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天下》第7/98页


  “这都不行啊?”羽然急了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嘛?”
  “我都算是你的了,你还要怎么样啊?你最蠢,最小气,最没礼貌,还当众让我丢人,你把我的蝴蝶风筝踩烂了,你还弄丢了我喜欢的那支簪子,你把我们偷的枣子都一个人吃光了……你……可是我还是深更半夜地跑出来看你啊,我要是被爷爷发现了,会挨骂的!你就这样对我啊?”
  羽然觉得自己很委屈。
  “你就是个傻瓜、犟驴,一根又粗又笨的柴火!”
  她挥舞着胳膊,在屋顶上跳起来,落下去,几乎踩碎了瓦片。
  可是无论她怎么闹,怎么喊,怎么挥舞胳膊,姬野都没有说话。这个孩子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映着星光。
  羽然最后也安静下来,两个人默默地相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羽然有种要哭的冲动。
  姬野没有再提过那次的窘迫,而后二十年过去有如瞬刹的流水。
江南:雏 虎(12)
  直到大燮神武六年,羽烈王高坐在太清阁的临风处宴饮,对“燮初八柱国”之一的谢太傅说了这段往事。
  帝王端着杯盏眺望远处:“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竟然可以有什么东西只属于我,而不属于昌夜。那一夜我都没有睡着,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下了决心。我不要做弟弟的副将,我要做自己的事。如果羽然会和我站在一起,那么漫天诸神也未必都只眷顾昌夜,我要这天下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的马后。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马后!”
  太傅沉吟良久,苦笑着说:“这话可以流传下去么?”
  帝王微笑:“太傅怎么想?”
  太傅思索了良久:“八字而已。可敬可畏,可憎可怖。”
  羽烈王点头:“既然是这样难得的可憎之言,那太傅为我笔录,就在青史上传下去。”
  谢太傅辞世的时候,这段笔录公诸于世。史官录入了《羽烈帝起居注》。
  那时正是敬德帝姬昌夜在位。皇帝阅稿后勃然作色,三个月里斩了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长史依旧把这段话入了《羽烈帝起居注》呈上。
  “爱卿不怕死么?”敬德帝问长史。
  “是非公论,史官只取真实而载录。”长史道,“先帝和陛下是亲兄弟,先帝是什么样的人,陛下比臣子们更清楚。这段话的真伪陛下心里知道,臣能活多久?可是史官代代,下笔如刻金铁,不漏言,不妄语,世代家风,不能毁在臣手里。臣不改,陛下杀了臣吧。”
  敬德帝沉默良久,伸手比刀形,在史官的脖子上虚砍一记,而后负手离去。最后这段话和羽烈王的其他手稿一起被印行,公然陈列在古镜宫的书架上。
  “他的余威尤烈啊!”又很多年以后,敬德帝对那个史官说,“你们没有错,这话是他特意留给我听的。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愤怒不甘,冷眼对人,可是谁会知道,这样的人最终可以一统天下呢?”
  没有人会知道,因为他总是低着头,所以无人看见他眼底的孤独。
今何在:沉埋的国度(1)
  那一年,牧云笙又有了新的构想,他要建造一艘在水中和陆上都能行走的巨大的船。他亲自画了图纸,召集了天下的能工巧匠,以及数万民工,开始建造。
  在这之前,牧云笙陛下已经创造了许多奇迹,比如那座著名的不用灯烛却在夜晚光辉闪耀的霙琳宫,它由纯玉制成,轩室玲珑、泉池映带,形状完全不像是正常人可以想出来的。而这只是那庞大的巧夺天工的皇家园林中的一个光点。这座园林用了十万人来修建,至今仍未完工。
  还有他的那辆琳羽车,能像羽人一样扇动翅膀,为了那些神奇的羽毛,端王朝同北方的羽族进行了惨烈的战争,数万人在战争中死去了,但是琳羽车至今还没有能够飞起来。它最大的成就是在地面扑扇着翅膀跳过了一条小水沟——像一只肥胖的母鸡所能做到的一样。不过这已经震惊了世间,让人们隐隐觉得,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牧云笙不喜欢朝政,他在宫殿上一边作画一边听着政务的禀报,他的画技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所有的伟大画师,有人说他画的美人会在晚上从卷中走下来,他绘的山水可以让你踏入画中流连忘返,他的征战图可以听见人声马嘶,他的冬景图展开来风雪便席卷了河山。
  牧云笙是一个神奇的人物,只是不太适合作皇帝。
  人们更怀念牧云笙的大哥牧云寒。因为当他在的时候,帝国的人们从来没有担心过来自北陆草原的游牧民族。牧云寒带着他的苍狼骑军镇守在北陆时,草原诸族连谈起他的名字都会压低声音。他是天下公认的第一名将,他的骑军是天下第一的骑兵,再剽悍再擅长马术骑射的草原部落,只要敢反叛就会被无情地击溃。后来,游牧部落的骑士们看见牧云寒的旗号就都下马而行,以示没有脸面在牧云寒面前骑马。可惜这样的一支骑军,在端朝渐渐消耗了它最后一分国力后,终于失去了来自东陆的补给与援军,孤军奋战一年多后,被草原诸族联军所围困,冻死在溟朦冰海上。
  如果牧云寒活着,他本该继承端朝的帝位。人们都相信,他将是端朝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帝王,以他的剑和骑军,守护着大端的尊严与疆土,使诸族跪伏。然而历史偏偏像一位故意要造出意外的作者,大端朝的帝位继承者却是牧云寒的六弟,连剑也握不动,只爱在后宫女孩子堆中嬉闹,上朝时在案上画自己的美人图,满脑子胡思乱想,一个念头冒出来就不惜一切去实现,被世人怀疑有妄想症状的牧云笙。
  若不是最伟大的,就是最荒唐的。历史看似一个神经质的女子,总是毫不犹豫地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而最终人们会发现,最明亮时也是最黑暗,最繁华时就是最悲凉,一切从来就不曾有过不同。
  这个存在了三百年的王朝,在它生命的最后一息中,藉牧云笙这位疯狂画师之手,以无数人的离乱凄苦为代价,放射出回光返照似的无与伦比的光辉。那么多的风流人物,那么多的世代传说,像一个伟大的悲剧。大端朝最混乱却又是最灿烂的百年长梦,就从牧云笙开始了。   
  牧云笙登基之时十五岁,那时偌大的端王朝却已在亡国的边缘。北陆的右金族铁骑打到帝都天启城下时,天子手中已经无兵可用。各州郡的太守诸侯都在冷眼旁观,看着这个王朝是不是气数已尽。
  当右金族终于攻入帝都,右金王子硕风和叶带着他的勇将们闯上了大殿。他没有抢上皇帝宝座,却展开一幅画卷,问:“这女子是谁画的?”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那个画中的女子是谁,虽然她那样美丽,即使在画纸上,仍然让人不敢逼视。
  这时少年皇帝牧云笙说:“那是我画的。”
  历史在那一刻分裂成无数传说。
  没有人亲眼见过那个女子的存在,人们认为她只存在于少年牧云笙的想象中。因为她太美,所以不可能存在于世界上。
  但有一种传说,说硕风和叶看到了那个奇迹,牧云笙唤出了画中女子的名字:盼兮,于是她便从画上走了下来。
  所有右金勇士的刀全掉在了地上。那一瞬他们忽然觉得,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什么天下功业,男儿壮志,全是假的。人一生,能拥此一女子入梦,足也足也。
  盼兮自愿伴着硕风和叶离去,但提出了三个要求:留城、止杀、退兵。
  右金王子硕风和叶在沉思片刻后下令退兵,没有焚烧天启城,并让士兵用布包起了他们的战刀。这样的奇迹无法解释,为了这样一个女子,他放弃了他的天下大梦,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皇帝之座,幸福又满足地抱着那幅画,赶回他的北陆大帐,只为等待着下一个夜晚,再次将她呼唤出来。
  然而正史上却完全是另一种说法:当时太华殿上,硕风和叶的谋臣康佑成进言,称现在占据天启,灭了有三百年正统的端王朝而自己称帝是不得人心的,必成为天下诸侯围攻的对象;而且右金族骑兵无敌却不习步战,精通野战却不能守城,天启城是一定守不住的。不如退回北方经营所占到的领地,安抚人心,训练步兵,重耕田地,储备粮棉,以应付持久战争的需要。而天启帝都,不过是个虚荣的象征,不如留给那些想当皇帝想疯了的诸侯们去争夺吧。并且烧杀焚城这种逞一时之快的事情,凡是有天下雄心的人都不会做的。
  硕风和叶连称有理,才下令留城止杀退兵。但他走时下令带走了天启城所有的金银和铁器,拆掉了天启北面的城门,并警告不得重新装上,否则就视为宣战。右金族就会卷土重来,焚毁一切。他相信那个衰朽的端王朝那个年少的皇帝根本没有力量可以反抗——帝都天启以北都归属了右金所有,天启无险可守,更无兵可用。他留着天启城只是想作饵引天下英雄为这空虚的帝都自相残杀,他好坐收其利。他的大将赫兰铁朵就带着一万骑兵驻扎在天启城以北八十里的地方,一夜之内就能赶到天启。就像一个渔夫紧紧盯着他鱼线上的饵料。
  天启帝都之民和他们的皇帝就生活在这种没有城门的屈辱之中。人们愤怒了,有人试图带着家里的门板去装上那座城门,但他们都被射死在了城门之下。射死他们的不是右金族,而是天启自己的禁卫军,因为城门是不能被装上的,那将被视为宣战,那时右金族就会杀光城中所有的人并烧毁这座伫立了几千年的帝都。
  很长的时间里,北门还鞘门的门口堆满了尸体,不甘受辱的人们用他们的命与身躯几乎堆起了一座城门。当所有不怕死的人都死去了,有处可逃的人都逃走了,剩下的人就开始逃避,他们纵欲疯狂,无视法度,及时行乐,废道越礼,天启城变成了一座荒淫之城、腐朽之城。
  这个时候,皇宫中的皇帝陛下在想什么呢?
今何在:沉埋的国度(2)
  盼兮被带走了,只有绘着她身形容貌的那幅画卷留了下来。一天晚上,牧云笙忽然叹息了一声,来到墙上悬着的那幅画前,举烛火点燃了它。
  千里之外,右金王子硕风和叶眼睁睁看着身边的美人化为了青烟。他恼怒了,再次点起铁骑,准备第二次杀入天启。
  而此时,各怀异心的郡守与诸侯们也开始打着勤王的旗号向天启城进军了。他们不是来拯救这个王朝的,而是准备亲手覆灭它,夺取玉玺以号令天下。
  第二次天启之战就这样开始了。
  人们都传说,那夜,牧云笙在墙上画出了一支大军和众位名将。天亮时,英雄们活了过来,拔出长剑,带领着从画中涌出的大军,冲向了强敌。
  至今,那面据说是曾绘过英雄们所跳出的壁画的斑驳宫墙仍矗立在天启城的废墟上,孤独地,高傲地,带着无数刀砍火烧过、让人充满遐想却永远无法考据与追寻的痕迹,顽固地伫立……
  追忆着那美人如玉剑如虹的时代。
  壹
  天启城,末日之城。
  当霞光从天际消失,这庞大的九州第一都市似乎也被风带走了最后一丝热量,陷入冷寂之中。方圆百里的城市难以看到灯火,从天空俯看下去,这里更像一座巨大的废墟。无人能想象,一年前它的夜晚还是那样光辉璀璨,如银河倾泻在大地。
  皇城中同样漆黑冷清,连更鼓也听不见。风吹过城楼的垛口,呜咽悲鸣。未关紧的殿门吱呀地扭动着,仿佛游魂正落寞地穿行。
  只有秦风殿的窗口还露出昏黄灯光。殿中,少年皇帝牧云笙正坐在椅上,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玉玺。
  它是九州中最纯白高贵的玉,雕刻得无比庄重精美,角上却缺了一小块。据说,那是前朝皇帝气愤地用它投打权臣时摔缺的,于是用黄金镶上了。可牧云笙觉得,缺一个角才是真正的造化,这种残缺之美是追求极致的帝王与工匠们所无法领略的,只有在无数人置身其中无法自拔的偶然与必然中才能产生。就像现在的天启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宛如圣贤所设想的理想之国,因为财物没有用了,贞操也没有用了。这一切也把混乱之美推到了极致。
  少年皇帝十分讨厌那个金色的角,它俗得刺眼。他找出一把小刀想撬下它,可它镶得太结实了,于是他又把这个角向案上重重地敲着,直到把紫檀木案敲出许多小坑。
  这玉玺,拿在别人手里,是号令天下的权柄;可在他手里,却只是一个不完美的玩具罢了。
  好半天后,牧云笙终于放弃了他敲去玉玺那个角的努力,面对着地上那幅画的灰烬,开始愣愣地思考问题。他在想:要不要做一个好皇帝,或者说,要不要为了做一个皇帝而做皇帝,像所有人心目中所希望的那样,热衷权位、惯使机谋、翻云覆雨,把天下每一个人当做棋子。
  这需要他所有的脑力与精力,他必须放弃目前他所热爱的美人与绘画,为的是不失去眼前这一切。
  他想过在一个夜晚逃出城去,消失在苍凉白雾间。天亮时这个王朝便没有了皇帝,它将死去而一个新的朝代会诞生,老百姓们会过得更好,又或是更坏,但那一切都和他无关了。他可以在山野松溪之间,花一整天的时间来垂钓,一幅画想画上多久便画多久,闲了便出山去市井中走走,晒着太阳看世人的辛苦奔走,看看有没有值得入画的可爱姑娘。
  可是,这种生活真的存在么?如果真的有这种人生,为什么这世间上所有的人都过得如此劳累与惊惶。
  他想起那个女孩对他说的话:“你现在厌倦着帝王的生涯,但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登上你的位置;但当你真的做了普通人,发现你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你便会疯狂地想重新成为皇帝。”
  真的是这样么?牧云笙真的十分想去尝试一下那种心态——疯狂地想成为皇帝的心态。
  一个人太轻易地登上皇帝的位置,果然就难以体验到那种幸福。一个人有了权力却不知该用来做什么,那么就活该被所有人想去推翻。

当前:第7/98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