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侯令》第16/80页


  姜御丞依旧平静的声音:“柳卿还有事?”
  柳卿礼何等乖觉,当即一个叩首:“微臣告退。”提了提衣摆,路过我身边时递来一个“已竭力而为”的眼神。
  姜御丞看着柳卿礼走远,才开口:“唔…轻功见长。”目光淡淡地投注在桌上的单芯海棠上,平静的神色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不知如何开口。因为语融,我已经曾那么卑屈地跪在他面前,求他圆了语融的心愿,现在如何教我开口求他留梅生一条性命呢?
  姜御丞小心地避开花萼,将些许残破的叶子除去,慢慢开口道:“督察院暗查治吏,共影卫暗探两千四百一十九名,查处京中官宦贪赃舞弊,暗访前朝余孽私党。吾悯其辛劳,特旨便宜行事,预支饷钱四万八千余两。”
  他片言不提陆梅生,却突然和我说到督察院暗探暗访的事,我不禁狐疑,见他神色凝重,不得不凝神听下去。
  “预支饷钱,原为暗探秘行之用,吾特别嘱咐须在小年之前完结,督察院并下属差役果然不负圣恩,这三司使账面上记者腊月二十库银运抵,因天色已晚,封存一夜,次日开封散支,一日发尽。”姜御丞将剩下的茶水浇在海棠的根部,徐徐道。
  我一惊,立马思及不对劲,忍不住道:“一锭库银足色五十两,暗卫饷钱二十余两,不将库银化开重铸,仔细称好,如何发得?那近千锭的银子如是发来,又岂是区区督察院财使一日之内发的尽的?”
  姜御丞目光流转,叹赏得笑着看了我一眼,道:“汝之所言,吾之所疑。”
  “那财使如何说?”我侧头去看那盆海棠,避开姜御丞激赏的眼光。
  “他说是恐久留生事,以是敦促属下连夜赶铸,白天散发饷钱时多数银子已然铸好了。”
  我不禁嗤笑一声:“这‘封存一夜’实是诳语了?”
  姜御丞抬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神色淡然,平静道:“不错。”
  我猛地起身:“贪赃?!”
  姜御丞缓缓步下高案,踱步到我面前,漆黑的瞳仁里有着沉沉的寒意:“吾威逼之下,道出实情――银子不是没了,是从来就不曾有过。财使确实账目明细,可实银确实凭空不见,上下查处,何人敢污督察院的银子呢?”
  我眉头隐隐蹙起:“这么大笔银钱,埋入土里还要好大的坑……一月之内花光铸造也要好大的动静呢……”
  姜御丞淡淡一笑:“想不到汝倒是精明得很。确实有了大动静,京中所有流通买卖,吾都监察了……一切如常,唯有军器药火商买卖动作甚大,数次交货光兵甲就是千副,纵使王府侍卫护卫,也不需这么多兵刃器械,这番买卖教人不得不侧目……这便罢了,吾着人往需货源头查,汝猜……是谁要这么多军火军械?”
  我屏息,隐隐似乎觉察到什么,只是定定得看着姜御丞。
  “抱月楼。”姜御丞在我眼前,一字一句道。
  我惊得几乎没了言语!抱月楼?!不就是京城里最大的青楼么?一个窑子要这么多军械?我脑子飞一样地转着念头,只觉得匪夷所疑。
  姜御丞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平静一下,缓缓道:“更奇的是,吾派去查访抱月楼的人,俱都失踪不见……而督察院里的暗卫也频频消失。个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昨日,有影卫在督察院的废井里挖出三具尸首……”
  我瞪大了眼睛,看来不仅是那个抱月楼有问题,督察院里也有问题,督察院废井,如此隐秘的内构,若非是熟悉督察院的人,如何做到抛尸废井?到底是前朝督察院的余孽,还是大周本朝的内奸?若无人内外相应,抱月楼,一个青楼如何有这般本事竟做上军械生意?我惊魂不定,转了数个念头,不知所以,怔怔地看着姜御丞。
  “此人天资聪颖,智计卓绝,留在世上甚是危险,不留于世又于心不忍。”姜御丞静静地看着我,似乎知道我的想法。
  “谁?”我本能地问道,“谁是细作?”
  姜御丞不语,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棉帕,正是仵作验尸用的。姜御丞的手很漂亮,指尖略呈玫红色,肌肤是透了明的白,手帕展开,上面赫然躺着――梅花簪子!
  我不禁愕然,继而喃喃:“不可能,不可能是他……他明明……”
  姜御丞将棉帕放在我身边的桌上,平静道:“是废井里的一具尸首的胃里取出来的,想必是为了留下最后的证据,所以不惜冒险吞下的吧……否则,以项婴等人的手段,必然会取销毁一切蛛丝马迹。”
  我脸色雪白,脚下虚浮无力,似乎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居然会是他,我早该想到,如此智谋的人怎会沦落道这般田地……我只当自己会做戏,想不到他的戏连我都可以骗过,他一直在装傻,他早算好我会拿他来威胁项婴而把他抓去督察院大牢,谁会去在意一个残障的痴儿呢?谁会想到他眉心一点朱砂后藏着怎样不可测得机心和抱负呢?心里说不出什么味道,只觉得乱得紧,慌得紧,什么味道都有。慢慢稳了心神,宁了神去看姜御丞,他的目光看着梅花簪子,暗沉沉的深远寂静。
  我禁不住身体微微一颤,脑中一片雪亮!几乎是豁然向前跨了一步,定定地看向姜御丞,四目相对――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只字不提陆梅生,那般利落的眼色,那般厉害的算计……我的指尖不禁微微颤抖……非此即彼的抉择,姜御丞一早就算好的!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绝望,无处可诉的绝望。他的谋算,他的手腕,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股掌之间,我亦在他的股掌之间,纵使我头破血流,也是毫无出路。
  我吞咽了几下,艰涩地开口,声音有着些许的哑:“你,你要我帮你……杀了柳卿书?”
  姜御丞面色和缓,手势温柔,不着痕迹地将折下来的海棠插入我的发髻,目光流转出莫名的颜色,恍如呓语,静静道:“真美……陆梅生定能等汝事成归来。”
  宛如被人当头灌下千年的冰水,那透骨的寒意迅速从脑海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我冻得手足发麻……小寒,小寒,我要如何杀了你狗狗书籍网的人以保全你最亲的人?小寒,小寒……我心口的一点疼,教我几乎站不住脚,眉心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微微蜷曲,我使劲按住自己颤抖的手……终究,一生注定要对不住她了,纵使我拼尽全力我也保不住她所爱的人了,保不住了……
  回眸的瞬间,光线暗淡的疏影里,姜御丞温柔的眼中透出我木然的目光,深邃黑澈,幽冷难测,直刺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四・花落人亡两不知

  大雪已落了两日,寒意越发浓,我笼着暖手炉站在窗子底下,看着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飘落,一天一地的银装素裹。
  四周万籁俱静,只闻得风吹落枝上积雪的簌簌轻声,半晌无一人相应。我紧紧用霜白羽缎裹住身体。过了许久,仿佛是一个长夜那么久,我慢慢推开蓬莱殿的宫门,太液池水浅,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小羊羔皮的绣花暖靴踩在冰上,有些许的滑腻。
  宫中长街的积雪已被宫人们清扫干净,只路面冻得有些滑,走起来须加意小心。夜深天寒,嫔妃们皆与帝王欢饮,各宫房的宫女内监也守在各自宫里畏寒不出。偶有巡夜的羽林侍卫和内监走过,也是比平日少了几分精神,极容易避过。去督察院的路有些远,所幸夜风不大,虽然寒意袭人,身上衣服厚实也耐得过。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也到了。
  柳卿书被柳卿礼安置在天子一号的牢房。天字一号是间独牢,建在督察院牢院深处,半入地下。我下了台阶,一阵阴气自幽暗的过道中扑面而来,我站在阶口停了一刻,抬起脚步慢慢向牢内走去。
  柳卿礼并没有可苛待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不是因为心慈,或许只是因为他对他已经再无威胁。不过只是软禁而已,一个痴儿,何须再用刑呢?
  泼墨流水云纹白色绉纱袍,雅致地坐在牢房里唯一的书案边,修长的手臂竖在书案上,双掌虚虚托着娇艳微红的腮,好一副巧夺天工的美人凝眸图。我看着柳卿书,暗叹美人倾国,原来不分男女。
  柳卿书见到我,只怔了怔,浅浅一笑,仿佛早料到我会来一般。他含笑看了我良久,脸上再无半分呆滞痴傻,嘴角浮着一缕澄明温和的笑。
  我解下斗篷,挂在牢门上,狠一狠心,微笑道:“先生的病看来是大好了?”
  他的笑容清淡若四合的暮光,“娘娘既然已经来了,我的病……怕是病不下去了。”
  我望着窗外绵绵的细雪,木然道:“先生智绝,举世无二。”
  四下无人,唯我与他静静地站在牢中,柳卿书的声音清越宛若初夏蓬飞的草木清新:“娘娘谬赞了。”
  我凝望着窗外的飞雪,不觉叹道:“长安殿冷寂多年,冬雪依旧,只是梅园里的梅花却再不能开了……”
  “娘娘。梅花只开于寒冬,是埋没在深处不意争春的洁然。纵使有些洁然不耐霜雪,却依旧在心里枝繁叶茂,永不会凋零。”
  我轻叹,“若是有人见不得这份傲骨,将它尽数拔去,片叶不留呢?”
  他面目平和,语意清淡而坚决,“即便砍去长安殿一殿的梅树,开在心里的梅花却是砍不去的。”
  我看着他,那么好看的脸,那么聪明的心,连姜御丞都舍不得杀的人……只是,人各有志,不为己用,唯有诛灭。
  我听着牢房里专为他供的炭火,烧着哔哔啵啵的声响,不禁抬眸,手伸到窗下,接住几片雪花,极冷地在手里化了,终于道:“先生知道什么是大势吗?”手拂过腰间的匕首,接着道,“如大船在急流上行走而没有可以控制方向的船舵,船上的人就能算出大船会在哪一刻撞上礁石沉没,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扭转局面,只能眼睁睁看着大船走向毁灭。一个人就算再厉害,也无法独自左右天下大势。因为人力始终是有限的。”
  “大燕是已沉的船只……何必还要一船的人相殉呢?”
  柳卿书幽幽地看着我,良久,露出一抹澄澈分明的笑,“娘娘可曾听过一句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卿书之明所能逆睹也。先帝以国士待我,卿书自当以国士报之。以弱击强,本就是逆天,天道无私,是以恒正;我承先师教诲,逆势而行,必败无疑,是以卿书不才,再难扶倾挽澜,唯有以身殉道。”
  士子心难得,百姓心斗升米可得之。听他的言语,已经存了死志,让他易主易志已是不能之事了。
  心底流过一丝幽酸,他今日必是要死的了,心底忍不住很想问一问……他如许抱负的生命里,还记不记小寒。他如此聪明,可曾知道,我费心留他性命的因由?小寒在天上是不是也曾牵念着他,望他一世平安?
  我见四周无处可坐,唯有一堆高叠的稻草,蓬蓬乱乱地扎在墙边,我也不嫌脏,慢慢倚在稻草上,松了口气道,“先生心如匪石不可转,本宫也不强求了……本宫此番能做的,不过替朋友送一送先生……”
  柳卿书转过头,慢慢转着轮椅,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轻道:“娘娘是指陆姑娘么?”
  他记得!我心头一喜,他原来是记得小寒的,我微微浅笑:“先生原来记得。”提到小寒,我难得温了口气,“小寒在世时,很是倾慕先生霜雪之姿,经纬之才……她常去长安殿的。先生记得么?她会唱曲儿,唱得很好的,先生没有鄙薄歌舞戏文,没有告发她。”我想着小寒说起过和柳卿书统共没几次的相遇,末了,还补充道,“她还常帮先生摆琴擦谱呢……先生还记得么?”
  柳卿书呐呐地看着我如数家珍的说着,始终没有插一句。良久,微微偏了头,只是专注地看着窗外的雪。
  我极力地想他回转目光,几乎期艾道:“……先生心里可曾有过小寒的一星位置?哪怕是一点……一点点……一点点也不要紧……”
  柳卿书一向平和的脸庞有些许的苍白,眼底有着憔悴支离。他只以沉默相对,我的指尖已经微微颤起,无奈的斜扎在稻草上,轻吸了一口气,声音极低,“算了。”
  柳卿书眼睛盯着窗外,出神了半天,平缓道:“卿书志虽大,心却小,一生也就只能放一人,留不出位置与旁人了。”
  我愣住了,心里透过清明,原来他有心仪的人了……
  看来,终究是小寒说的那样,有的情只能是埋在心底的一厢情愿了。既然不是小寒,是谁都无所谓了……我缓缓起身,神色已恢复成木然。
  “梅园初见,她折了一枝梅花予我。”柳卿书似乎犹自出神,一副清然温和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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