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危险的投资》第9/9页


  众人一听太太驾临,就一窝蜂拥到南厢,而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县官大惊曰:“兄台真是大丈夫。”那人曰:“不是这么说,今天临出门时,太太吩咐我,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另一个故事也是民间的,一群怕老婆朋友,在一起互相诉苦,觉得壮志不伸,枉为男子,乃定期集会,决定组织“抗老会”。抗老会者,抵抗老婆压制委员会也,大家深知团结就是力量,一旦全国怕同志空前大结合,何物老婆,敢不低头乎?会议开始之时,发言者非常踊跃,一个个慷慨激昂,勇不可当,对会长一职,竞争尤烈,盖会长必须有先烈的精神,才能领导群伦。想不到各位太太已经探知她们的丈夫在阴谋叛乱,大为震怒,各执扫把竹杆,浩浩荡荡,杀奔会场,怕同志吓得魂飞天外,轰然一声,落荒而逃,只有一个人仍在原位置上正襟危坐,一脸大义凛然的神态,大家由衷敬佩,一致叹曰:“会长一职,非此公莫属。”然而,到跟前一瞧,他的会长当不成啦,原来他肝胆俱裂,已死翘翘啦。
  民间故事都是提炼的精华,具有代表性,不是架空的玩艺。所以才能有强大的吸引力而普遍流传,盖架空的玩艺,可能轰动一时,不可能持久不衰。正因为社会上有怕老婆的事实,而这些事实又是大家所熟悉,所允许的,甚至是所赞扬的,它才能越演变越具体,集合若干个真实故事而创造演绎出另一个崭新的故事。我们当然不相信一个人会谨遵太太之命到那种程度,在县官的监视下都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但如果他怕太太的话,他太太吩咐他不可去北投乱搞,遇到朋友非拖他去北投不可时,他一定严重考虑。我们同样也不相信一见太太驾到,就一命归天,但一个为非作歹的怕同志,一旦在风月现场被太太捉住,偏偏腿上又坐着一位如花似玉,他如果再有点心脏之病,结果恐怕很难说也。
  苏东坡先生认为,怕同志最恐惧的,是太太的咆哮,嘲陈季常先生诗曰:“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玄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狮子吼实在是怕同志的致命之伤,不管你有没有宾客,不管你是不是正在休息,不管你何时何地,该老娘振臂一呼,说干就干,说闹就闹。苏东坡先生一定在陈家吃过陈太太的亏,说不定酒酣耳热,言不及义,被陈太太听见,出到堂前,把一批狐群狗党,乱棒打出,苏先生可能也挨了几下。然而挨了几下,还算幸运人物,有一位太太曾把丈夫的那些酒肉朋友邀到家里,盛宴招待,第二天一个个拉肚子拉得坐在马桶上下不来,盖她较之陈季常夫人更高一筹,连一声都没有吼,只不过在菜里拌了一点巴豆,就够他们消受的矣。做该太太的丈夫那位仁兄,恐怕更有资格进怕老庙,得瓷像奖也。
  怕的原因(1)
  明王朝有位谢在杭先生,对怕老婆很有研究,尝分析其原因,那就是说,堂堂大丈夫,对娇妻竟畏之惧之,是何道理哉。据说有一位顶尖的大将军,怕老婆怕得要命,简直活不下去,他的部下建议曰:“夫人所以敢乱打乱骂者,闺房之内,不知道你的虎威也,最好选择一天,集合大小三军,口令下来,全军震动,不怕她不胆战心惊。”大将军一听,妙哉妙哉,于是有那么一天,校场上千军万马,杀气腾腾,三番接官号后,又来十二响接官炮,弄得天摇地动,煞有介事,官太太被炮声轰得冒了火,下轿后大怒曰:“你把老娘抬来干啥?”大将军急忙禀曰:“没啥没啥,特请夫人看操。”谢在杭先生便据此研究其中消息,为何能把堂堂大丈夫整得如此之惨哉。他指出有三个原因,曰:“贫贱相守,艰难备尝,一见天日,不复相制,一也。枕席恩深,山河盟重,转爱成畏,积溺成迷,二也。齐大非偶,阿堵生威,太阿倒持,令非己出,三也。”如果不掉文,简单明了,单刀直入的说法,则是:穷光蛋起家的怕太太,有美貌妻子的怕太太,妻子有钱有势的怕太太,此谓之三怕。
  穷苦起家的丈夫,靠太太艰苦支持,一旦富贵荣华,旧恩旧情,一齐爆发,遇到有啥争执,自会油然而兴“算啦算啦,让她让她”之念,遂不得不由让之、躲之、避之,终于怕之矣。前些时看到诗人胥端甫先生一文,写的是他同乡四川军阀邓锡侯先生惧内故事,原来邓先生的爹卖沙罐为业,从这个村卖到那个村,大家都叫他为“邓沙罐”,当然穷苦不堪。邓锡侯先生任自卫队队长,换了别人,既当了队长,在县里俨然人物,八面威风,还上进个啥?可是他却仍想去保定军校深造,一些酒肉朋友,全体响应,并告曰:“你不妨起一个‘会’,我们都算一份,则不但旅费有着,连妻子都可安顿矣。”邓先生和太太乃摆了一桌盛宴,可是到时候竟没有一个驾临,一直等到中午,仅他上私塾时一位老师前来,睹状曰:“你不是起会乎?人安在哉?”邓锡侯先生不禁泪下,老师曰:“没有关系,我自己帮你几两银子,另外有一位朋友,也可借你一点。”如此这般,才算进了保定讲武学堂,读书期间所有的费用,全靠妻大人为人纺麻织布,以戋戋之数,汇到保定。后来邓锡侯先生干起高官,有“水晶猴子”之称,水晶猴子者,伶俐奸滑,狡不可测也。他阁下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太太,太太一脸麻子,能干万状,有一次,军阀们在重庆举行军事会议,打算即席把邓锡侯先生处决,妻大人闻知,立即率领手枪营及步兵骑兵各一团,围住会场,把邓救出。有一次帮闲分子建议邓锡侯先生娶一个小老婆,妻大人闻知,跑到他司令部骂曰:“你干军长啦,嫌老娘无用啦,要讨小老婆,还记得老娘纺麻洗衣,为你筹学费乎?”还做脱裤子状曰:“你来试试,看老娘有用没有用?”把邓先生吓得抱头鼠窜。呜呼,这一怕怕得有道义,有灵性,在怕老庙中,应居贵宾之席。
  怕的原因(2)
  另一种原因是太太漂亮非凡,做丈夫的爱她爱得排山倒海,天昏地暗。最初不忍拂她的意,以后逐渐不敢拂她的意,也不能拂她的意,终于成了善良的风俗习惯,根本就没有想到拂她的意矣。她说啥就是啥,她说买旗袍就买旗袍,她说姓王那家伙混蛋,他就和姓王那家伙绝交,她说股票比房地产好,他就投资股票,她要他一下班就回家,他就是腿被汽车压断也要爬回来。盖爱美是人类的天性,人类文化追求的最高目标是啥乎?曰“真善美”,“美”占第三,也是真和善的总结。它不但包括内在的美,也包括外在的美。一个臭男人娶了一位天仙美女,真是三生有幸,他怎能不当做活宝乎?凡是美丽的小姐,追求她的人一定多如鱼虾,而偏偏选中了我,那种艰苦的胜利,有时等于脱一层皮,怎能不爱之惜之,畏之怕之乎?更主要的是,有美丽太太的丈夫们,通常都有一种知遇之感,无事时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看自己的模样,貌不惊人,言不压众,她能嫁我,是看得起我,杀身以报都干,何况仅只不过做做她的牛马,听听她的呵责哉?
  老夫少妻的婚姻,老丈夫怕年轻太太,往往就是美的力量。即令百万富翁,虽然有钱,可是想自己已经这么一大把年纪矣,如花似玉竟然仍爱我不误,便是受点委屈,又有啥不能忍的?不要说挨打受气,就是弄顶绿帽子戴戴,也没啥了不起。君没有读过一则故事乎?有一位美丽绝伦的太太正和情人幽会,被丈夫当场捉住,勃然大怒,把她送官,怎么哭都不行,太太曰:“你一定要送,我也没法,但允我打扮打扮如何。”丈夫一想,打扮打扮,也是应该。一小时后,该少妇款步而出,跪到他面前,嗲声嗲气的泣曰:“你真忍心把妻子送官乎?”老头一看,她杏脸桃腮,杨柳细腰,不禁叹曰:“起来吧,起来吧,一顶绿帽子压不死人。”
  这则民间流行的故事大概有其所本,南北朝时,高欢先生的弟弟高琛先生和他太太之一的小尔朱女士勾搭上手,有一天二人正在霉克拉夫,被高欢先生撞个正着,立刻怒发冲冠,取过大棍,把高琛先生痛打了一顿,打得该“赵郡公”僵卧在地,第二天就蒙主宠召。高欢先生打罢弟弟,又要打太太,可是这一次却下不得手矣,小尔朱女士跪到膝前,又哭又求,把高老爷哭得手足发软,他虽然没有叹曰:“一顶绿帽子压不死人。”但他却叹了点别的,曰:“你要求生,马上离开此地。”小尔朱女士只好收拾细软,狼狈出宫。亲弟弟不可恕,而不贞的太太可恕,是美丽在作怪。
  怕老婆的人并不是每一个都能忍受绿帽子,有的怕同志一听说太太有了外遇,便拔刀而起。但一个人如果连绿帽子都可接受,则大多数是美丽的力量使然。
  非怕不行(1)
  和高欢先生媲美的,还有唐中宗李哲先生,在怕老婆历史上,李哲先生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他的太太韦皇后和武三思先生通奸,李哲先生根本不在乎,韦女士和武先生二人挤在床上打扑克牌,(史书上说他们打的是“双陆”,“双陆”是啥,已无人知矣,反正是一种该时代最流行的博戏也。)一面打牌一面当然也摸摸拧拧,李哲先生不但没有像高欢先生那样小家子气用大棍打之,反而替他们管理筹码。这里面的道理大啦,固然是韦女士长得漂亮——凡是当皇后的,大概都是美女,即令丑不堪言的贾南风女士,也不见得会差劲到哪里去。李哲先生固是爱韦女士的美,同时也是感韦女士的恩。盖李哲先生被废的那个阶段,屡次都要自杀,韦女士劝他曰:“祸福无常,顶多不过一死,何必自己去找哉?”李哲先生一想,有点学问呀,后来当了皇帝,感念旧情,就特别优容,虽弄出来绿帽子,既然已经积溺成迷,也就大大方方的戴到头上。
  谢在杭先生的第三项曰:“齐大非偶,阿堵生威,太阿倒持,令非己出。”阿堵者,钱也,黄金美钞股票也,美国的房产也,巴西的橡园也,瑞士的别墅也。一旦做丈夫的没有这些,而做妻子的却反过来拥有这些,包管人仰马翻。盖有了钱就等于有了威,所谓虎生风,风从虎是也。男女青年在恋爱时,常有一种现象,男的失业啦,或是正在念书,穷得冒烟,而女的或做事焉,或父母有钱焉,经常对他接济,或买什么书啦,或买什么衣服啦,或买什么笔墨纸砚啦,甚至直接把钞票塞到他腰包里。那份柔情蜜意,真叫该小子认为天下第一等艳福。该小姐也不会认为自己功德无量,而看他不起;反而以他肯接受自己的接济和帮助为荣哩。
  问题是,情调是情调,生活是生活;恋爱是恋爱,结婚是结婚。一个小伙子偶尔靠小姐接济接济,固美哉美哉,但如果一头栽到该小姐怀里,投靠终身,便美哉不起来啦。也真是奇怪,好像天生的是女人嫁男人,而男人娶女人。妻子吃丈夫,喝丈夫,花丈夫,眉飞色舞,理直气壮,丈夫说一句:“少做一件旗袍吧!”她马上就恐吓他要和他离婚,或讥讽他连太太都养不起。而一旦丈夫吃妻子,喝妻子,花妻子,便抬不起尊头。于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妻子,在暴君丈夫脚下,虽然很苦,但总可以苟延残喘。如果反了过来,一个可怜兮兮的丈夫,在暴君妻子脚下,恐怕连一天都不能活,即令不被轰出去,他也不会有丝毫家庭地位,他不怕行乎?从前南北朝宋废帝刘义符先生,有一个妹妹山阴公主,她问哥哥曰:“我和你虽男女有别,但都是老爹的儿女,为啥你后宫有美女数百,而我只驸马一人,事之不平,一至于此。”刘女士的论点,有其千古不磨真理,把刘义符先生问得口服心服,乃下令为她选置面首三十人,面首者,漂亮而强壮的年轻小伙子也。呜呼,那位头戴三十顶绿帽的驸马爷,姓名可惜不传,但其在怕老会中有超级地位,当无问题。
  非怕不行(2)
  娶公主做太太是每个臭男人最高级的愿望,盖娶了公主,官也有啦,钱也有啦,权也有啦,势也有啦,社会地位更是有啦,真妙不可言。然而,除非自己的老爹也是皇帝,普通小民娶了公主,滋味恐怕不见得十分好受,不要说小民,即令老爹是宰相,官够大了吧,但在公主眼中看起来,宰相也好,巷口那个补破鞋的皮匠也好,见了她爸爸都得磕头如捣蒜,固同是一丘之貉也。曾国藩先生有言曰:“嫁女当胜似我家,娶媳当不如我家。”这是“门当户对”最具体的说明,盖女儿嫁了出去,丈夫是一位英俊青年,甘乃迪总统见了他都笑嘻嘻拍肩膀,而该丈夫学问又大得要命,仅研究臭虫就有十本巨著,得了八次诺贝尔奖金,出门不是坐飞机就是坐汽车,家里用的茶杯都镶着金刚钻,而且又爱她爱得紧,她自然安安分分和那小子过一辈子。如果娶了一位公主,问题就大啦,你有的那些玩艺她都有,而她有的那些玩艺你却没有,你说你的官大,她家再低级的官都比你大;你说你有钱,她家一颗珠子就超过你的全部家产;不要说不敢把她当媳妇当太太派用场,诚如唱本上说的:“下床只有君臣礼,上床才有夫妻情。”有妻如此,非怕不可。
  君看过京戏《打金枝》乎,郭子仪先生的儿子郭暧先生,洪福齐天,娶了公主,公主到了郭家,不要说向公公郭子仪先生磕头,她不叫公公郭子仪先生向她磕头,已算很民主啦。郭暧先生一直忍在心里,到了有一天,是郭子仪先生的生日,郭暧先生叫她去拜寿。公主心里想,俺爹是皇帝,你爹算老几,郭暧先生年轻气盛,就把她揍了一顿,还开骂曰:“你以为你爹是皇帝乎?俺爹根本瞧不起啥皇帝,要瞧得起,早就干啦。”夫妻吵嘴本来没啥,然而如果妻大人是公主,情况就严重了矣。郭太太受了委屈,回到宫来,向皇帝爸爸哭哭啼啼,告了御状。郭子仪先生得到消息,吓得魂飞天外,就把郭暧先生绑将起来,晋见皇帝,自请处分。幸亏皇帝老头还算明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果遇到了糊涂蛋或是遇到了暴戾成性的英明分子,好小子,你敢打我女儿,岂非瞧不起咱家乎,离婚算啦。公主离婚,非同小可,普通情形下,至少该丈夫要走下坡路,严重的恐怕还要绑赴刑场。呜呼,夫妻本是一样大小,亲家本也是敌体,如果一边高一边低,低的一头,也就是做丈夫的那一头,整天兢兢业业,那股劲恐怕不太好受。故历史上凡是娶那些齐大非偶的朋友,很少有啥出息,有些驸马爷连大门都不敢出,有些驸马爷面对太太,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其中一个家伙,惜忘其名字矣,太太晚上去厕所,都要抱之前往;太太害病,吐出的青痰,都要含到嘴里嚼之;有一次回家稍晚,太太以梳子照他脸上摔去,摔得鲜血直流,因未得太太命令,连用手摸一下都不敢,一直到它在脸上结了痂,才允许洗去。父母兄弟都为他抱不平,他曰:“你们懂啥,公主贵为天子之女,是衣食父母,岂可与较也。”怕老婆怕到这种程度,我们可称之为“男妓型”的怕,属怕老会中的另一格。
  葡萄架倒啦
  谢在杭先生更一步的分析曰:
  “愚不肖之畏妇,怵于威也。贤智之畏妇,溺于爱也。贫贱之畏妇,仰余沫以自给也。富贵之畏妇,惮勃溪而苟安也。丑妇之见畏,操家柄也。少妇之见畏,惑床笫也。有子而畏,势之所挟也。无子而畏,威之所劫也。”
  这真是怕同志百态。呆瓜固然怕老婆,聪明之士也怕老婆,穷小子怕老婆,百万富翁也怕老婆。太太漂亮的固然怕之,太太丑陋不堪的也怕之。年轻的太太怕之,年老的太太也怕之。真是普天之下,莫非怕士,率海之滨,莫非怕臣,无往而不怕焉。李宗吾先生的《怕经》上云:“夫怕,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怕。”李宗吾先生的《怕经》全文,载于《怪马集》,读者先生不妨一瞧。盖李宗吾先生的意见是:妻大人有过,低声下气,用温柔的声调和婉转的措词去规劝,规劝不行,就痛苦万分;规劝到第三遍而妻大人仍然不听,则立刻泪如泉涌,放声大哭。妻大人勃然动怒,把自己打得头破血出,仍不敢有一点埋怨。不但不敢有一点埋怨,反而起敬起畏。李宗吾先生又隆重指出曰:君子之服侍妻大人也,无微不至,那份诚心爱意,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着。进得家门,妻大人不教坐,便不敢擅坐,妻大人不教退,更不敢擅自开溜。
  一个男人弄到这种地步,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每一对夫妇都有他们的蜜月,在蜜月期中,卿卿我我,恩恩爱爱,谁也不会怕谁,可是日子一久,妻大人摸透了丈夫的脾气,事情便不好办矣。冰冻三尺,尚非一日之寒,怕老婆是何等的大事,更需要有悠久的传统文化,一步一步走入绝境也。不过,谢在杭先生的分析,虽然详矣尽矣,但仍遗漏一点,柏杨先生特为之补充曰:“官崽之畏妇,恐揭底牌也。”粗看起来,这和谢先生的“贫贱相守”雷同,实际上有大大的分别,如邓锡侯先生暨妻大人,他们尝的是正常的艰苦,如果他们尝的是非正常的艰苦,做丈夫的同样抬不起头。这种官崽之怕,乃官崽的专利品。君没有听说一个故事乎,有一个鸡毛官崽去见驴毛官崽,脸上左一道爪迹,右一道血痕,不成样子,驴毛官崽知道是他太太抓的,仍故意问曰:“阁下脸上怎么搞的呀?”鸡毛官崽曰:“昨晚在葡萄架下乘凉,葡萄架倒啦。”驴毛官崽笑曰:“胡说八道,哪有那么巧的事?”只听后堂之内,传来太太一阵穷吼,乃变色曰:“你走你的,我家葡萄架也要倒啦。”呜呼,为啥官崽们往往都怕老婆乎,这不关灵性,也不关当初艰难,很多官崽根本就是红包世家出身的也。盖官崽也者,差不多都是以不尊严的手段达到尊严的地位,天下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用的是啥不尊严的手段,该人就是他的妻大人焉。这种要命的底牌握在她手里,犹如唐僧先生握了孙悟空先生的紧箍咒,闹翻了咱们就抖将出来,便不能混矣,就是有原子弹作后盾,官崽恐怕都很难振起夫威。
  第十部分
  怕的分类(1)
  “怕老婆”应该建立在爱的基础上,犹如儿女之怕母亲,那才是真正有灵性的怕,儿女考不上学校,不敢回家,怕娘亲责也;儿女在外打架打破了头,谎说被飞石击中,怕娘亲骂也;儿女害上了癌,假装只不过是一个善意的瘤,怕娘亲心痛也。犯人见了法官同样是怕,明明我杀了人,咬定牙关硬说没有,怕法官判他的罪焉;明明借债不还,反而七缠八缠,泪下如雨,怕法官没收他的财产焉。同是一怕,本质不同,气氛也因之而异。中国过去的怕老婆,几乎全是“犯人见官型”之怕,而很少“儿女见母型”之怕。犯人见官型之怕,乃生物本能之怕,连狗见了棒子都会怕。而“儿女见母型”之怕,便不然矣,丈夫有要事不回家吃午饭,打个电话通知,非怕太太闹,而是怕她坐在桌旁等也;丈夫出了远门,一天一封信,非怕太太吵,而是怕她寂寞也。丈夫下班回府,经常带一点化妆品或吃的小玩艺,不是赎什么罪,而是使她快乐也;丈夫去了北投,妓女小姐既用手拉,又用脚钩,仍无动于衷,非怕太太暴跳如雷,而是怕伤她的心也。呜呼,有灵性的怕和“不忍”是相联的,兽性的怕才是“不敢”。幸好的是,年头渐变,过去的怕渐渐消失,现代化的怕渐渐多起来,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复兴契机。盖怕老婆并不简单,需要有真正的爱情作基础,更需要有幽默感和责任感,鸭子屎人物想怕还怕不成哩。
  社会上现在流行一种观念,认为既然怕老婆的都是上流人物,打老婆的都是低级家伙,假怕老婆的现象乃应运而生。君没有见过半吊子狗乎?没人的地方固然大吃其屎,有人的地方却发誓没有吃过屎,听说别的狗吃屎,它还嗤之以鼻哩!此之谓“狗吃屎型”之怕,举目滔滔,数不胜数,社会上百态千态,于兹又多了一态。有些狗吃屎型人物,望之俨然,嘴里离不了太太长太太短,有时耸耸肩膀,有时歪歪尊嘴,有时伸伸舌头,一会曰:“这事不能让太太知道,知道要骂死我啦。”一会曰:“上次领的薪饷袋里少了五毛钱,太太疑心我用来给谁打电话,一直到今天都洗刷不清。”一会曰:“我在美国的时候,每走一个地方,都要为太太买一样纪念品。”一会又曰:“我们结婚二十年,一向只有她骂我的,我连顶过嘴都没有。”表演得好像真的一样,如果再有人在一旁敲边鼓,恭维他可当怕老会会长以顶杨坚先生的缺,他虽口中强烈抗议,但心里的快乐就大啦,若此时乘机向他借二百元,他准借五百元。无他,大家承认他怕太太,便等于承认他是高等人,不但学问大,道德也高。
  问题在于,凡是真正的怕同志,大多数都不言其怕。而整天宣传他怕老婆的,我敢和你赌一块钱,恐怕未必。不但不怕,回到家里,往往还和阎王差不多,凶猛得很也。
  怕的分类(2)
  假装怕老婆的朋友,其一举一动,都使人刮目相待。有一次,一位平常再熟悉不过的家伙,在餐桌上发表他的议论,或直截了当地说焉,或暗示侧示反射的说焉,表示他是如何如何的“怕”,他最初吹得还不太离谱,曰:“我领来的薪水全部交给太太。”后来越吹越远,曰:“我每天上班,同事都要看我的脸,看有没有被太太抓破。”接着又曰:“太太买东西,只要吩咐一声,就是借钱都得买给她,否则那股样子受不了也。”言毕还用他的罡气哈哈哈大笑三声,坐在他旁边的贤妻,受宠若惊之余,还以为他说别人哩。但当时全桌的太太们却不知内情,一律向她投以羡慕钦佩的眼光,当然也向该狗吃屎型啧啧赞称;柏杨夫人马上以肘猛捣我的前胸曰:“老头,你也学学人家。”归途中她还于心不甘,仍噜苏曰:“人家这才叫恩爱夫妻。”“你如果能有人家一半好,我也算不虚此一生。”说得我发急,只好掀他的底牌曰:“阿巴桑,且慢开口,我如果有该家伙的一半好,你就糟啦。”关于该狗吃屎型,柏杨先生在《堡垒集》中曾有介绍,他太太在马路上被汽车撞倒,他以为她死啦,当时大喜若狂,后来发现她竟没有死,在医院里就凶了她一顿,平常日子不问可知矣。
  不过狗吃屎型比起明目张胆的不怕朋友,无论如何,仍是高上一级。盖狗吃屎型者,固深知怕是对的焉,文明的焉,可以提高自己身分的焉,只不过对太太不满意或不放心,提不起怕的兴趣,如果换了一位如花似玉或坚贞如铁,包管怕得很也。至于不怕的朋友,赤裸裸的暴露出他的兽性,君读过《啼笑姻缘》乎?刘德柱先生一怒之下,把他的太太沉凤兮女士用马鞭抽了个够,还不准她哭,她心身交痛,当然非哭不可,于是他不耐烦曰:“好啦好啦,我已经不生气啦,你还哭个啥?”呜呼,假怕的朋友固使人刮目相待,不怕的朋友更使人毛骨悚然,乃八格野鹿型焉。
  刘德柱先生不过是小说上人物,臭男人还可以一推三拖,硬不认账,然而前面我们推荐的刘琰先生,叫卫士用鞋底打他太太的脸,该是真的了吧。这种八格野鹿,固多的是。历史名人桓范先生,别看足智多谋,有两下子,却毫无器量,当冀州州长时,一天和他的部下吕昭先生发生争执,声色俱厉,那股伟大劲一定很有可观,他太太看不下去,乃劝之曰:“从前你在徐州,不过一个偏将,打算杀掉州长,人人都说难以当你的长官。而今这个样子,是又难以当你的部下矣。”这句话正到桓范先生的痛脚,遂勃然大怒,照太太肚子上就是一刀,好啦,太太死啦不算,肚中怀的孩子也死啦。呜呼,一个女人一旦嫁给八格野鹿型,真是最大的不幸,虽有万亿美金,贵为女王皇后,都不能弥补倒楣于万一。
  所谓“事业第一”(1)
  中国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常有些义和团朋友,一谈起外国的东西,总说中国从前也照样有之。民主乎?中国古代多的是。飞弹乎?中国古代就更多啦。事关学问,尤其是事关爱国,我们不谈为宜。但有一点倒颇有兴趣,人类中无论啥花样,啥板眼,啥丢人砸锅的事,中国历史上都准有记录,一样不缺,仅只八格野鹿人物,便琳琅满目,可以编一本书,名曰“八格野鹿人物大辞典”,包管是一本畅销巨著。
  历史上名将吴起先生,为了做官,能把太太杀掉,盖他的太太是齐国人,鲁国怕他受齐国人的影响而不肯给他官做,一急之下,刀光血影。噫,“事业”的诱惑大矣哉,我想吴太太和他过穷公务员生活时,一定天天盼望丈夫能找到一个好差事,二人即令没有爱,总也多少有点情,为了爱情杀之,还有可说,为了“事业”杀之,不知有啥可说也。和这干法同一气质的还有一位张巡先生,提起张巡先生,用不着加以介绍,一定人人起敬,该张先生乃第一等的忠臣,安禄山先生大军南下,他奉命把守睢阳时,把心爱的太太拉出杀掉,以飨将士。张先生当然比吴先生高上一级,他固是为的公,吴先生不过为的私。但站在被杀的太太立场,公也好,私也好,结果一样,都是臭男人为了所谓“事业”,而被一刀两断。臭男人如果把妻子杀掉,终身不娶,还说得过去,事实上却又如何哉?吴起先生杀了太太,当了陆海空军总司令,少不得再娶一个如花似玉。(女人也真是怪物,我敢和你赌一块钱,照样有人愿意嫁他,因他有洋房有汽车,又是将军故也。)张巡先生如果不死,等到大乱已平,柏杨先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能不也找一个如花似玉乎?于是我奉劝天下太太小姐,对“事业心”太重的臭男人,千万提高警觉,盖他一旦事业心高涨,啥可怕的事都做得出。尤其糟的是,他为了别的理由杀你,人们还责备他,而他为了“事业”杀你,不但没有人责备他,还一致鼓掌叫好哩。柏杨先生如果是一位小姐,我固不嫁吴起先生,张巡先生即令忠臣得再厉害,我崇拜他可以,嫁了他被他杀掉去当他成功的梯子,我绝不干。
  忠臣尚且免不了入八格野鹿传,圣崽们更不用说啦,盖把太太杀掉,固是他妈的。即令不杀,八格野鹿仍是八格野鹿,同样也他妈的。汉朝有一位周泽先生,大官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吃斋,不但不和太太同宿,而且还迁到别的房子居住,连肉都不吃,有一天害病在床,太太听说,心疼得不得了,前去探视,周泽先生如果稍微有一点人性,应该非常感动才对,但八格野鹿无论啥时候都是八格野鹿,他一见太太驾到,认为有渎他的圣斋,竟大翻其脸,叫卫士把她逮捕下狱。
  所谓“事业第一”(2)
  和周泽先生异曲同工的,还有一位杜大中先生,此公可在八格野鹿传中,坐第一把交椅,周先生是文官,没有杀人的力量,最大的花样不过把太太逮捕送狱。而杜先生却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武夫,和《啼笑姻缘》上的刘德柱先生,同是一种类型的“将军”,其兽性使他表现得更为紧张,他的太太有错时,或虽没有错,而被他认为有错时,立刻就叫卫士拉到公堂之上打其屁股。他有一位爱妾(惜哉,姓名不传),长得美丽非凡,才华极高,大概至少也是大学堂毕业,杜大中先生的奏章表笺,都出自她手,一个粗汉,有妻若此,也真够啦。可是有一次该漂亮女士填词《临江仙》一首,其中有一句“彩凤随鸦”,越是有缺点的人,猜忌心也越大;而一知半解,更容易光火。杜大中先生接到小报告说那是骂他的,请人讲解了一遍,立刻暴跳如雷,八格野鹿型人物最大的特征是翻脸无情,下令把她的脖子活活打断。
  另外还有一个故事,东晋末年将军(又是一个“将军”)刘毅先生,意气骄横,杀人如麻,大概自知作孽太重,竟也吃起斋来,有一次吃斋吃得大病不起,太太去斋房看他,请他保重身体。史书上说,刘毅先生最喜风雅,平常和诗人名士来往,颇为卖弄,所以他的禽兽做法也多少有点不同,他不像杜大中先生那样动刀动枪,而是上了一个奏章,要求皇帝把他太太治罪,自请解斋。这种不近人情的举动,在他以为可以表示他正心诚意,大公无私,其实更显出他八格野鹿。
  不仅官崽中有八格野鹿,将崽中有八格野鹿,便是圣人群中,也颇不乏八格野鹿焉。最有名的圣人曾参先生,就对太太露过一手,有一次他的太太为他的继母蒸梨没有蒸熟,他就翻了圣脸,把她赶了出去。呜呼,现代离婚,一声白白,男东女西,好像没那回事。三千年前根本没有离婚,而只有“出”有“休”,那个可怜的女人为了一碗臭梨而被恩绝情断,曾圣人未免太恶毒矣。然而梨蒸不熟,还有个梨在,若东汉关内侯鲍永先生,他太太不过在婆婆面前骂了一声狗,他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认为太太对婆婆不敬,偏偏他的官是因他的孝得来的,这岂不影响他的前途乎?乃效法曾先生的办法,把太太也一脚踢。
  官崽将崽八格野鹿起来,还有办法可以避免,圣崽一旦也八格野鹿,视老婆不值一屁,因他拥有千万人的赞美,就难对付矣。曾参先生焉,鲍永先生焉,人们不但不说他们八格野鹿,无情无义,反而说他们孝顺。两位可怜的太太,不知道是谁家娇生惯养的女儿?落到这种禽兽之手,只有含屈忍辱,长夜自泣。凭良心说,就是蒸梨蒸不熟,就是在婆婆面前骂了一声狗,和不孝固差得远啦。
  有裂缝的婚姻(1)
  该千万富婆是一个智慧极高的人物,她阁下深知自己年老色衰,虽不能根本消灭问题,但能含垢忍辱,使该问题不致扩大到非摊牌不可的程度,真了不起也。也有人说啦,我宁可孤独一辈子,也不要没有爱情,甚至已经变了心的伴侣。说这种话的人多半没有尝过孤独的滋味,或者还有在情场上折腾一阵子的资本。如果不是此两种情形,则单靠冲动的结果,恐怕受到的伤害,更要严重。
  这个原则可以应用到每一件有裂缝的爱情和有裂缝的婚姻上。前些时谈的李森先生三角恋,最理想的当然是没有第三者,不幸而有了第三者,则即令依照非禽兽集团的妙法,把他阁下那话儿割掉,都没办法使两个女孩子不衔恨终身。还有国立台湾大学堂教习施显谋先生,跟一位法国女郎生了孩子,(大家都在责备该法国女郎,但那法国女郎值得我们崇慕,我真想每天向她跪拜致敬,这比有些女孩子非钱不行的镜头,又如何耶?)太太只好告状,这一状告的砸了锅,即令中国全国同胞一致大怒,把该法兰西推到大海里,法院用拘票把当丈夫的拘到妻子房子,恐怕他们的感情也无法恢复。但是,施夫人不告他一状可乎?恐怕砸到谁身上,谁都要告状,欺负人不能这般不留余地,不揍他一顿已够他祖宗有德啦。(但我这些时一直在想,她如果冷冷静静,采取千万富婆的方法,是否更为妥当?)这就又回到我们的本题,可以预言的是,不管他们这件事将来如何解决,法国女郎走也好,不走也好;施太太离婚也好,不离婚也好;施先生受打击也好,不受打击也好。反正他们三人以及儿女,以及有关系的若干人,都要倒一阵子楣,甚至要倒一辈子楣。
  李泰祥先生许寿美女士的婚姻,弄到现在,已经成了问题。而更严重的是,像上面所举的例子中,还可找出错误在谁,而在他们的案子中,却人人都理直气壮。岳父有的是理,新娘有的是理,新郎也有的是理,如果各人都“择善固执”,这问题就永远解不了决。在这个案子中,岳大人——(包括岳父大人、岳母大人、以及岳兄大人、岳姐大人)的理由最为动人,一曰,男的没有钱,李泰祥先生不过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而且学的是音乐,在目前社会,男人学音乐,跟写杂文的一样没有前途,结婚生子之后,我家女儿吃啥喝啥?二曰,你们结婚没有关系,不该偷偷摸摸的,教我丢脸。新郎新娘的理由似乎也十分响亮,一曰,爱情可以抵挡一切,爱情生活重于物质生活,而且谁敢说我们挣不到足够的钱?二曰,偷偷摸摸?我们不偷偷摸摸不行呀。偷偷摸摸,岳大人还棒打鸳鸯两离分,不偷偷摸摸恐怕连面都见不到。
  有裂缝的婚姻(2)
  这不是纯粹的岳婿贫富问题,而是老人跟孩子相异的代沟问题。老年人看重钱,孩子们看重爱。老年人认为孩子幼稚,厉声问曰:“爱情能当饭吃呀?”孩子们认为老人腐朽,也厉声问:“吃饭能当爱情呀?”各有各的道理,盖爱情固不能当饭吃,但仅只塞饱尊肚,也抵不了爱情的空虚。
  这些话我们说的太多啦,但说的太多也阻挡不住有人用模子乱浇,可见该模子的诱惑力之强。我想,一个人过了四十岁而仍不爱钱,他一定是疯子。一个人在四十岁之前如果不把爱情放到第一位,他一定庸俗不堪。夫钱也者,可以保证生活安全,而爱情可以使生命充实。人到了哪个阶段,就有哪个阶段的需要,也有哪个阶段的境界,谁都别笑谁,谁都别怪谁也。柏杨先生年轻时,周游列国,气冲牛斗,真是“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见了如花似玉,立刻如醉如痴。可是到了现在这把年纪,人心大变,大变人心,则认为啥都是假的,银子才是真的;非禽兽先生给我一块钱,我就马上脱裤子教割生殖器。尤其是看见穷小子娶千金小姐,忍不住心惊肉跳,一则飞醋难忍,二则也担心他怎么养活她哉?咦,如花似玉天生是要臭男人供养的,臭男人如果没有足够的养分,而用穷困把她折磨老折磨死,折磨成残花败柳,真是他妈的丧尽天良。不过问题又回来啦,儿孙自有儿孙福,做父母的千算万算,当不住天老爷一算。唐国桢女士手执巨棒,把女儿的婚姻打散,嫌她的女婿是个小小记者,没有出息。而如今杨宗遐先生岂不也到了美国,也吃洋饭而拿美金乎?跟她阁下理想中的女婿,有啥分别?惟一的分别是,她阁下现任女婿前往大陆,而过去女婿在自由世界而已。李泰祥先生现在看起来固然像一个无业游民,但谁敢写下包票,包他就这样穷苦一生的永无出头之日也。
  这件婚姻的成败系于许寿美女士的心意,她如果爱李先生够深够真,则要出国不妨带上丈夫。否则的话,单人独马前去深造,恐怕准深造到另一个小子怀里。不过这在李泰祥先生看来,也没啥可悲哀的,如果贵阁下稍微有点志气,也应效法效法老前辈杨宗遐先生,爬也爬到美利坚,爬到美利坚不是跟她同床共枕,那已经迟啦,而是他应创造他的前途。君不见杨传广先生乎,只要有两下子,名声盖世,美钞满箱,自有同样类型的岳大人和小姐,看上之也。
  我们当然还是希望岳父大人许南阳先生高抬贵手,老年人如果多回忆一下自己年轻时的爱情,而年轻人如果能多推想一下老年人视钱如命的原因,则大家的距离,就近得多啦。
  前途有限?回头无岸(1)
  音乐家和拳王是两个典型,一个典型“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深刻的了解自己的才智有限。所谓声誉也者,只能锦上添花,不能雪里送炭。另一个典型则是被错误的自信心,活生生的压扁——他阁下虽然有意退休,但抬轿的朋友不让他下轿,就又恍兮惚兮的觉得自己名副其实的真伟大呀!
  柏杨先生的智力商数,据正史上说,高达四百零八,对这种道理,真是懂得既透又彻。呜呼,七年以来,天天努力爬格纸,出版了二十二本大作,一本大作平均十二万字的话,也二百六十二万字。不要说一个活人,肚子里的本钱有限,纵是一口水井,也抽干矣。必须等上若干时日,等到水慢慢涌满时才能再抽,甚至还得再凿个泉源才能再抽,否则的话,抽着抽着,抽出的就是泥浆;如果仍不服气,认为只要勇气百倍就行,那么立竿见影,恐怕抽出来的就是臭狗屎矣。届时读者老爷一拳捣到心窝上,那才叫惨不忍看。
  然而问题也就发生在这里,音乐家躲起来,苦苦修炼,当然妙不可言,可是,他却必须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他口袋里一定装着足够他躲起来的银子,使他在躲起来的漫长岁月中,不致肚子咕噜咕噜乱叫。如果他跟柏杨先生一样,一个月不爬格纸就饿得两眼发黑,他恐怕无法躲起来,早跑出来猛唱矣。明知跑出来非糟不可,也只有任凭它糟。盖与其当时饿死,宁可过一天算一天,三年后再饿死也。
  古时候读书人,大多数都有三间破屋,十亩旱田,即令衣不蔽体,总可维持肚子不瘪。可是现在光景全非,一天不折腾,就一天没钱买米下锅。不是去年就是前年,曾有读者老爷来信劝我不要写啦,当时曾据实招供,在我们这个低待遇政策的社会,十年猛写不富,一天不写便穷。这种穷可是真穷——乃一种绝望的穷,永难翻身的穷。三十元一千字是十五年前的老价钱,万物都涨,只稿费没涨,一天三十元,一月不过九百元,阁下知道台北第五街商店的皮鞋乎?九百元不够买一双的。用一双皮鞋的钱养家活口,不要说再过几年,老得提不动笔啦,就是现在正在“高潮”,万一隆重的害上一场大病,连个医院都抬不进去,真是前途有限,回头无岸,哀哉,哀哉!
  敝老头有时候急啦,也曾想抢一次银行,可是抢银行也不简单,第一得有一把枪,第二得胆大如斗,这两件我都不沾边。其次则只好努力买爱国奖券,不过青年守则“有恒为成功之本”,对买爱国奖券可用不上。柏杨先生真是买爱国奖券大王,数十年如一日,结果所有的银子全爱了国,大概晦运一直不退之故,剩下的惟一生路,就只有写写杂文矣。
  前途有限?回头无岸(2)
  好啦,吐了这么多苦水,只是盼望各位读者老爷慈悲为怀,遇到泥浆太多,或连臭狗屎都端到桌面上,千万担待。实在憋不住心头之气,非踢不可,千万请往墙头上踢,别往我老人家屁股上踢,踢得急啦,我可要发泼。
  嘉义县县长何茂取先生,最近曾在嘉义县政府,把他的贤妻张花女士,揍了一顿,成了报纸上的花边新闻。经过情形,好像是张花女士到县政府找她的丈夫,三言两句,就大吵特吵,吵的结果是从楼上打到楼下。张花女士带着光荣的伤——两条腿上的白绷带,到法院告她丈夫伤害。何茂取先生当仁不让,扬言也要告她,告她妨害公务。这场官司经过亲友劝解,现在还没有打成,可能也就拉倒。否则的话,夫妻二人,分别坐在班房里,流泪眼望流泪眼,断肠人看断肠人,这出戏就唱得更热闹矣。
  何茂取先生暨夫人,是老夫老妻啦,为了啥事升格到热战,我们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盖清官难断家务事,局外人乱插嘴,反而使家务事更为复杂。我们这么说可不是“德之贼也”,难道夫妇间要往碗里下巴拉松啦,局外人也要袖手旁观乎?不要说到了下巴拉松,便是到了非离婚不可,局外人也以参加进去为宜,免得他们闹得像摔到石板上的一摊鸡蛋。我们只是说,普普通通的家务小小纠纷,还是让他们自行解决,事实上他们也会自行解决。吾友林番王先生当基隆市长的时候,林夫人曾狠狠地折腾了一阵,据说其中有政治因素,是不是如此,是另一个问题,但等到林夫人恍然大悟,把局外人都赶出大门,他们的家务也跟着风平浪静矣。所以我们对何茂取先生的家务没意见,而只对他阁下打太太,而且从楼上打到楼下有意见。
  一九四一年春天,柏杨先生在彰化某国民学堂当教导主任,有位同事,平常文质彬彬,人缘很好。可是一天中午,他太太给他送便当,不知道为了啥,就在走廊上,他阁下扬起尊手,照他太太脸上,就是一耳光,其声清脆,十分悦耳。等到大家把头伸出窗子观光时,他大概觉得良机难再,就又给了他太太第二个耳光。打太太已经很威武啦,而更威武的还是他太太,竟然必恭必敬站在那里,像呆头鹅一样任凭他打。当下惹起了公愤,大家一涌而出,就要开揍,如果不是他跑得比兔子都快,我想至少要躺到医院里哼上三天。
  有人说这种打太太的节目是日本文化的遗毒,大概虽不中不远矣。日本是一个有高度文明的国家,处处值得效法,偏在这一点上差劲,真使人抱歉。盖日本文化中,女人没有独立人格,也没有受人尊重的人权,所以当一个日本臭男人,真是金不换。丈夫回家,妻子和女儿,像两个马上就要砍头的囚犯,妈妈在前,女儿在后,一字长蛇阵,可怜兮兮,跪在玄关。伺候已毕,然后再鬼鬼祟祟,用小碎步跑到房门,重新下跪,伺候到底。可是男孩子却不在一跪二跪之列,好像当权派皇帝,连老娘都得看他的颜色。臭男人如果一高兴,把妓女小姐带回家,太太连脸色都不改变。在这种情形下,丈夫打太太两个耳光,简直比打两个喷嚏还稀松平常,大家一窝蜂要揍那个教习先生,不过土豹子罢啦。本书来自www.gouyg.com久久久久电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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