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55/134页


张世英说道:“刚才西天上还只有一朵乌云,说话间天便阴了下来,只怕还要下雨。前面绿树环护,大约是一个村庄,离这里也还有三、五里地,我们还得紧走几步呢!”说毕,牵了毛驴加快了脚步。
云缝里一点雨,疏疏朗朗的下了几滴,此时王安石和张世英已站在一家人家的倒厦门下躲雨。从门口场地的大小和倒厦门的气势可以看出,这家应是个大户。因雨下得不大,王安石和张世英还没拿定主意是躲雨还是继续赶路,只听“呀”的一声,大门开了,走出一人对王安石和张世英张了两张,问道:“两位客官是过路的吧?”
张世英忙答道:“不错,我们正是过路的,在你家门口躲了阵雨,多有打扰了。”说完躬身抱了抱拳。
这人回了一礼说道:“家主说了,门口有响动,说不定有人躲雨,这不,还真给家主说着了。家主又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可请进来小坐片刻,若是走得渴了,有现成的茶水。”说了这一大截子话,才用手一让,请王安石和张世英进屋,接着便伸手牵毛驴。





正文 六十七、贫户还不起青苗钱,真的要富户顶缸吗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10-5 8:14:12 本章字数:5212

王安石和张世英正在一家倒厦门下躲雨,忽然大门开了,出来一人,请王安石和张世英进屋。王安石和张世英对看一眼,王安石点了点头,张世英说道:“如此有劳尊价了。敢问贵主姓甚名谁,我们见了也好叙话。”
这人说道:“这里是李家庄,家主姓李,名叫升荣,人称李善人。你们虽不是急难之人,进了屋总有点好处。”
这时只听有人说道:“李贵,有你这样延客的吗?好生喂喂毛驴。”
王安石和张世英循声看去,只见一人五十左右年纪,白面短须,身穿一身灰绸夹袍,倒背着双手,悠然踱了出来。王安石略躬了躬身说道:“多有打扰,惭愧惭愧,李员外请了。”
李升荣连忙还礼,笑道:“看两位不像寻常赶路之人,下雨天留客,请厅上奉茶解乏。”
王安石和张世英随李升荣在客厅落坐。这是三开间客厅,梁、柱、檩、桁用料也甚考究,起架也甚高大,这在乡村也算极难得见到的了。张世英笑道:“李员外这厅堂好气派,在下忝为开封首富,也未必能超过此屋了。”
李升荣闻言喜道:“老兄是开封首富吗?难得相见,可要多盘桓几天。请问老兄贵姓?还有这位先生,恕在下眼拙,怠慢了贵客。”
张世英说道:“这位姓王名安,国子监的博士,正八品衔的学官。应扬州知府之请,去扬州府学讲学。我姓张名世英,与李员外一样,守着几千亩良田和一大群妻妾儿女。这次去扬州探亲,正好与王博士同路。”
李升荣听说王安石还是正八品的学官,更喜得眉开眼笑,笑道:“昨夜结了豆大一个灯花,今早上喜鹊又落在这厅屋顶上叫个不停,原来是有贵人要来。失敬失敬,慢待慢待。”说完又向王安石连连打躬。
这次王安石微服出行,练亨甫和张世英商量了半天。如说商人去扬州经商,王安石不仅对商人一套行话规矩一无所知,任谁看也不像商人。王安石虽说长得黑了点、瘦了点,但位居宰相,气度雍容,更兼是学贯古今的当代大儒,扮个老学究勉强还可,这才想起顶个国子监博士的名。张世英原本当作王安石的伴当,因想到沿路两人或许要分开,便扮了个财主。张世英穿一身簇新的灰绸夹袍,铁头腰带束腰,脚穿千层底方口布鞋,王安石穿一身半旧暗紫色绸夹袍,未曾束带,脚登皂靴。两人均未戴帽,头束幅巾,这套装束与身份也还差不离。
宾主寒喧间,下人端了一盆水来,请王安石和张世英净了脸,然后端上茶来。说是茶却没有放茶叶,每只碗里放了十几粒炒焦了的大麦,茶水略带淡浆黄色,王安石是真渴了,端起碗一气喝干,张世英笑问王安石:“比之密云大团龙茶如何?”
王安石也笑道:“若论解渴,还是此茶。”
李升荣问道:“什么密云大团龙茶?”
张世英说道:“这是贡茶中的极品,在下有幸和王博士尝过。李员外何时有空去京师,在下一定让你尝尝密云大团龙茶的滋味。”
李升荣说道:“那敢情好。在下真正一个乡下土财主,哪里比得上张员外你?若能在京师玩个十天半月,也就不枉了此生了,便死了也值。到时候老兄可不能说不认识小弟我。”
张世英见李升荣的脸充满着对京城的神往,对自己也颇信赖,便又加了一句:“李员外说哪里话,把我当作什么人了?我田产虽在乡下,城里也有房产,就在景明坊附近,左承天祥符门往东不过三、五里地,笔直一条大街,和王博士家相近,我家的名头自然比不上王博士,你只要一问王府,真正是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张世英一席话说得李升荣兴奋起来,立刻吩咐下人:“去村东老王家肉墩头上检肥的斩一刀肉,有二、三斤的活鲤鱼拎一条来,再把那只红羽翘尾的大公鸡杀了,整治一桌酒菜,今天我要和王博士、张员外一醉方休。”
王安石忙站起来相让,说道:“李员外使不得,我们初次相逢,怎好如此破费?”
李升荣假意把面一板说道:“莫非王博士是朝庭命官,便不认小弟我吗?”
张世英笑道:“李员外如此厚爱,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李升荣拎起茶壶给王安石和张世英茶碗里续了点水,张世英看了王安石一眼,对李升荣说道:“虽说京师繁华,化费着实不小,这两年行免役法,光助役钱一年也得出百十贯。开封府提点常平赵子几,水泼不进,刀斩不透,司农寺的人抬腿就到,一点不能通融。你这里好些吗?”
李升荣说道:“张员外家大业大,我自然比不上,不过一年也得出三数十贯,好几十亩地的出息。这是按户等交的,我定的一等大户,如何还能通融?原本我也想着定个二等户,助役钱要少交一半,定户等的人说了,我家不定一等户,全县就没有一等户了!”
张世英笑道:“莫非体己钱送得少了?”
李升荣也是一笑,没有作声。张世英又问道:“青苗钱如何?强要你贷了吗?”
李升荣说道:“那倒没有要我强贷,只是本保的贷户要我作个担保。”
王安石忙问道:“你便白担保了吗?有贷户到期还不出的吗?是否要你顶缸?”
李升荣说道:“本保的农户,人不熟面熟,有的沾亲带故,不过在公文里具个名,人家不是叫我李善人了吗?自然没落什么好处。家里不出事是还得了钱的,遇上点灾伤就难说了,十户中也有一、二户到期还不了钱。要我顶缸是可以的,田须抵给我,这个亏我可不吃。我保里有两户未还清青苗钱,县里薄子上记了倚搁(即拖欠),也没有叫保人代交。”
王安石听到这里,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事实并不像司马光想像的那样,贫户逃债富户顶缸。但他也高兴不起来,必竟贫户是斗不过富户,想他给你还债吗?先把田抵给他。田地集中到富户家去了,这不还是兼并吗?
说话间酒菜已然备好,正推让着入席,家人报说李明来了,是找李升荣说事的。这李明是李升荣的远房侄子,在县里提点常平新法。因为刚才正说到青苗钱上,李升荣忙说道:“告诉他我这里正有位贵客,快来入席陪客。”
也就两句话的功夫,李明大步进来,先冲李升荣叫了声叔,两只眼睛便盯在了王安石和张世英脸上。李升荣说道:“这是舍侄李明,虽是寻常胥吏,却正管着本县常平新法。精明着呢,一县的事都装在他脑子里。”接着一指王安石,说道:“他便是王安,国子监的博士,正八品朝庭命官。”
李明忙向王安石躬身说道:“小的给大人请安。”
李升荣又一指张世英,说道:“开封首富张员外张世英。”
李明向张世英行礼说道:“久仰久仰。”
李升荣说道:“这是我的两位极奢遮的客人。你小子腿长鼻子尖,给你遇上了,可得给我长脸。”
李明笑道:“那是自然,叔叔还信不过侄儿我吗?”说毕便拎酒壶给王安石和张世英斟酒。
王安石本不喜喝酒,这村醪味淡,便喝两碗也不打紧,也就没有过分推辞。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见李明三十来岁年纪,一脸的精明样,倒也不像是奸狡之徒,有心从他嘴里了介些常平新法的事,故意笑问张世英:“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
张世英会意,也笑道:“李员外正赞着李明呢,说是如何的精明,一县的常平新法全装在他脑子里呢!”
李明连忙说道:“倒也不是做叔叔的往自家侄儿脸上贴金,我经手的事,自然知道的清清楚楚。”说到这里,不等王安石和张世英发问,“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这里属淮南东路楚州治下山阳县,县衙在运河边上的韩家集镇,离此间大约还有三数十里。山阳县算是个中等县,五千一百零四户,人丁两万八千六百七十五名。若不是编保甲,还盘不清人户。县境内有寺庙五个,和尚八十六人,道观两处,道士……”
李明正滔滔不绝的说着,李升荣打断了李明的话笑骂道:“我不过和王博士张员外扯闲话说了常平新法的事,谁问你和尚道士了?”一句话说得王安石和张世英笑了起来。
这顿晚饭吃得尽兴,直到掌灯才散。王安石和世英被安置在一间厢房里,床是用门板现搁的,床上铺着簇新的两床夹被,一盏油灯放在小方桌上,灯檠擦得锃亮,香油里浸了三根灯芯,灯焰停匀,偶然发出“滋滋”的声音,这是烧着了油里的水分杂质。王安石走到灯前,从灯檠上取了针,把两根灯芯没入油中,屋内便暗了许多。王安石问张世英:“你说李升荣到京师去,便请他喝密云大团龙茶,不是说好话诳饭吃吧?”
张世英笑道:“诳饭吃还不至于,诳点话倒是真的。不过做人的根本是一个信字,明天走时我与他说清,若真去京师,到景明坊找王府,只要报出他李升荣的名字就得。”
说了几句闲话,张世英便盘膝坐在床上运气用功,此时王安石睡意全无,他走到穸前。白天洒下几滴雨后不久云就散尽了,空气中增加了一份清爽之气,也多了一份凉意。此时月亮尚未升起,透过雕花穸棂,只看到天井里的黑黝黝的一片藤罗,栖歇在藤罗上的纺织娘在起劲的鸣叫着。那唧唧的鸣叫声初听起来极为聒耳,听得久了,心底反觉宁静。于是他便在这纺娘的鸣叫声中慢慢梳理着思绪。
那李明虽然饶舌,说的倒是实话:放青苗钱时有抑配。对一些原本不需要贷钱的农户强行贷钱,原因也很简单,是州县官吏邀功,多收息钱。大户给贫户作贷钱担保时也有弊端,像李升荣这样作无偿担保的少之又少,一般都是有偿担保,或者吃顿酒,或者送上些许礼物。这些倒还说得过去,更有甚者,竟有按二分息收取担保钱的。这样一来,富户不出钱而收息,贫户的息钱实际上高到四分。
为什么当年在鄞县放青苗钱没有这些弊端?王安石在记忆的深处搜索着,并与现实的情况比对。当真是举之一县则可,举之全国则不可吗?
李明还说了,贫户贷青苗钱,若然家中无甚意外,当年能把本息还清,而且也略有饶余。一旦遇上点事,或者碰上灾伤年份,便还不了钱了。全县倚搁的青苗钱已有百多贯,虽说不多,却在不断的增加着。
免役法的弊端在于户等的核定。李明尽管吞吞吐吐话也说得暧昧,却也承认自己彼得了点好处。保甲法呢?李升荣的意思倒颇为欢迎。不编保甲如何弄清户丁?流俗辈连李明的见识都没有!至于保丁练武,那是自愿,又在农闲之时,练武不能妨农,司农寺行过文,赵顼也下过诏。
王安石在穸前站得累了,便在房内缓缓的踱着,脑子里却仍是繁复纷乱,风雨潇潇。
放青苗钱有抑配,定户等有弊端,这还是执法中出现的问题,也就是说,非法不善,乃行法者不能如初意。“不能如初意”有两重意思,一种是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一种是没有按照既定的条款办。后一种与前一种是因果关系:没有按既定的条款办,自然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州、县官吏恰恰就是因为不肯按既定的条款办,使新法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长此下去,结果便是良法不良,利民变成扰民。但是作为一个宰相,一个立法者,他能管到放哪一份青苗钱是否抑配,甚至于和胥吏一样一家一户的去定户等吗?宰相,他只能去管司农寺,责成司农寺管好各路提举,由各路提举管本路州县,再从中书抽人下各路体量察访。李承之不是还在淮南、两浙察访吗?应该去一个文知会李承之,叫他在扬州等几天,把察访的事细细商量一下。
王安石想到了那部份还不起青苗钱的贫户。李明说得轻描淡写,背后有多少悲惨的境遇?倚搁的青苗钱也并不多,但一个贫户也不过贷一、两贯钱,而这一、两贯钱可以让贫户维持一年的生计。今年还不了钱明年还能贷吗?行青苗法所为何来?第一是拯贫弱,第二是抑兼并,第三才是增国用,说到底不就是为着这些贫户吗?
王安石又站到了穸前。此时月亮才从东方缓缓升起,月光先撒在房顶上和墙垣上,并把房顶和墙垣的影子投到了地上。稍顷,天井里的藤罗上现出了点点亮色,在王安石的意象中,仿佛是贫户的点点泪光,藤罗上的纺织娘叫声也幻化成了贫户的啼饥号寒之声。“天下有一人不得其所,乃宰相之过!”王安石在自责。要使天下人各得其所却也不易。“让这些贫户摆脱债务纠缠恢复生计,只有取消这些债务,把倚搁的青苗钱免了!”想到这里,王安石的心情轻松了些。“回朝之后即令司农寺办理此事。”他决定。
“能否在青苗法中增一条款,因灾病无法归还青苗钱的贫户可免其本息?”王安石在作着延伸思考,他随即否定了这一想法。“如果到了州、县胥吏手中,该免的不免,不该免的免了呢?”王安石苦笑了笑,“宰相立法当取其大者,这些细支末节让有司去管吧!”





正文 六十八、在绿树掩映的村庄中,传来女孩凄厉的哭声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10-6 8:14:24 本章字数:5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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