头一转,“仁宗在位四十年,曾数次修敕。祖宗屡变,子孙如何守?祖宗可变,子孙缘何不可变?是以祖宗之法不足守也!所谓人言,唯是之从,岂不恤乎?然人言有不足恤者,苟当于义理,何恤乎人言?是以人言不足恤也!安石孤陋浅拙,常怀尸位之愧,独不敢附流俗之浮议者,正以社稷苍生为念也!”
王安石这番话,说得赵抃目瞪口呆。他手指着王安石问道:“什么?你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之法不足守?人言不足恤?你……”他突然哈哈大笑,心中所有的苦涩、怨忿、气恨、躁急都在这苍凉的笑声中喷发出来。突然,赵抃一口气逆转,“咳”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晃了两晃,连忙扶墙站稳。王安石忙伸手搀扶,赵抃摇手说道:“不妨事,不劳费心。”此时,陈升之、曾公亮和各房检正、书办也都闻声过来,扶赵抃在椅子上坐下,倒水的倒水,揉胸的揉胸。众人正乱,张茂则前来宣旨,召中书省陈升之、曾公亮、王安石、赵抃和条例司韩绛紫宸殿议事。





正文 三十五\ 王安石和文彦博在御前吵起来了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9-4 10:55:04 本章字数:5142

陈升之、曾公亮、王安石和韩绛应召来到紫宸殿肃立候驾,赵抃没有应召。一来刚才闻王安石之言惊愕气苦,血不归经,喷了一口血,需回家调养;二来自觉无颜再居执政,准备上表求放外任。司礼太监一声“皇上驾到”,赵顼进殿,在龙床上坐下。陈升之等人行礼,然后赐坐。
此刻见陈升之四人环坐御案前,想起梦境和昨日吕公著之言,犹有余怒。遂说道:“昨日吕公著上殿言事,说‘朝庭推沮韩琦太甚,将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之恶’!如此伤诬大臣,深骇予闻。朕意宜明言其罪,再行罢黜。”
乍听赵顼之言,陈升之四人都吃了一惊:如此狂悖之言,是皇上最听不得的。流传出去,那还了得?还不朝野震动?曾公亮心想:“吕公著素来谨慎清明,如何说话不知深浅?”略一沉吟,说道:“臣以为吕公著固当黜,若明著罪状,有所不妥,但用‘敷陈失实,援据非宜’为好。”
陈升之咋听赵顼所说,也暗暗心惊。他的想法和曾公亮一样。此时忙说道:“臣以为曾公亮之言甚是,吕公著之罪,不宜明言。”
王安石的心里颇为复杂。吕公著本是他的好友,如今因言而获罪,按友情,自应遮掩。但直书其罪,对反对变法的流俗辈是一个打击。而且,韩琦为了避嫌,也将事事束手。想到这里,王安石说道:“吕公著之言甚为荒谬,皇上令明言罪状,若但言引义未安,难辩公著之罪。臣以为应如皇上所言,明著罪状。”说完,看了韩绛一眼。
韩绛与王安石订交甚早,入主条例司,成了王安石的得力臂助。王安石要明著吕公著的罪状,韩绛自然知其用意。他说道:“臣以为安石之言甚当。吕公著有远近虚名,不明言罪状,则人不知所以被黜,反弄得朝野纷纷。”
曾公亮说道:“若明言罪状,则朝野尽知有大臣欲举甲入京,韩琦闻知,只怕不安。”
赵顼说道:“既黜公著,已明言其妄,韩琦无不安之理。虽传闻四方,亦有何不便?不如此,则以青苗细事岂足以黜大臣?此事就此议定,由升之审定制辞。”
这件事议完,赵顼轻舒了一口气,问王安石:“朕闻条例司欲镌板疏驳韩琦,可有此事?”
王安石躬身说道:“曾有此议。”
赵顼说道:“韩琦朴忠,朕素所知,不能太伤老臣之心,镌板疏驳就不必了。”
王安石连忙说道:“臣遵旨。”
此事议完,王安石随着陈升之、曾公亮和韩绛出了紫宸殿,走下丹墀,各归政府。
熙宁三年的春天美丽如斯,大臣们吸进脂香花气,吐出的言词却有着金戈铁马之声。如两军对垒,总有人中箭落马。最失望甚至可以说是伤心的是韩琦。韩琦到大名府后一如在家乡相州,处置政务,接待过往官吏和本路属员深自谦抑,对年轻后进也喜提携奖掖。北京监当官唐坰便深得韩琦器重,相待如子弟。韩琦上书言青苗法不便于民,事前也曾对唐坰说起过,唐坰说“大人所言乃天下公议,卑职深以为是。大人貌存朴拙,心秉忠直,卑职不胜叹服。”不久,韩琦得知唐坰上书说“欲行新法,需斩大臣如韩琦者数人”,心中的气、痛,甚至超过了王陶弹劾他时。稍后韩琦又听说有人把他比之赵鞅,要带甲入京,这就不只是“跋扈”了。虽说圣眷优渥,贬黜了进此危言的吕公著,韩琦在任上总觉战战兢兢,不知在哪一天会莫名其妙的祸从天降。他明知此时上表要求致仕,赵顼肯定不准,只得上疏请解河北路安抚使,只领大名府一路(河北路分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共辖七个府、二十个州计一百二十二个县,大名府是河北路中七府之一,下辖十二县)。在这次青苗法的废、立之争中,条例司并没有直接扫到欧阳修,但他见韩琦如此结果,也不安于位了,他上表请求致仕,赵顼未准,反诏欧阳修知太原府,欧阳修也未奉诏。参知政事赵抃外放知杭州。韩绛由知枢密院事改除参知政事,算是顶了赵抃走后的空缺。冯京除御史中丞,韩绛的弟弟韩维权知开封府,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的姻亲谢景温除侍御史知杂事。由韩琦上书言青苗法不便而引发的一场青苗法废、立之争,至此告一段落。
当年王安石和司马光议阿云一案,王安石提出“案问自首”,开千古自新之路,朝野为之骚动。此时王安石又提出三个不足:天变不足畏、祖宗之法不足守、人言不足恤。此论一出,赵抃在又惊又气又急之下吐了血,朝中如同起了个惊天霹雳,议论声如天风海雨,遍及庙堂馆阁,茶肆酒楼。有破口大骂的,说是邪说异端,不啻洪水猛兽;有拍案叫好的,说王安石是站在高山之颠俯视历代先贤,方能道人所不能道,其言固然惊世骇俗,却是治世止论;也有慢慢咀嚼,细细思索,然后点头嗟叹的。这三种声音,组成了有高、中、低三个音阶的和声,在东京汴梁的上空回旋,在大宋四百个军州的上空回旋,呼呼轰轰,山鸣谷应,最后溶入历史长河所卷起的浪花之中。
枝上春花尚未谢落,熙宁三年的春闱也在一片凤鸣鹊噪声中落幕。本科共取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八百二十九人。正如吕惠卿所预料,就在赵顼驾临集英殿钦点进士时,主考官之间起了争执。吕惠卿因见叶祖洽考券中有“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句,列为进士第一名,把凡支持变法的皆列在高等,语多因循者居下。刘攽又把吕惠卿定的名次全部反了过来,李大临和苏轼编排上官均第一,叶祖洽第二。苏轼说道:“叶祖洽诋祖宗以媚时君,定进士第一,何以正风化?”吕惠卿立即反唇相稽:“苏大人莫非要定‘诋当今以媚祖宗者’为第一?皇上以仁治国,凡诸更张,皆为利民。叶祖洽之言乃是公论,何以不能定第一?”这官司自然又打到赵顼那里,赵顼令陈升之当庭读叶祖洽和上官均二人之策,钦定叶祖洽为第一,上官均为第二。苏轼见吕惠卿得意洋洋的样子,一气之下,自拟进士策献赵顼,赵顼读后递给王安石,王安石也生气了,他说道:“苏轼才高,但所学不正,又以不得逞之故,其言升沉百端,跌宕慷慨。但为文虽好而不晓事。身为主考官而献进士策,与新进士争高下耶?此举即当黜!”赵顼一笑说道:“黜就不必了。”
这次科试,王安石的弟子陆佃列进士第五名,龚原、蔡卞和蔡卞的哥哥蔡京、吕惠卿的弟弟吕升卿也都得中进士。主考官之间的争执并未减少进士及第的喜悦,鹿鸣宴之后,拜恩师,会同年,着实热闹了几天。
区区不才好不容易写完青苗法的废立之争,正欲与读者诸君消消停停,铺锦缀彩,用香艳之笔,写婉约之章,以供读者解颐一笑,谁知朝中政繁事多,不才这支秃笔不得不急急回到政事纷争中来。这不,王安石和文彦博又在紫宸殿里吵起来了!
王安石与文彦博争吵的内容是为了王韶的任职。
王韶自从上平戎策,得到赵顼的召见,被委去秦凤路掌机密文字之后,这几年过得着实不容易。他的平戎主张和策略固然得到了李宪、高遵裕的支持,却因此而弄得和秦凤路安抚使李师中水火不能相容。其实,李师中最初也是赞同王韶的主张的,后来王韶提出在古渭设市易司,把古渭地区数千顷荒地分给弓箭手开垦,李师中才反对王韶。王韶要在古渭设市易所,是要吸引商旅,增加人流,繁荣边地,李师中认为王韶这是无端生事。再说钱多启盗,古渭一繁荣,容易引起西夏的觊觎。而且,古渭地区根本没有荒地。王韶说,边地也有大户家藏数十万缗钱,如何没有“启盗”?至于有没有荒地,可以前去察看。王韶是王安石举荐的,此时的王安石位高权重,李师中投鼠忌器,不好擅自处置。而支持王韶的李宪和高遵裕,李宪是太监,皇帝身边人,不宜得罪;高遵裕是当今皇帝赵顼的生母、宝慈宫高太后的从父,自然也不便得罪。秦凤路都铃辖名叫向宝,是李师中所依仗的人。对于蕃部的策略,王韶主“抚”,向宝却是主“征”。向宝提举蕃部事宜,王韶身为下属,便无所措手足。有李师中和向宝,平戎策不能得到实施。王韶固然是王安石所荐,李师中曾做过文彦博的下属,因此,秦州的这一分岐,便带到了紫宸殿中。
紫宸殿里,赵顼端端正正的坐在龙床上,他的目光,从王安石的脸上慢慢移向文彦博的脸上,又轻轻的从陈升之的脸上掠过。殿内响起了王安石的声音,这声音,在宏丽的殿堂里,越显得厚重而深沉:“对秦州西路蕃部,王韶之策甚善,而向宝素坏韶事,托硕、隆博两族不可招抚,皆因向宝滥杀结怨。今由向宝提举秦州西部缘边蕃部,而王韶为同事,向宝在王韶之上,招抚一事恐不可成。至于营田、市易,乃富边久安之策,宜由王韶一并提举。”王安石的意思十分明白,必得由王韶提举蕃部。不然,平戎策何以实施?仅凭一介“掌机密文字”,能有多大作为?
文彦博一捋颏下白须,针锋相对的说道:“治边宜安静,王韶偏喜生事。营田、市易,易启边衅,臣以为不可。向宝旧为管勾,如命王韶为提举,则轻重不伦,安石之议不妥。”
文彦博的声音,在白须半掩的嘴里铿锵而出,又在紫宸殿里,和王安石的声音互相追逐、扭结,然后钻入各人的耳中,搅动各人的心潮。
王安石和文彦博两种意见针锋相对。若论官员的任事,文彦博并不错。
陈升之看看文彦博,又看看王安石,问道:“向宝虽带提举名,但只在城中,亦有何害?”
王安石说道:“向宝既为官长,所属皆严惮之,其势便足以沮事,何谓无害?臣以为宜由王韶和高遵裕为提举蕃部事,并得专奏。”
文彦博又顶了一句:“若用王韶为提举,则宜令向宝为都大提举。边庭小吏,不须专奏,应由李师中便宜行事。”
这是王安石和文彦博第一次公开争论,而且各持一端,没有妥协的余地。赵顼御口开合,金声玉振,中止了王安石和文彦博两种声音的扑腾博击:“两位大人不必再争了,朕意仍由秦凤路都铃辖向宝兼提举秦州西路缘边蕃部,王韶加同事,特准王韶、高遵裕专奏事。”说到这里,赵顼站了起来,又说,“卿等且告退,王安石留身,朕还有话。”
文彦博和陈升之一走,王安石说道:“陛下,臣还有话说,由向宝提举蕃部不妥。王韶招抚蕃部,实为平戎策之初衷,陛下不是不知。文彦博说王韶生事,此言甚谬。治边若以怕事示弱求安,则为苟安;以图强求安,方是磐石之安。确应由王韶、高遵裕提举蕃部。”
赵顼说道:“不错,此言有理,当由王韶提举蕃部。”
王安石说道:“陛下既如此说,为何下诏由向宝提举?”
赵顼说道:“文彦博坚持要向宝为提举,先依了他。朕已准王韶和高遵裕有专奏之权,过得几天,再下诏由王韶和高遵裕提举蕃部。”*
王安石听赵顼如此说,心里一怔。他注视着这位年轻的君王,先是觉得赵顼此举有点可气,又有点好笑,继而又觉得赵顼在渐渐的长大、成熟,开始在大臣之间搞折冲和平衡,尽管这种折冲平衡略显稚拙。不管怎么说,今天没白和文彦博庭争,由王韶提举蕃部,便可以逐步争取青、唐一路了。王安石说道:“陛下圣明。臣还有一事,大理寺评事王钦臣和秘书省正事唐坰并试学士院,成绩皆为中等,陛下何以赐王钦臣进士及第,赐唐坰进士出身?莫非因王钦臣是文彦博所举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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