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53/134页


张茂则说道:“当然认识。刘涣是保州人,仁宗天圣年间入仕,此时只怕七十多岁了。”说到这里感叹声,又说,“刘涣官声还算不错,仁宗初即位,刘太后临朝听政,刘涣在并州做仓监——芥末大的官,上书要刘太后还政,如果没有吕夷简和薛奎力谏,刘涣早被刘太后处置了。真是年轻气盛,不顾后果!他是治平二年到澶州的,已经是两任了。”
宋昌言说道:“治平年间的事,我也听人说起过。当时此地正闹地震,民间缺粮,都贱卖耕牛以换朝夕之餐,刘涣出公使钱把牛买下,第二年春耕时牛价涨了十倍,刘涣把牛以原价还给农民。”说到这里,宋昌言转脸问程昉,“程大人,你可听说过此事?”
程昉说道:“听说过。能以民生为念,倒也不是贪鄙之辈。据说当年元昊兴夏立国,与大宋频有战事,刘涣曾独走青唐,说动角嘶罗联合反夏,想像英风,令人敢不佩服!不过缘悭一面,并未会过。”
三人边说边走,看看已离城门不远,只见前去州衙报信的军士急匆匆赶来,未及下马,向张茂则、程昉、宋昌言说道:“三位大人,黄河在曹村缺口,知州赶到出事地去了!”程昉听了,喝一声:“不好,快去曹村,快!”说毕在马屁股上加了两鞭,那马长嘶一声,向前急驰。程昉回头丢下一句话:“张公公,我先行一步!”宋昌言看看程昉的背影,又看了张茂则一眼,说道:“好个急性子!张大人,请!”说完也在马屁股上加了两鞭,跟了上去。
曹村在澶州东三十里,不消半个时辰便已赶到。此时河水浩瀚,已高出堤坝向外溢出,并把堤坝撕开了一个口子,大水从口子里呼啸而下。此处河床高出地面甚多,河面更高出堤外村舍屋顶,落差几丈,那水的威势着实令人心惊。程昉一到堤上,见缺口已有三丈,知道事已紧急,再不及时堵塞,便已不可收拾。程昉一叠声喝问:“知州在哪里?刘知州刘涣在哪里?”只听一人应道:“卑职刘涣,不知大人……”程昉说道:“我叫程昉,张茂则张公公和宋昌言宋大人随后就到。”说完话再看刘涣,只见刘涣果然年迈,身形干瘦,头上一顶竹笠歪在一边,露出一头白发,颏下撅着一部山羊胡子也是全白。身穿常服,浑身泥迹斑斑,看样子不止摔了一跤,正由两名从人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走过来。
其实刘涣比程昉早到不久。这几天黄河水势一天大过一天,刘涣惟恐出事,真正是睡不安枕。这天未时刚过,听得报说曹村缺口,连忙骑马赶到堤上,看到河水正从缺口处奔泻而下,心里一急一慌,一个跟斗从马上摔了下来。此时离缺口已有两个时辰,缺口处还在慢慢扩展,堤上虽已聚了有几百人,因无人指挥,乱糟糟的往缺口处投沙泥石块,那些石块刚投下便被急水冲走,如果不能及时堵塞决口,大堤一倒,不只是在大堤上的人无一能活,大水将以不可阻挡之势直冲京城。刘涣被人扶着站在缺口旁一筹莫展,急得跺脚,眼泪鼻涕齐流了下来,听到有人问知州,连忙应声走了过来。
程昉见了刘涣这付落拓样子,暗想,这哪是尚侠使气的刘涣?不过他的语气客气了不少:“曹村决口,若不堵上,明晚河水便可淹到京城。刘大人,你能担得起这干系吗?”
刘涣颤声说道:“卑职担不起这干系。久闻程大人精熟河工,请程大人指教。”
程昉问道:“贵州有多少厢兵?”
刘涣说道:“三千名厢兵。”
程昉说道:“保曹村便是保京城,臣子之分,当以身塞。请急调厢兵见付,刘大人再率禁兵继后。”
刘涣说道:“如此甚好,本官印信在此,请程大人接过,以便行令。”
程昉伸手接过印信,张茂则和宋昌言恰好赶到,程昉高声说道:“张公公,事已紧急,下官有僭了!”
张茂则没有答言,他一下马未及和刘涣招呼便来到决口旁,此时的决口已超过五丈,怒水蓄威已久,轰然泻下,如天河倒注,别说站在一旁头晕目眩不敢久视。便是听那呼呼轰轰之声,也觉心惊。那水冲到堤下,翻翻滚滚向前漫去,水头所到之处,庄稼毁损,房屋倒塌。周遭村里鸣锣之声不绝,高一声低一声的喊着:“黄河缺口了,快逃命啊!”听了令人心悸。张茂则见程昉擅自接过知州印信指挥抢险,事事抢在自己头里,心里本有点不快,但事情却也是明摆着的,因为黄河河床比平地高出许多,决口被大水侵凌撕大,将引起黄河改道,不出三天,便将淹到京城。即便快马可赶在大水前报知京城,京城百万民众避向哪里?即便民众得以规避,宫城房舍、仓廪货物、钱粮衣帛、宝物珍玩哪一样能搬走?天下第一等繁华之都立时化为乌有,谁能担这干系?别说知州刘涣,便是自己,能保得了项上人头?程昉勇于任事,处置诸事决断合宜,又何必与他计较?想到这些,张茂则心里倒也豁然。素闻程昉长于河工,今天在危急之事挺身任事,竟是气概凛然,心里暗暗佩服。张茂则对程昉说道:“事情紧急,塞堤之事概由程大人处置吧!”程昉说了声“是。”又说,“请张公公……”他看了一眼站在张茂则身旁的宋昌言加了一句“和宋大人放心,有程某在堤即在。”宋昌言资历比不上张茂则和程昉,又知程昉背后有王安石撑腰,表面上是两不得罪,但对张茂则要恭勤一点。此时听程昉之言,声不高却是豪气干云,不免又增加了几分尊敬。他向程昉拱手说道:“有劳程大人了。”
一个时辰之后,三千厢兵赶到,程昉高声喝道:“我乃都水监丞程昉,奉旨巡视黄河,现知州刘大人授以印信,众军士听我号令!曹村决,京城危,朝廷养尔等便为此缓急之时,我将与尔等以身捍之!”吸了一口气又说,“选一百名精熟水性者以身挡水,两旁拉以大索,从决口两边向中堵塞。有功者赏,违令者斩,下水者加一月饷,溺水而亡者以阵亡恤!”
顷刻取来大索,缺口两边一边五十人把大索拉直,下水者个个脱得赤条条的手扶大索从两边向中靠拢,人挨着人组成了一道人墙挡在决口前,水势立即减弱。程昉见投向决口的土包、石块不再被冲掉,暗暗舒了一口气,知道无妨了。三千名厢兵除一百名下水,一百名拉大索,其他二千八百名分成两拨,在决口的两边,取土的取土,搬运的搬运,竟是人人用命,个个争先。
知州刘涣原本并不糊涂,初上河堤,因未见过这阵仗,感到手足无措,程昉一到,算是有了主心骨,尤其是程昉接了州帅印信后,一颗悬着的心立时安定了下来。张茂则和宋昌言相继赶到,在决口旁和程昉说了几句话,刘涣忙用衣袖擦脸上的汗水上前见礼,这一擦弄得满脸泥花,见礼之时也讲不得官仪了。时辰已近酉时,夏天日长,原本此时太阳尚未下山。时雨时阴天,雨云遮了天光,此时便有暮色悄悄从四外升起。刘涣心知要连夜堵塞决口,吩咐立备灯笼火把,开水干粮,因听说程昉和张茂则、宋昌言从北京第五埽赶来,中饭尚未吃得,忙着人取来点心,又暗暗差人回到州衙,把所有官吏包括武官如都监、统制一一叫到堤上参与抢险。说是钦差在此,别不知好歹。——真正按排得滴水不漏。
第二天辰时,决口已然合龙,低处也已垫高。厢兵列队回营后,程昉又巡视了一遍,不防脚下一滑,一跤跌在地上,立时鼾声大起。程昉是太疲劳了,在马上颠了一百多里,一夜没有合眼,一直在决口旁指挥,因为紧张,心里有一口气提着,倒不觉得累,决口堵塞危机解除了,瞌睡也就袭来了。刘涣虽然年迈,和张茂则、宋昌言也一直在堤上,但夜深时曾坐在椅子上打了个盹,此时反来了精神,他传来几乘轿子,先把程昉扶进轿内,自己和张茂则、宋昌言各上了轿,回到澶州衙内。中午大排酒宴,款待钦差,这也是应有之义。
刘涣为首的澶州大小官员,因曹村决口顺利堵塞算是度过了一劫,虽说是程昉指挥的,因都上了堤,自然与有功焉,张茂则又是皇帝身边之人,平时要巴结都找不着门径,此时便变着法子挽留款待。张茂则和程昉、宋昌言三人因巡视河堤一事已经完成,也就答应在澶州多待几天。刘涣把官吏衙役分成几班,轮流上堤巡视,又见天气渐渐晴好,河水也已回落,知道堤上不会出什么事了,便打迭起十二份精神,寸步不离的陪着张茂则三人在澶州游了个遍。澶州曾是宋辽旧战场,有名的澶渊之盟便在澶州签订,对着遗址遗迹,刘涣一一指认讲说。但宋辽澶渊之战发生在宋真宗景德元年,已经是七十余年前的旧事了,刘涣的指陈自然便有点附会。但宋辽澶渊之盟已经成为了澶州的历史印记,或者说成为了澶州的历史疮疤而与澶州同在,主人们无不乐意为客人们重启尘封,作为一份大餐供奉出来,并与客人一起端详以至于咀嚼,说出一些见解,发出一点感慨。作为三人之长的张茂则依然是一付老成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偶尔一笑便算赞同。程昉一变在抢险时的那种刚愎张扬的样子,脸色有点凝重,大约在想着河工的事,他的威风和干练只有在河工上才能体现出来。宋昌言的心情不错,他以文章入仕,河工本非其长,此行也只是个配角,茶余饭后才能显示他的博闻强记,说起掌故逸事更是头头是道。
听着刘涣和宋昌言两人言笑晏晏指陈往事,程昉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在宋昌言的脸上闪了一下,在那两片能飞快开合的嘴唇上略一逗留。刘涣和宋昌言揭疮疤以自乐,他程昉却乐不起来。
正说笑间,衙役来报说有中使前来宣诏,刘涣忙不迭和张茂则三人迎接。刘涣欣欣然先向中使躬身行礼,谁知中使宣的却是刘涣的致仕诏书,刚才与张茂则三人笑谈时神态飞扬,接诏书后已立时变得灰头土脸。刘涣今年七十有八,心中虽不甘致仕,诏书来了又能如何?刘涣已经没有心思陪张茂则三人了,张茂则也觉无言以对刘涣,他看了程昉一眼。程昉正在想:该回京复命了,还得赴中书商定治河方略。若论治河,少不了我和张茂则!见张茂则看他,说道:“张公公,我们该回京了。”





正文 六十五、张商英走进崇政殿,赵顼只觉眼前一亮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10-3 8:13:52 本章字数:4934

张商英是章惇向王安石举荐、王安石又向赵顼举荐的。当张商英走进崇政殿时,赵顼觉只得眼前一亮,随即心里暗暗夸赞:好一个人物!赵顼本是勤政好学的皇帝,他召见问政的官员多矣,所见之人有沉稳练达应对裕如的,也有紧张急迫言不成句的,有老成的也有张扬的,有英俊的也有粗豪的,却只有张商英一人,当得上风流儒雅四字。一袭半新不旧的公服,穿在身上竟有飘飘然之气慨。
待张商英行礼之后,赵顼笑道:“朕观卿一书生耳!当年转运使张诜征讨渝州叛夷,梁承秀和李光吉先后轸灭,独王衮负隅,卿以通川县主薄之身,一人翩然而入贼巢,说降王衮,有所恃乎?”
张商英说道:“陛下初即位,励精图治,朝政一新,天下人皆拭目,此即臣所恃也!”
赵顼又笑道:“愿闻其详。”
张商英说道:“蛮夷亦人,当知趋吉避凶。陛下行清明之政,求富民之策,亦夷人之福祉,况张诜率大军于后,故臣敢以区区之身履不测之地,对王衮谕以祸福,告以进退。王衮非降臣也,亦非降张诜也,是降陛下也!”
大臣入对,说皇上圣明,皇上烛照万里,这是套话,也是赵顼听惯了的,但都没有张商英的话听得入耳,听得心里舒坦。他问道:“卿入虎狼之巢,岂无凶险?”
张商英说道:“虽有凶险,托陛下洪福,臣自然化险为夷。”
说降王衮,是张商英仕途中的得意之笔,也因此从通川县主薄升为南川县令。渝州“叛夷”其实是渝州南部山区的一支少数民族,为了摆脱汉族官吏的羁绊和政府发生的冲突。梁承秀和李光吉在这部落中最为强横,他们约了王衮,带人冲进州衙杀了知州,又在渝州城里抡了几家店铺,事情便闹大了。转运使张诜得信后带兵来剿,梁承秀和李光吉所带的乌合之众自然挡不住张诜的大军,不几天,梁承秀和李光吉相继被杀,王衮不敢与张诜正面交锋,带着数百人鼠窜深山。进山清剿固然不易,也不能把一个部落赶尽杀绝,况且首恶已死,对余众也宜网开一面。于是张商英向张诜请命,入山说降王衮。
是日,张商英身穿白绸阑衫,戴一顶学士巾,骑着毛驴悠然进山。张商英年纪不过二十余,人又长得俊俏风流,很难把他和铁血刀兵联系起来,找个人问个路的也不易启人怀疑。
此时的王衮住在山洞里,这洞有几间屋大,叠石为凳,洞口用几块石头支着一个铁锅,没有盖锅盖,锅里尚有吃剩的食物,乌黑的饭不像饭,稀饭不像稀饭,可见亡命的日子并不好过。张商英举步进洞,嘴里说道:“危崖巉岩,密林深涧,端的清雅幽深,可惜本是赏景之处,并非居家之所。”
王衮正坐在一块石凳上低头沉思,闻声抬起头来。张商英见他四十多岁年纪,样子并不显凶悍蛮勇,青布缠头,一身短衫裤,扎缚得倒也精干。张商英问道:“你便是王衮了?”
王衮站了起来,两眼瞪着张商英说道:“不错,我正是王衮,你是何人?”
张商英说道:“本官通川县主薄张商英,在张诜麾下参赞军事。”
张商英进洞时身后跟着十几个大汉,张商英话音刚落,便纷纷拔出刀剑围了上来,王衮一声断喝:“既是汉官,给我拿下,拉出去砍了!”接着便有两把刀架在了张商英的脖子上。
张商英喝道:“且慢!”转而问王衮,“不问问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王衮摆了摆手,说道:“谅你也逃不上天去!”
拿张商英的两人撤去了刀,张商英“哗”的抖开折扇,悠悠然扇了两扇,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王衮瞪大两眼打量着张商英,说道:“我看你书生一个,胆子倒大,汉官中竟有此等人!找我何事?”
张商英说道:“若问我为何找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王衮说道:“有这么罗嗦的?也罢,你问吧!”
张商英说道:“你们能对抗得了官军吗?”
王衮说道:“对抗不了,一死而已!”
张商英问道:“你有父母吗?”
王衮说道:“有!”
张商英又问:“你有妻子儿女吗?”
王衮说道:“有!”
张商英问道:“你死之后,他们怎么办?”
听说山洞里来了汉官,陆续又有十几人进洞,年纪从二十几到四、五十不等,边助威边看热闹。张商英的目光从他们脸上徐徐扫过,问王衮的话便成了问众人的话。王衮还没有回答,众人却议论开了:“此人是汉官吗?不凶嘛!”
“年纪轻轻的,细皮嫩肉,倒像个女人。”
“他进山干什么?莫不是探子?”
“别胡说,他是通川县主薄,主薄还做探子?”
“我们不怕死,可父母怎么办?妻子儿女怎么办?”
张商英从石凳上站了起来,走到众人面前说道:“本官此来,便是向你们指条明路。既然梁承秀和李光吉已死,王衮便是你们的首领,只要你们不与官军对抗,齐回山寨,该干什么营生,还干什么营生,你们意下如何?”
王衮几步走到张商英面前急问:“大人此话何意?官军不打我们了?”
张商英说道:“你们不叛,官军何必打你?”
王衮又加了一句:“大人此话当真?”
张商英轻摇折扇,笑道:“若然有假,本官何必亲冒锋镝,不避生死前来?”
王衮单腿跪地,拱手说道:“谢大人活命之恩!”
众人一齐跪地说道:“谢大人活命之恩!”
张商英对好奇的赵顼说了招降王衮的经过,他的清朗的语音在崇政殿里响着,围着柱绕着梁如流水般的淙淙不绝,它轻轻叩击耳膜时,给人一种愉悦的感觉。这其实是张商英的一件极惊险的往事,他娓娓道来不带一点烟火气。在他向赵顼述说时,多加了以下几句话:他张商英对王衮说,当今皇帝励精图治,富民强国,仰仁体慈,无分汉、夷,四海宾服,同沐恩波,尔等何至于叛?于是王衮率众伏地齐呼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赵顼听了哈哈大笑。他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也有几分得意,心里对张商英充满了好感。他笑道:“蛮夷也知朕励精图治吗?”
张商英说道:“陛下即位以来,更张改造者数百事,其中最大者如青苗、免役、保甲,非大有为之君未能举,此为天下所共睹,何论蛮、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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