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危险的投资》第8/9页


  多妻制因有绿帽恐怖,所以产生了宦官,除了宦官之外,帮闲的圣崽还发明了些哲学焉、理论焉的玩艺,把女人结结实实关在内院,除了“三尺之童”外,别无男人的影踪。幸亏十世纪之后,宦官是皇帝的专利品,大概当皇帝的也知道把人的生殖器活生生割掉,残暴不仁,是狗娘养干的勾当。可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又不肯把它取消。想了又想,乃拿出“么鸡吃烧饼学”精神,只准他的么鸡吃烧饼,不准别的么鸡吃烧饼。也就是,皇帝防太太,可用割掉男人生殖器之法;其他小民防太太,则不准遵割炮制。如果大家都遵割炮制的话,男人中恐怕一半都要被动手术。呜呼,东夷之国也,西夷之国也,有阉猪的,有阉羊的,有阉牛的。只有中国,连人都阉起来,而且堂而皇之的阉,被阉的家伙一旦时来运转,像魏忠贤先生,像李莲英先生,简直把国家人民都当成玩具,玩了个够,你说中国传统文化中,真的不缺少一点东西乎?
  洋大人因为只有一个太太,容易看守,用不着像中国这样出奇制胜。前已言之,中国皇帝固天生的超级嫖客,其实洋皇帝也差不多。女人如何,我不知焉,我只知道臭男人一旦衣食无缺,再有一点钱,或再有一点权,就会不安于室,脑筋里的怪念头就会纷纷上市,如果该臭男人是一个皇帝国王,法律既不怕,道德也不在乎,舆论更当成个屁,他自然更花样翻新,除了皇后王后一人之外,必须另有一两位“情人”,才算过瘾。洋皇帝中没有情人的,似乎还没有听说过。中国皇帝对女人,采取的是一把抓主义,若李隆基先生和虢国夫人有一手,那一手也不明显,不过小民想像,她每天进宫,和色狼鬼混,还能混出啥名堂?乃姑妄猜之,大家也觉得猜得不错,而他们自己固未公开乱搞也。
  洋皇帝则有不同,情妇是光明正大的,犹如中国割掉男人生殖器是光明正大的一样。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先生的情妇玛丽?珍妮?碧谷女士,不过是一个小小帽子铺老板的女儿,在遇见路易十五先生之前,穷得滴溜乱转,后来天赐良机,一个皮条型大臣杜巴利先生,发现她美貌无双,就把二人牵在一起。一个色中饿鬼,一个钱中饿狼,各取所需,以后的事就不要说啦。换在中国,早用宫车把她载到紫禁城,“封”个什么妃什么嫔什么夫人矣。可是洋大人之国不兴那一套,洋大人兴的乃是情妇制,路易十五先生就命令她和她的荐主杜巴利先生结婚,因而成了杜巴利夫人。他们结婚虽然结婚啦,据古书上说,却并没有发生结婚之事,白天在一起,一到了晚上,杜巴利先生去嫖他的,玛丽女士也去嫖她的,路易十五先生花到她身上的钱,共达一千万金元之多,而她从前固连二十块银币都没见过也。结果被法国革命军捉住,绑到断头台上,喀嚓一声,玉头落地,糟哉。
  不作非分的要求(1)
  在父母和儿女纠纷中,我们并不总是谴责父母,但我们却总是谴责父母所用的管教方法和诱导方法,也总是谴责老一辈对晚一辈婚姻上所抱的那种落伍而不切实际的观念。孩子们违背父母,当然该打,但孩子终是孩子,如果饱经沧桑的父母都顽强得像一个干屎橛,怎能单独责备少不更事的儿女也干屎橛哉?老头老太太一听说儿女叛变,气得两眼发黑。要知道儿女叛变,尤其是女儿叛变母亲,如果不也到了两眼发黑的地步,绝不会付诸行动。凡是做父母的,都必须认清女儿叛变母亲的重大意义,那就是说她已到了走投无路的最后关头。盖有些父母在对儿女的争执中,总是想大获全胜,这种观念,使儿女面临着“屈服”和“叛变”的抉择。
  凡是在儿女婚姻上栽了筋斗,闹得父不父,子不子,母不母,女不女,断绝了亲情,搞得满城风雨,那些老头老太太,固然可怜兮兮,但如果仔细研究,往往是他们都有一种十分强烈的个性,宁可玉碎,都不愿瓦全,想用绝对的权威控制儿女。想不到儿女们也具有老头老太太的尊贵遗传,也有十分强烈的个性,也宁可玉碎,都不愿瓦全。等于两个坚硬的火车头,轰然相碰,自然惊天动地。
  幸好的是,大多数老头老太太在过了一段时间后,对当初不共戴天的儿女,都能回心转意。这种例子多啦,我有一位朋友,就是和岳父母大人搞得日月无光,山河变色,太太经常思父母而哭泣,我劝她曰:“放心,不出五年,准和好如初。”后来不过三年,就恢复常态,盖父母子女间的关系,是棒打不开的也,时间可以办到连炸弹都办不到的事,何况亲情似海乎。不过,老头老太太一见该混蛋女婿,仍然有气,真是木法度,恐怕仍需要更长时间,和更重要的表现也。
  一个人的修养和他的灵性,从他对太太的态度上可以看得出来,俗谚曰:“下等人打老婆,中等人吓老婆,上等人怕老婆。”贩夫走卒,或者类似贩夫走卒的狗屎型人物,一旦勃然大怒,伸手抓住太太头发,先是一阵“干你娘”“龟儿子”,接着就拳打脚踢,太太呼天抢地,儿女口瞪目呆,真是所向无敌。不过下等人打太太的原因,差不多都不可告人,柏杨先生隔壁有一位鱼贩,此公卖鱼的钱还不够他赌的,那一天他在家把太太打得赤脚而逃,大家上前劝架,问他们为的是啥?该鱼贩指其太太被打肿的脸吼曰:“你敢讲,我扼死你。”大家劝了半天,也劝不出啥名堂。后来过了很久,才辗转听说,该鱼贩输得发急,非教太太把一条贴身的珊瑚项链卖掉不可,但那贴身项链是太太祖传,已有一千多年可以查考的历史,她预备女儿出嫁时再传给女儿的。丈夫软讨不行,便拿出修理学手段,以为千言万语不如一顿皮鞭,真是他妈的也。
  不作非分的要求(2)
  这并不是说太太神圣不可侵犯,必要时揍她一顿,似乎也情有可原,(有些头脑不清的太太,包括柏杨夫人在内,仗着丈夫天生善良,不敢揍她,竟气焰嚣张,真能气死人。)但一个人如果以打老婆为荣,或打上了瘾,一言不合,就开锣上场,那种人准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要说文化不多,灵性不多,恐怕连驴性都不多乎也。三国时蜀汉帝国有一位狗娘养的刘琰先生,其妻胡女士,美貌佳人,有一次进宫朝拜太后,住了一个多月才回来,这一个多月当然不是滋味,尤其是一想起来皇帝刘禅先生有点不老实,糟啦糟啦,绿帽子压死人啦,就问他太太跟刘禅先生睡过觉没有,太太说没有,没有也不行,乃叫卫士用鞋底猛打她的粉脸,打得她花容如猪,打过不算,还驱逐出境。呜呼,这个故事的结尾非常理想,经人告发之后,刘禅先生一听,这还了得,鞋非用刑之器,脸非受刑之地,简直岂有此理,乃把刘琰先生绳捆索绑到马场町,砍掉他的尊头,用以作为打老婆的纪念。这故事太太小姐听啦,一定笑得口都合不住。刘琰先生虽然位居高官,不过多识几个字,多结一点机缘,其在本质上,固跟前面那个鱼贩是一路货。盖即令是太太混蛋,离婚可也;一定非打一顿不过瘾,自己动手打一顿可也,而令外人用鞋底打自己妻子的脸,实在是王八蛋带冒烟。本来打太太有啥滔天大罪乎,因他想得出打脸奇法,才落得斩首奇遇,可以说妙哉妙哉。如果现在法律上有一条,规定一个人一生中打太太不得超过三次,超过三次者处三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打太太不得超过其屁股,更不得超过三老拳,当太太的有惊无险,自然心旷神怡,对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定有很大的帮助也。
  困惑不解(1)
  中国过去之怕老婆,大多数都是假怕老婆,柏杨先生常怀疑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里少点什么,于此似乎可以看出一点空隙,古圣先贤以及有权有钱的朋友,他们都是教人“敬”,而西洋基督教文化,则是教人“爱”。中国文化建筑在“敬”上,而西洋文化建筑在“爱”上。基督教《新约圣经》,全部道理,一个字可以包括,那就是“爱”,上帝和他的独生子耶稣先生所作所为,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为了爱。《约翰福音》三章十六节是全部《圣经》的精华,该节曰:“上帝爱世人,甚至把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基督教教堂门口如果写标语的话,千篇一律都是写的这个金句,读者先生走路经过时,一看便知。上帝爱世人是第一因,因为上帝爱世人,所以世人也爱上帝,也爱君王、爱父母、爱兄弟、爱朋友、爱丈夫、爱妻子,(这和中国圣人曾参先生以及他所总代表的观念,大不相同。)不但爱自己爱的人,还要爱自己恨的人。保罗先生曾在《哥林多前书》强调,无论说啥干啥,如果没有爱,跟鸣的锣、响的钹一般,都不是灵性的。咦,即令怕老婆,如果没有爱,也和鸣的锣、响的钹一般,也不是灵性的也。
  中国文化似乎都是拼命掇弄人起敬起畏,圣人书上,连篇累牍的不是发扬人的爱心,而是像酱缸一样,把灵性酱住——最大的工具是“礼教”。忽然间,柏杨先生想起一件事,姑且作为一例:对日抗战之前,也就是二十世纪三○年代之前,那时乡下还流行“点主”的古风,点主者,老爹或老娘死掉,牌位上写下死者的姓名和官衔,该文的第一个字是一个“主”字,可是怪哉怪哉,“主”字不写成“主”字,却写成“王”字,然后花钱送礼,“雇”一位(通俗的说,当然是“请”一位)当地有财有势的土豪劣绅者流,道貌岸然,前去点主,用红笔(或朱砂笔)在“王”字上点上一点,使之成为“主”字。
  为啥要把“王”字用红笔点上一点,使之成为“主”字乎?圣崽们当然有其道理,我们没工夫研究,但有一点却是值得一提的,像“点主”这么简单的玩艺,不要说大官大商啦,仅只小康之家,就得动员十人八人,搞上三四个小时。被红包“雇”来点主的那家伙叫“点主官”,死了爹娘的儿子叫“孝子”。你看他们热闹吧,司仪在一旁恭立,光喊“跪”“叩首”“起”,“跪”“再叩首”“起”,都能把嗓子喊哑,而当孝子的更是可怜,披麻带孝,一身超级重装备,被人拉着,一会跪下,一会磕头,一会起立,一会上香,东转西转,也不知道干的是啥,几个小时之后,在台上站的那个点主的家伙威风凛凛的手拿红包,下台而去,典礼才算结束。呜呼,死了爹娘,不让他去痛哭(事前严格交代,不准哭),反而使他大走台步,演一出戏,以便来宾们如孔丘先生者流在旁边看来,来一个“吊者大悦”。我想“吊者大悦”这句被万人赞扬的话实在可怕,吊者到死者家里,看见家徒四壁,停尸在床,孤儿寡妇扑到尸体上哭声震天,不但没有垂泪,反而大悦起来,还有一丝一毫人性乎?圣崽们红着脸解释曰:“吊者大悦不是悦家属的苦难,而是悦他们治丧合礼。”即令治丧合礼,点主点得鬼哭神号,心情应该更加沉痛才对,也不能大悦。但他硬是大悦啦,恭维点说,是“敬”礼超过“爱”人。老实点说,是狼心狗肺也。
  困惑不解(2)
  《红楼梦》贾宝玉先生和贾政先生间的父子关系,读者先生不妨再看一遍,便可发现中国以“敬”为主的文化,把灵性酱成什么样子。贾宝玉先生结交戏子,调戏父婢,又把她逼死,老头知道之后,着实揍了他一顿。无论如何,孩子该打时是应该打一顿以警戒之的,可是贾母一听说儿子打孙子,像被蝎子螫了屁股一样,披头散发,跑到书房,贾政先生一瞧老娘气成那个样子,急忙跪下,老太太不问孙子做了啥事,也不问应该责打不应该责打,而只一味大哭大闹,一迭连声叫佣人打轿子回南京,把贾政先生急得除了磕头如捣蒜外,别无他法。呜呼,父子,至亲也,母子,更是至亲,但他们却被酱得成了一面倒,儿子见了父亲,像小民见了三作牌;而父亲见了儿子,也像圣人见了少正卯。贾宝玉先生有一天向林黛玉小姐发誓曰:“说实在的,我心里除了太太(娘)老爷(爹),第三个就是你啦。”柏杨先生颇疑心他说这话时是不是完全凭天地良心,贾宝玉先生和贾政先生在血统上是父子,在经济上是老头养娃儿,可是在感情上却稀薄得很,说贾宝玉先生怕他父亲,敬他父亲,还沾点边;说他爱他父亲,恐怕连边也不沾。敬也好,爱也好,都是一种感情,而感情是要培养出来的,即令父子母子天性,也需要培养。盖天性不过使其容易培养,不是说天性便可以不培养。没有培养的感情,比肥皂泡还要脆弱,宫廷中常发生儿子杀老爹(像杨广先生杀他爹杨坚先生),老爹杀儿子(像石虎先生杀他的儿子石宣先生),无他,他们身上不过套着父子的空壳,感情上固没有爱也。我有一位朋友,他父亲是一个一意孤行型的暴君,经常打他和他的母亲,有一次叫他们母子二人跪在大门口,整整跪了四个小时,观众如堵,有人看不过去,不免上前说两句劝解的话,那人讲一句,他父亲就用门闩打他母亲一下,以致没人敢再开口。后来该父亲恶贯满盈,死在田里。他们家颇有几文,自然大大出丧,柏杨先生往吊,该朋友在灵堂答拜之余,拉我去他房间里喝他祖传的女儿红,兴高采烈,笑声连天,我曰:“老伯刚亡,你这么搞法,不大适宜。”他曰:“不瞒吾兄,讲起来他是我父亲,我不得不在外表上做作做作,实际上我高兴得要命。”我回到家里,把朋友的话告诉塾师,塾师大怒曰:“畜生,畜生。”我愣了半天,不知道他骂老子是畜生乎,抑骂儿子是畜生乎?悲夫,中国的古圣先贤,似乎从来不知道培养爱,要说他们不知道爱,似乎也不见得,但他们不知道平等的爱,不知道两个独立人格的爱,却是真的。圣崽们的爱仿佛全是三作牌对小民的爱,似乎是五千年传统文化的一大特点。
  灵性被酱住
  父子间的灵性被酱成那种样子,真是中国人的悲剧。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事实上天下大多数坏蛋都是身为父母的人也。父对子的绝对权威,和人格上的不平等,是中国五千年文化中最阴暗的一面。父子间还是如此,夫妻间更不用说啦,古圣先贤很少强调夫妻要相爱,总是强调夫妻要相敬,而以相敬为最值得赞扬和最值得羡慕的德行。历史书上最称道的,西汉有一位丞相朱博先生,他便很少见他太太的面,他在外头真的像书上说的研究学问?或是去找漂亮的小姐鬼混?恐怕谁也不敢肯定。三国时有一位顾悌先生,跟朱博先生有同样的毛病,也从不会晤太太,有一天他卧病在床,太太听说,前来看望,你猜他干啥,他竟急忙爬起来穿衣戴帽。这种非人性的行为,真是龟儿子兼狗娘养,一个人如果爱他的妻子,他能如此的八格野鹿乎?
  最大的一个八格野鹿,我们可以推荐晋王朝的元勋何曾先生,何曾先生不但是国家的高级官员,古谓之开国大臣,今谓之开国元勋,而且以善吃闻名于世,每顿饭要吃掉一万钱——当时的一万钱,可买黄金十两,还嚷嚷没啥可吃的,简直连筷子都无法下。这种腐化透顶的人,对太太却颇为礼义之邦。书上曰:何先生每年顶多和他的太太见三次面,见面时不要说没有拥抱接吻的镜头,连谈两句家常话的镜头都没有,两人均披挂整齐,何先生朝衣朝靴,何太太则凤冠霞帔,他敬她一杯酒,她也敬他一杯酒,应酬一番,便即告辞。比何曾先生更精彩的还有一位邢子才先生,他一连好几年都不进他太太住的院子,有一次偶尔进去,他太太养的狗一瞧,眼生眼生,哪里来的王八蛋,上去就咬了一口,几乎把他阁下咬死。
  上述的一切,士林传为佳话,但我实在看不出有啥佳话可传的,盖中国传统的夫妻之间,爱根本不占地位,甚至被人轻视,而是相“敬”第一。呜呼,爱就是爱,做不得假,敬却毛病丛生,臭男人在敬的大旗掩护之下,像何曾先生露的一手一样,他告辞后,回去投奔他的美女窝,左拥右抱,好不快活,而何太太告辞后,回去后却继续她的冷冷清清。于是何曾先生只见太太一面,见面时为了避免被盘被问,或者也觉得无颜相对,乃故意弄出一套玄虚,“衣冠相见,再拜上酒”的礼教,不但塞太太的嘴,也塞天下人的嘴,那就是请你瞧呀请你看,我们可是相敬如宾也。如宾固然如宾,相敬固然相敬,但爱情何在乎耶?我想这毛病可能上溯到孔丘先生,孔丘先生是主张“食不语,寝不言”的,恩爱夫妻忙了一天,也分离思念了一天,晚上躺到床上,竟他妈的“不言”,一言就大逆不道,成了圣人的叛徒,那算啥哲学乎哉?便是一对哑巴夫妻,也要比画比画手势,交换交换意见,谈谈心中委屈,发泄发泄心中感想,怎能不作一声,大眼瞪小眼欤?如果孔丘先生本身做不到,则他的教训是假的。如果他本身硬是做到啦,我怀疑他和妻大人间的感情一定恶劣不堪,非是一对怨偶不可。孔丘先生看见太太就烦,这便如何是好,乃发明一种学说以掩护自己的罪行。影响所及,我国遂只有怨偶,而无怕老婆。怕老婆是爱,而怨偶则是敬的变态细胞,婚姻中的砍杀尔也。
  把妻子当破鞋
  上面说的,固已经过分缺德,还有更缺德的玩艺,也出自有名人士之手。东汉王朝的官姜诗先生,他娘喜欢喝江水,太太去汲,路上遇见台风(一定是台风,否则何其大也),不能马上回来,老太太急啦,发了两句牢骚,姜诗先生就抓住机会,把太太休掉,他阁下真是八格野鹿型的健者。而唐王朝李?秀先生,似乎也在该型中数一数二,太太骂丫头,老娘疑神疑鬼,以为在骂自己,气得脸色发青,李先生不由分说,立刻也把妻子休掉,这种无情无义的干法,还有他的理论根据哩,李?秀先生曰:“娶妻所以事姑,苟违颜色,何可留也。”另外还有一位南齐王朝的刘瓛先生,太太挂衣服时,一不小心,把墙上的灰尘弄了点到婆婆床上,该婆婆可能有爱洁之癖,也可能借题发挥,刘先生就也把妻大人赶出大门。
  为了母亲而把妻子当做破鞋,说扔就扔,说甩就甩,已经够叫座的啦,而竟然还有为了兄弟,把他们妻子当做破鞋,说扔就扔,说甩就甩的哩。南北朝时想做大官想得发了狂的孙谦先生,他哥哥卧病在床,嫌做弟媳的伺候不周到,孙谦先生就立逐其妻,这是对兄。有一位陈平伯先生,他的弟弟其肥如猪,饱食终日,不事生产,嫂嫂说了他两句,丈夫也大怒,也立逐其妻,这是对弟。呜呼,这一类的事,历史书上记载辉煌,抄三年都写不完。下等人固然打老婆,而上等人又如此的凛凛然,说杀就杀,说剐就剐,说逮捕就逮捕,说入狱就入狱,说不要就叫她滚,不但不会背上恶名,反而振振有词,曰“孝”焉,曰“友”焉,曰“忠”焉,曰“义”焉,有权势的朋友真是有福啦,随心所欲,无往而不利。于是我们真怀疑中国文化中有没有怕老婆这回事,以及有没有纯真的爱情这回事也。
  最近台北不是在上演《白蛇传》乎?男主角许宣先生如果参加竞选,准可成为八格野鹿型的阔大代表,白娘子一片痴情,爱许宣先生爱得魂都没啦,且看她分娩之后怎么对她的丫头青儿讲话,她曰:“奴家自配婚许郎,虽只一载有余,却幸喜生下宁馨儿,以传许门之后,也不枉受许多折磨也。”书上有她的唱词曰:“俺昔日觅有缘,遇见这潘郎面,俺须是打叠起蜂迷蝶,才能够美满姻缘。只道是飘飘阮郎误入天台院,全不想几番受颠连,到今朝腮边艳,只有俺兀的不喜盈盈也么哥,兀的不喜盈盈也么哥。”而许宣先生,你猜他当时正在干啥,他正在那里“此时不下毒手,更待何时”,像白娘子那样的太太,不要说她是一条蛇变的,即令是一条蟒变的,都应永爱不渝。如果嫌她非我族类,内心恐惧,溜之可也,为啥要用那么厉害的残酷手段乎?法海先生更是一个典型的凶僧,而社会上这种人多矣,法海型的凶僧越多,八格野鹿型的气焰也越嚣张,文化中的灵性也越小。中国似乎只有假怕老婆,而无真怕老婆,因怕老婆要先爱老婆也。中国文化缺少很多东西,怕老婆不过是其中之一焉。
  第九部分
  男人露出原形(1)
  看完了《妒律》,可探讨出中国人怕老婆的第一因。盖丈夫为啥怕太太乎?因太太妒。而太太又为啥妒乎?因丈夫明目张胆的不贞。臭男人明目张胆的不贞,不但毫不自愧,反而义愤填膺,痛斥太太吃醋,这种《妒律》,正是这种意识形态的产品。所以中国怕老婆的特质和洋大人怕老婆的特质不同,中国过去怕老婆的特质是,不是为了爱情而怕,而是为了面子和兽欲而怕,乃一种低级动物的怕,没有灵性而只有兽性的怕也。《红楼梦》上贾琏先生怕老婆怕得要命,可以说是大多数怕同志的代表,就是典型的古中国式之怕,以他那种庸俗下流的材料,连多浑虫那样的女人都去睡上一觉,我们真为王熙凤女士叫屈。世人却一面倒,说王熙凤女士太妒,考据家说,依作者曹雪芹先生当初手稿大纲,她的下场就是因她妒得过分而离了婚,被逐出大门。后来曹先生去世,续作者高鹗先生慈悲为怀,让她死了算啦。这真是一个圣崽密布的社会,看了《妒律》的朋友可揣想在那种情形下,当丈夫的即令再怕太太,贾琏即令再怕王熙凤,那怕也不能称为怕,当妻子的,只有一堆屈辱。
  关于怕的文学著作,历代皆有,收集起来,可出一本专书。有人改韦应物先生《秋夜寄邱员外诗》曰:“罚君跪长夜,屈膝到明天,灯花看数落,良人仍未眠。”有人改张祐先生《何满子诗》曰:“三百六十日,幽居又满年。一声狮子吼,含情到床前。”有人改李频先生《渡汉江诗》曰:“外遇姻缘绝,三冬复一春,近床情更怯,不敢问夫人。”有人改金昌绪先生《春怨诗》曰:“抱起小娇儿,莫教床上啼,啼时惊妻梦,不敢坐窗西。”有人改孟浩然先生《春晓诗》曰:“阴阳不分晓,羡煞鸳鸯鸟。夜来妻骂声,泪落知多少。”又有人改程颢先生《春日偶成诗》曰:“云淡风轻近晓天,夫人罚跪在床边,时人不识余心苦,还说偷闲学拜年。”要注意的是,这些诗写起来很幽默,读起来也忍俊不住,可是想一想它的第一因,心头就十分沉重。
  贵阁下看过《醒世姻缘》乎?这是中国空前的,也是惟一的一部以怕老婆为主题的巨著,字数比《红楼梦》还多,别的国家有没有这一类书,我不知道,而中国竟然有之,实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件最大的光荣,作者蒲松龄先生用一百多万字去描绘一个怕老婆的故事,魄力之大,使人心惊。《醒世姻缘》男主角狄希陈先生,怕他太太薛素姐女士,怕得要命,薛女士用种种奇形怪状的方法打击他和打击他的父母朋友,尤其是对她的丈夫,一见就生气,有一次把熨斗里的炭火倒到狄先生的衣领里,几乎把他烧死。又有一次,用洗衣棒槌打了他六百下,几乎把他打死。作者蒲先生对“怕”字有一番说法,他在《引子》里发表言论曰:
  男人露出原形(2)
  “君王之中,万一有桀纣的皇帝,我不出去做官,他也难为我不着。万一有瞽叟的父母,不过只在日里使我完廪,使我浚井,那夜间也有逃躲的时候。所以冤家相聚,亡论稠人中报复得他不畅快,即是那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也还报复得他不太痛快。惟有那夫妻之中,就如脖项上瘿袋一样,去了固要伤命,留着大是苦人。日间无处可逃,夜间更是难受。官府之法莫加,父母之威不济。兄弟不能相帮,乡里不能月旦。即被她骂死,也无一个来解纷。即被她打死,也无一个来劝开。你说要生,她偏要处置你死。你说要死,她偏要叫你生。将一把累世不磨的钝刀,在你颈上锯来锯去,教你零敲碎受,这等报复,岂不胜如那阎王十八层阿鼻地狱?”
  关于《醒世姻缘》,胡适之先生曾考证出来脱胎于《聊斋》上的《江城》,我们如果明白《江城》,便明白《醒世姻缘》,如果明白《醒世姻缘》,便明白上面那一段话的意义,以及中国怕老婆和怨偶之间,到底有啥关系。
  《江城》的男主角高蕃先生,娶妻樊江城女士,他们可以说是自由恋爱的结合,婚后感情非常之好,可是樊江城女士的脾气绝大,翻脸不认人,说话尖酸刻薄,一天到晚哇啦哇啦吵个不停,高蕃先生以爱她之故,只有忍耐。老头老太太知道后,趁没人的时候,责备儿子没出息。想不到不责备还好,一责备反而更没出息矣,樊江城女士听说老头老太太和她对立,火上加油,破口大骂,高蕃先生看她太不像话,顶了几句嘴,樊江城女士更是发怒,把他打了出来,紧闭房门。高先生在门口唤了半天,无可奈何,只好在屋檐下躺了一夜。从那一天起,樊江城女士简直把丈夫当成仇人。最初高蕃先生长跪不起,还可以打动她的芳心,后来长跪不起也不行啦,就更不当人子矣。当然也经过反抗阶段,甚至也离过婚,但离了又结,实是天命有归,在劫难逃。且看书上如何写之——
  “高蕃脸上时常有抓破的血痕,父母明知道是他妻子抓的,只好隐忍不问。有一天,高蕃先生受不了太太的揍,跑到父亲家避难,其状好像一只被老鹰追捕的小鸟,父母正要问他是怎么回事,樊江城女士已尾追而至,就在公婆面前捉而捶之,捶罢,扬长而去。父母谓其子曰:‘我们就是怕她打闹,才给你财产,叫你分居,你既然乐于和她在一起,何故逃乎?’高蕃先生被赶出来,四顾茫茫,没地方可去,父母怕他自杀,乃另外为他找了一间房子。又把樊江城女士的爸爸樊老头找来,使他教女。樊老头向女儿开谕万端,女儿不但不听,反而把老头顶撞得面无人色,跳高而去,发誓没有这种女儿。不久,樊老头樊老太太相继去世,樊江城女士心有余恨,竟不回家祭吊,每天惟有大吵大骂。”
  男人露出原形(3)
  有一次樊江城女士用针遍刺高蕃先生的面颊,叫他爬到床下,而她却在床上呼呼大睡,睡醒了就骂,骂困了再睡,高蕃先生怕她像怕老虎,温柔乡变成为苦地狱矣。又有一次,高蕃先生的朋友王子雅先生来访,不知道利害,在座上大谈特谈女人,樊江城女士听啦,也不言语,只在汤里面放了一点巴豆,这就够啦,一会工夫,王先生去十几次厕所,眼看就要泻死,樊江城女士叫丫头问曰:“迷死脱王,你还敢不敢口没遮拦?”王先生这才知道怪病之所来,呻吟哀恳,绿豆汤已准备好矣。从此朋友奔走相告,谁都不敢去他家串门。又有一次,高蕃先生和丫头讲话,江城大怒,把二人捆起来,用剪刀剪下肚子上的肉,而掉换补之。至于平时,高蕃先生更不能为人,动辄就是早一顿皮鞭,又经常用脚把饼踏碎,摔到泥土里叫他捡起来吃。
  蒲松龄先生的一本巨著和一篇短文,说出来怕的故事,也提出了解决怕的方法,但他的见解跳不出十八世纪他活着的那个时代。同样是夫妻,为啥有的恩恩爱爱,有的怕之如虎乎?蒲先生不在现实世界上寻求第一因,却到阴曹地府寻求第一因。恩恩爱爱者,依他的意见,是:“前世中或是同心合意的朋友,或是恩爱相合的知己,或是义侠来报我之恩,或是负逋来偿我之债,或前生原是夫妻,或异世本是兄弟。”至于那些怕君子,如狄希陈先生和高蕃先生者流,蒲先生认为其原因是:“前世中以强欺弱,弱者饮恨吞声;以众暴寡,寡者莫敢谁何;或设计以图财,或使奸而陷命,大怨大仇,势不能报,今世皆配为夫妇。”
  照蒲先生的说法,一切都是“果”,现实社会上根本没有“因”。娶了一位母老虎,是上辈子欠了她的债,则我上辈子为啥欠了她的债乎?该“欠债”的因又是啥哉?难道又是上上一辈子她又欠了我的债乎?《聊斋》一文中,篇幅太短,叫人看啦,颇为同情男主角。可是由《江城》而《醒世姻缘》,字数增多,男主角的德行便露出来啦,薛素姐是一个争强好胜,有上进心的女士,而丈夫狄希陈先生却窝窝囊囊,她怎能不大失所望,又怎能不轻视他耶?狄希陈先生俗而不堪,这种人社会上为数颇多,说他坏吧,他绝对不坏,而且是一个毫无心计的好人。说他没有学识吧,他又是大学堂毕业生留学生,写起小文来,头头是道。可是他就是有点不对劲,严重的说,他就是差那么一窍半窍。柏杨先生家乡谚语曰:“宁和明白人打一架,不和糊涂人说句话。”盖即令只说一句话,都能气成哑巴。狄希陈先生连个秀才都考不取,还是请了枪手冒名顶替才考到手的,而枪手正是薛素姐女士的弟弟,她没有结婚前已瞧不起她的丈夫矣。
  男人露出原形(4)
  看了《醒世姻缘》和《江城》,使我们有更多的发现,中国许多怕老婆佳话和所谓怕老婆的痛苦,往往和怨偶不可分,像狄希陈先生和薛素姐女士,像高蕃先生和樊江城女士,他们固然是怕,但其程度已超过怕的界限,而成了痛恨矣,蒲松龄先生解决怨偶的方法是《江城》上所写的,由一位得道高僧,在阴曹地府,查出二人生前的身世,把孽债作一个总结,账既已经还清,乃用冷水一杯,喷到太太脸上,使她恍然大悟,革面洗心。但现社会对怨偶的解决之道,恐怕不能那么惬意,代替那位得道高僧的,恐怕是一位法官或一位公证人,为二人办理离婚手续,然后,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严格说起来,中国的怕老婆比日本不怕老婆高级不到哪里去,中国之怕乃怨偶之恨,非爱情之怕也。
  驴子问题(1)
  柏杨先生杂文,自问世以来,似乎洛阳纸贵,举世刮目,不但紫气东来,据说连麒麟都要出现,以示空前绝后。呜呼,柏杨先生对自己的捧场,已经做了最大努力,有目共睹,用不着再拼命擂大鼓矣,读者先生晓得是怎么回事就行啦。夫“倚梦闲话”,乃台北《自立晚报》上一杂文专栏,过去每天七百字时有之,每天一千七百字时亦有之,现在则是一天一千字,为了稿费,或为了纸短情长,经常的每天都多一二百字,不过总不太离谱,盖地盘有限,写得太长,挤掉或挤短别人的大作,不但别人大怒,编辑老爷亦大怒也。
  柏杨先生每天早上,起床之后,梳洗更衣已毕,老妻端上香茗一杯,我就俨然而坐,然后老妻出去买菜,小孙女就高声问曰:“床玩?身玩?”床玩者,上床玩也;身玩者,上我的身玩也。于是她爬到我老人家背上,骑到我老人家肩上,一手揪发,一手蒙眼,和我捉起迷藏。如换了那些没有前途的作家,早就束手无策。可是柏杨先生天纵英明,气冲斗牛,泰山崩于前都不眨眼,何况小小女孩乎?她在头上一面乱搞,我就在纸上一面乱写,吾友马克吐温先生曰:“一个人只有在讲演时不用大脑。”形容那些台上分子信口开河,不知所云。其实我以为有些大号作家,在写作时也是不用大脑的,柏杨先生便是一例。头被抓得前仰后合,口中还不断学马叫、学狗叫以娱之,简直不知道写的是啥。可是写好之后,修理一番,篇篇都是盖世文献,这正是我的伟大之处,特此猛嚷,世人不可不知也。
  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如此谈论问题,难免挂万漏一,或者没有抓住要点,或者言不尽意。这不是说我的学问不够大,连亚里斯多德先生都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时候,柏杨先生自不便例外。所以经常接到读者先生来信,有的提出具体问题,要求答复;有的告以纠纷始末,恭请代为策划;有的则义正词严,大加谴责;有的大概急于表演点啥,下笔便破口大骂。我对之还是老规矩,凡是我看着不舒服的信,统统登记在案,以便机会一来,再作报复。凡是请教的信,则摘录记载,因许多问题的性质是相近的,可以集中在一块研究,不但省时,也可以省精力也。现在且分门别类,大放厥词,敬请拜而读焉。
  一
  来信提出问题,不外家庭、婚姻、爱情。关于这一方面,报上有信箱,杂志有专刊,到处可以获得帮助。不过家庭、婚姻、和爱情的变化,实在太大,而又因为每人的个性都不是一样的缘故,同样内容,同样方案,适合张先生李小姐的,未必适合王先生赵小姐;适合周先生周太太的,未必适合孙先生孙太太。每一个人或每一个问题都是独立的,简直除了自己领悟外,非靠天老爷摆驾下凡不可。但问题是:天老爷不可能随时摆驾下凡,亲自为亿万众生解决每一个困难。祂只要给我们原则就行啦,就在原则的实践上,看出人的智慧。
  驴子问题(2)
  一个人的悲剧,往往是个性造成,一个家庭的悲剧,更往往是个性的产物。一位少妇来信要跟我面谈她的婚姻烦恼,我复信训之曰:“如果是丈夫找你的麻烦,你要忍耐。如果是你找丈夫的麻烦,你要冷静。”后来没有再接到来信,大概发现我并没啥了不起。不过,脑筋沸腾,只能使自己痛苦,不能使自己幸福也。
  二
  前些时有对中年夫妇,已有一个孩子矣,只不过为了应不应买一套沙发,吵起架来,竟写下了离婚之书,盖上手印,男的搬出,一走了之。柏杨先生闻讯,自告奋勇,前往调解。男的一看,以为女的派出大使,架子就更大啦。女的一看,以为男的派出说客,架子也同样猛往外端。男的努力宣传女的不是人,女的也努力宣传男的连禽兽都不如。做丈夫的非要妻子牺牲尊严才肯回家,做妻子的也非要丈夫牺牲尊严才肯允他回家,怎么开导,都不成功。
  我鸣金收兵时,忽然想起了一段《伊索寓言》,寓言上曰,有一个农夫赶一头驴子进城,走到山径上,一边是绝壁,一边是悬崖,农夫恐怕驴子掉下去,就请它靠里面走,驴先生硬是不肯,非靠外面走不可。农夫打它,它也不听。拉它,它反而大肆踢腾。僵持到最后,驴子脚下一滑,跌下万丈深谷,粉身碎骨。满头大汗的农夫叹曰:“你胜利啦。”呜呼,有些人天生的驴先生性格,在婚姻纠纷中,大获胜利,一辈子往肚子里流泪。这么惨重的代价,只不过当初不肯往里面靠一靠而已,真是天下绝大的混蛋也。所以柏杨先生对于有些弃夫弃妇,根本就不同情。如果一言一行,都在硬逼对方下手,能怪对方遵照办理乎?
  上述夫妇后来的结果如何,不问可知,家庭间多的是这种无聊的是非。其实只要丈夫赔赔礼,或者妻子抱着丈夫鼻涕一把泪一把,啥事都可解决,却非弄得家败人散不可,教人跺脚。
  三
  然而这不是说连自己人格都不要啦,关于这一点,《堡垒集》上似乎言之甚详,前面说的那位太太就凶凶的指着柏杨先生的鼻子曰:“我自父母生下到现在,从没有受过谁的气。”我曰:“你说这话好大胆,当一个人,天生是要受气的,不受甲的气,就得受乙的气,你不受丈夫的气,难道丈夫应受你的气乎?他也是父母生的也,如果真的谁的气都不受,造成弃妇之果,就只好自己受自己的气矣。”她勃然大怒,下令逐客,我就像《伊索寓言》上那个农夫一样,叹曰:“你胜利啦!”拔腿而逃。盖夫妇间的纠纷,和朋友间的纠纷不同,往往并不涉及什么人格。我曾见过一个漂亮的太太当众打她丈夫一个耳光,其声清脆可闻,丈夫提出严重抗议,太太曰:“你天生就是叫我打的。”那做丈夫的难道便没有人格,便被人看不起乎?很多人还羡慕他有人管教哩。
  驴子问题(3)
  每一个不想使家庭破碎,不想使婚姻破裂的丈夫太太,每一个不想使爱情砸锅的先生小姐,都应熟读该篇《伊索寓言》。要知道,大获全胜日,也就是粉身碎骨时。另外还有一对夫妇,丈夫告我曰:“她不先向我低头,我不理她。”我曰:“你真是一条好汉,将来历史上准写一笔曰,某某先生,一怒而妻子惧,何等光彩。”他不言语,盖知理屈,但仍驴子如故,个性使然,木法度也。而他的太太也是同样的驴子性格,我也曾告之曰:“你阁下走到路上,别人指你的脊梁而言曰,她真了不起,每次跟丈夫吵架,都占上风。你的人格真尊贵也。”她虽知不对,却不能改,自尊和人格真是被误解透了顶。驴子的个性一定造成堕崖的悲剧,看它咆哮时那股奇劲,谁都阻挡不住,此悲剧所以天天都会发生也。
  四
  在这里,柏杨先生再提醒来信的读者女士或虽没有来信却有麻烦的读者女士注意,即令再忙,也要看一遍《聊斋》上的《恒娘》。我不是鼓励说,如果丈夫要杀你也要那么待他,而是说,夫妻间的纠纷,起因往往都很微小,微小虽然微小,却硬是越微小越严重。君听说过原子核子之类的武器乎?原子核子,固是小玩艺,其威力都大得要命。
  我们不厌其烦的再强调一次,无论男女——且以太太为例,她必须随时保持警觉。我有一位离了婚的朋友,他追述他们新婚之夜时的奇景,新娘坐在床沿上,把绣花鞋脱下,然后一手一只,鞋面相对,扑扑扑扑,拍了个够,不但灰尘四扬,而且恶形恶状,使他倒尽了胃口,一直到离了婚十年之久,都不能忘。另一位朋友也是如此,他太太每逢笑时,一定把下巴向外猛突,下齿剧烈的越过上齿,该朋友宁愿家破人散,都忍不下去。丈夫们也是同一道理,有一位颇有点名气的女人,一想起她丈夫吃过饭之后那种剔牙的英姿,身上就满起鸡皮疙瘩,该丈夫也是有地位的家伙,大概为国为民太过宣劳,牙缝奇宽,而且坏了一半;每次饭毕,他就一手拿牙签,一手掩嘴巴,在口腔里面,大掏特掏,掏到得意之处,还以舌尖吮其烂洞,啧啧作声;尤其精彩的是,他还不时抽出牙签,把牙秽捏到指上,举到鼻端嗅之;她一再警告,他都不在乎,只嘻嘻一笑:“这点小事,有啥关系?”是呀,有啥关系?不过离婚罢啦。不过我要声明的是,读者先生不要以为他一嗅牙秽,她就卷铺盖;而是他不断嗅牙秽,她心中那个厌恶种子也就不断的滋长,终于觉得自己是苦命的焉,羞辱的焉,被糟蹋了的焉;没有机会则罢,有机会放洋出国,远走高飞,遂一刀两断。
  五
  驴子问题,是一个重要症结。贵阁下读过司马迁先生的《史记》乎,想当年楚汉大战,刘邦先生被项羽先生的大军团团围住,急得发疯,使者入告曰:韩信先生已打下齐国,请求暂时代理齐王。刘邦先生一听,火气上升,骂曰:“老子望眼欲穿,你不来救,还要当王,当你妈的王。”张良先生急忙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刘邦先生被踢之后,恍然大悟,立即改口曰:“大丈夫要当王就当真王,代理干啥?”事后问张良先生为啥踢他,张良先生曰:“你能不教韩信当王乎?顺水推舟,他还会来救你,不委曲求全,他不理你,自己硬当上啦,请问阁下,你有啥法?”
  驴子问题(4)
  呜呼,我说这故事是佩服刘邦先生了不起,假如换了《伊索寓言》上的驴先生,恐怕准跳起来大吼曰:“为啥踢我?你吃里扒外呀。”当悟不悟,便是再热络的爱情,再坚固的家庭,再美满的婚姻,都危险万状。
  怕老会(1)
  日本人以打老婆闻名于世,实在是最顶尖的国耻,比把九州岛割给阿比西尼亚都要严重。听说最近他们也在痛改前非,老一辈的虽然照打不误,年轻一代的已文明得多矣,不过似乎还没有进展到怕的阶段,那需要更高级的文化和更高级的灵性,不是一朝一夕可办到的也。
  中国怕老婆的故事可以说多如牛毛,看起来上等人似乎颇众。我想,有组织怕老婆会的必要,会长一席,好像非隋文帝杨坚先生莫属,他有一天被太太独孤女士逼得走投无路,竟自己骑了一匹马,皇帝也不干啦,往深山里跑,要跳日月潭,以了残生。杨坚先生政治上的成就如何,我们不知道,只知道怕老婆会中,他真应该得瓷像奖。至于为啥要瓷像,而不要别的质料像?盖瓷做的东西容易买到,坏啦丢啦,可以马上买个补充,不致再触妻怒。如果换了个金的银的,万一在公共汽车上被贼先生扒了去,怎么交代乎哉。
  杨坚先生的伟大处,是他虽然贵为可以乱杀人的皇帝,却并没有反脸无情,把太太杀掉。要知道皇帝丈夫杀皇后太太的,历史上比比皆是,杨坚先生宁可乱跑,都不蛮干,才是标准的上等人,可得怕老婆会的超级瓷像奖。凡是太太小姐,均宜供奉他阁下的玉照,而使丈夫焉,情人焉,天天朝之拜之,以便潜移默化。君又看过京戏《专诸刺王僚》乎?专诸先生何等的英雄,天不怕地不怕,一言不合,拔剑而起,在他眼中,千万人不如一个屁,可是只要他太太叫他一声,就俯首帖耳,狼狈而还,伍子胥先生嘲之曰:“老哥,你连太太都敌不过。”专诸先生曰:“我只屈于一人之下。”呜呼,这也是一个瓷像奖人物。幸亏他有此一怕,才成为一个可爱的朋友,如果连太太也挨他的刀子,便成不了英雄,而是狗熊矣。
  名见经传的怕老会人物,写三天都写不完,柏杨先生一旦发财,一定盖一座“怕老庙”,供奉怕界古圣先圣,以及现时代怕界专家学人。杨坚先生当然坐在首席,专诸先生坐在杨坚先生一旁,然后像陈季常先生、王偃先生、房玄龄先生、沈存中先生、陈觉先生,以及一时想不起来的各形各色瓷像奖人士,一律陪侍左右;庙中有香炉祭坛,以便热恋中的男士,在女朋友耳提面命之余,前去膜拜发誓。则对中国悠久的文化历史,当有伟大贡献。盖怕老婆的风气必须深入民间,才能构成一种优秀的文化力量。从前有一个县官,到差伊始,招待各界领袖饮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县官问曰:“听说贵处的人都怕老婆,果有此乎?”大家哄然否认,有的还拍胸打跌,说是有人造谣中伤,县官曰:“既然如此,也不必分辩,我已请各位太太在后堂观看,凡是怕太太的,请到南厢,凡是不怕太太的,就站着不动可也。”
  怕老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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