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侯令》第25/80页


  月色凄清,打在身上,叫人冷得一个哆嗦,拼尽了残余的勇气,我望着他的眼睛淡淡地开口:“我不是他的儿子……我姓谢……我叫谢之妍……”
  三个字已经能说明一切了,一切都分明了――诚然我的母亲容颜无双,我的父亲卓尔不凡……可这一切都不是他想的那样。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落着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月光透过叶子细碎的间隙落下来,仿佛在我与他之间设下了一道没有温度亦无法攀越的高墙,此时此刻,我们再不能是亲密好友了。
  “谢之妍…”他喃喃良久,猛然仰天疏狂大笑,眼角隐有泪涌出。突然,他站起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酒坛子,我从未见过他有这般怨愤伤心的神色,哪怕是知晓顾四娘要嫁给柳卿礼也不曾这么狰狞。
  柳卿易哆嗦着嘴,冷冷地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柳卿书,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他的四妹;良久,他才吐出两个字,“妖孽!”
  夜风入夜强劲,鼓鼓地贴着面颊刮过去,似谁的手掌重重掴在脸上,打得两颊热辣辣的痛。
  他转身走得很快,衣摆被泥污沾着了也不顾。
  恍如一世的静默,我一人立在后院里,听风在耳边呜呜咽咽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二・犹为离人照落花(上)

  芫荽开得那样好,柳卿礼房中还留着那日柳卿易提来的食盒――姜御丞赏的。我默默把玩着食盒的扶柄,描金朱漆,好生精致;繁华簇锦之下,谁又了然谁的哀苦之心……
  嗯?!我看着食盒底部绘的泥金,似乎有几分古怪。
  脑中一闪,既然我用奏本传息给姜御丞,焉知他不会借柳卿易的手将话递给我!我当即抽出腰间匕首,小心地剖开食盒的底层……果然,小小的暗格被镂空了,里面躺着小小的一片纸。
  “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泼墨!”
  纸上只有两句话,还是姜御丞仓促之间写的。显然生怕这东西落在别人手里,他写得甚是含蓄;我反复地看,却不知道他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笔力千钧,确实是姜御丞的字;姜御丞的字很是难求,虽是武将出身,很少有人知道他写的一手好字,虽没有柳卿书的魏晋气节,也没有柳卿礼的王谢风流,却独独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字如其人,一笔一划间恍如兵刃相接,昔年他手把手教我临摹《帝王心术》时,我曾大胆言过:“侯爷的笔法,全无古人端方之风;唯有一股杀气直透人心。”
  我敲着桌面,细细琢磨着两句话的意思:是和雪相关的东西么?我来不及收拾心情,似乎想到什么,又很模糊,已经不由自主地奔到了柳卿书生前的房间。
  按照柳卿易的意思,只怕柳卿礼一成亲,这柳卿书的房间就要被辟出来了,我进了房间,匆匆找着一切和‘雪’有关的东西……
  桌案下放着一箱的画作,画作上盖着张白纸,我扯开白纸,亟亟地将画作一幅幅展开来,多为咏梅之作,我翻了一遍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
  随手翻着诗集,脑中突然想起小寒的话,她曾说过,她见过柳卿书作了一幅卧雪图送给项婴,只是那幅图上什么也没有,她当时问及画中意……霎时,我灵光顿现!天地苍苍,白雪茫茫,画中已是白雪覆尽,自然是什么也没有。不错!正是什么也没有!
  我忙把方才扯掉的白纸,小心地拿回来,托在手里,仔细地看……有一股极淡的蜡香,手抚在上面,有极轻微的不平……心头不禁狂跳起来……或许这便是我想交给姜御丞的东西了!
  我将墨水调得略微淡一些,依着纸条的指示,将墨水小心均匀地泼在纸上――墨迹化开处,是白色的蜡纹。蜡纹清晰,墨迹干透,黑底白纹,甚是扎眼;看来项婴曾请柳卿书为抱月楼下的网道做了这地图。
  我痴痴地看着地图:整个长安城和网道相叠,入地一呼,千军万马,不需一炷香的功夫,即可攻城略地……何其壮阔,何其绵长。
  小心地叠好地图,将屋子匆匆收拾成原来的样子,默默看了眼窗外的圆月,忍住心下渐生的苦意,和自胸腔深处漫起的一缕冰凉酸楚。
  夜深人静,整个长安城终于沉寂于无声无息的夜黑之中,恍惚听得远远有打更声低续不停,恍若催魂声,声声凄清。
  我揣着地图,在长安街上游荡了半天,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谢府门前。
  看了会儿觉得心下苦涩,如吞了黄连一般,连五脏六腑都苦透了。眼前的府第荒凉凄清,门上朱漆剥落,似一张残破的脸。门楣上斑驳的大字,隐约看去正是“谢府”二字。我几乎要落下泪来,这真的是生养我的谢府吗?如今门前杂草丛生,人烟罕至,几枝高出院墙的竹子都开了花萎败了。墙脊上停了几只乌鸦,有一搭没一搭地啄着瓦草,自得其乐。我竟然流不出眼泪来,院子里的牡丹花都谢了吧,廊下娘亲养的鹦哥儿都飞走了吧,爹爹房里满屋子的书也都不见了吧。
  当年谢门何等显赫,爹爹位及太尉,姑姑荣膺贵妃,家世荣耀如烈火烹油一般。比及隔了一条街的方府,如今的谢府门第凋零,人去楼空,竟然荒芜至此了。
  通敌叛国,抄家灭族……门楣上的八宝镜映出我凄惶的容颜,神情悲凉如冬日晨起时弥蒙的雾气。慢慢的,镜中目光有了分明而凌厉的恨意,映照出我森然的面容。
  我在故居门前整整站了一个晚上,在晨曦微露之时,方起身回宫。
  我回到蓬莱殿,已是早朝过了的时间,刘嬷嬷贴心地服侍我沐浴净身,替我匀面净脸后,要为我描妆;我婉婉地推开了,只说累得慌,也不躺床上,自顾伏到小榻上,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叫刘嬷嬷拣朝中重要的事与我说。
  刘嬷嬷素来伶俐,一面拿象牙梳替我缓缓地梳着头,一面凝眉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今日早朝听说柳大人出了点事,为了个烟花女子闹得家中鸡犬不宁的。”
  我微微抬了抬眸,漫不经心道:“一房妻妾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刘嬷嬷手势缓了缓,照旧梳着:“可京中无人不知柳大人从官以来,洁身自爱,从不踏足烟花之地,如今却突然要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地迎娶一个风尘女子……”
  我慢慢地翻了个身,殿中安静,隔着春衫绿的窗纱向外看,那隐隐的梨花苞也多了一丝妥帖安分的素净,连阳光的金也是迷朦的,像遥遥迢迢隔着的雾气。
  我木然地阖上双眸,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声音在店中明明灭灭,听不分明:“嬷嬷没听说过‘侠义每多屠狗辈’,焉不知‘自古侠女出风尘’……”
  殿中沉静如水的梨木气味,袅袅不散,恍惚让人有置身世外之感。晌午的太阳并不过分的晴朗,是轻薄的雨过天青色瓷器一样光润的色泽,叫人无端的平心静气。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二・犹为离人照落花(下)

  柳家的喜宴设在立春,向晚风凉,残霞倚天,那新妇头顶大红喜帕款款而行,身姿曼妙举止合度,我依旧身着男装,轻笑看着,心道柳卿礼心机,亦不容小觑。
  因柳卿礼娶的乃是烟火女子,姜御丞表面上虽有微词,但终不好干涉,纵使柳卿礼为重臣,天家颜面,自然不会出席;也因着这个原因,姜御丞便叫我乔装前去,半是贺喜半是勘探。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只因柳起坤已死,长兄为父,新人便向柳卿易行一拜,接着夫妻对叩,喜婆唱礼,送入洞房。柳卿礼挂着笑,与他哥哥自始至终视线相避,默契非常。
  我混在人群中,看不清柳卿易脸上的神情,只看到一旁坐着的柳卿乐一脸不屑的神色,因与柳卿乐近,听到她愤愤的声音:“不让我嫁戏子,自己还不是娶个□□!”
  方升宴在一旁,微微瞪了眼柳卿乐,柳卿乐立马噤口,明显瑟缩了一下。
  我看着向众人一一敬酒的柳卿礼,听刘嬷嬷说过,他和林弦最近过往从密……
  此刻,他喜袍清整,意兴飞扬神采奕奕,虽知他向来只以光鲜示人、从不愿在人前显露真意,但看着还是觉得陌生……我知晓此人野心不小,如今看着,心头浮动的寒意更甚;如果……他不是要将大燕余孽扫净,而是要助大燕复国呢?
  温柔乡即是英雄冢,顾四娘跟在项婴身边多年,本事手段自然不低……而林弦,气节高远,与柳卿书一直是挚交好友;柳卿礼若是变节,也未可知。我浮想起他曾那么阴狠地欲置柳卿书于死地,昔日智觉机巧地嫁出胞妹,如今也可以毫不留情地夺兄长所爱……
  看着流水般的喜宴,柳卿礼就在我眼前,却只觉得我与他隔了那么远,从来没有这样遥远过。我原来从来都没有了解过这人的心思,也握不住手中的这颗棋……
  春天这样好,可我心里,只觉得一层一层发凉。我凄然地想:姜御丞对修远是否也有过这样那样的猜忌?
  喜宴过半,我心累难持,也知无人认得我,便默默踱步去了柳家后院。
  好容易一切尘埃落定,各方周全,松一口气歇上一歇。而来日的风雨只会更加汹涌,并不会比今时轻松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月上中天,清辉凄绝,芫荽的香气很是怡人,我吸了吸,只席地抱膝枯坐默对月色。不想此时后院的偏门被轻推开,来人手秉明烛喜服加身,远远见我,怔在原处。
  “花烛之夜千金一刻,大人何故来此?”
  柳卿礼明明灭灭的眼神透出亮光,显然已经认出了我,忙提了衣摆,行了问安之礼,方走了过来,一面提着灯笼,絮絮道:“娘娘向来畏寒,更深露中,怎么逛到这儿来了?”
  我静了一刻,想着席间柳卿易闷闷的样子,蹙了眉头道:“成亲这样的大事,本宫竟这么晚才知道,大人看上了谁,也不和本宫说一声,只把本宫当外人了。”
  柳卿礼放下灯笼,对着我深深一礼,目光中微微水色含着歉意,道:“娘娘说的是,是微臣思虑不周,叫娘娘不痛快了。微臣这厢给娘娘赔罪了。”
  我嚅了嚅嘴,想着柳卿易,想着顾四娘,想着眼前人的机心,一大把的问话却问不出口。顿了半天,道:“听朝臣说,大人看上那花魁娘子许久……怎么行事如此仓促?”
  “娘娘气糊涂了,”柳卿礼的声音中隐隐起了笑意,连目光都分外柔和,斯斯文文的声音轻轻地解释着,“微臣从不涉足花街柳巷,哪里知道今时今日哪个是花魁。至于顾四娘,微臣只见过一面,便是那日娘娘和大哥看见的那次,何来‘看上许久’只说?”
  我闻言一怔,前后因果真如我所揣测?心头的证想愈发扩大:“你为了剿杀项婴部党而来这么一手?!你一早就知道你哥哥对顾四娘的心意?!你料定了项婴会投鼠忌器?!”
  听着我颤颤却含了几分怒意的质问,柳卿礼慌忙言道:“顾四娘身份特殊,为项婴复燕之计竭心竭力,如今拿她在手,如娘娘所言,项婴必然投鼠忌器。纵使项婴不顾念情分,为了谋逆,罔顾那女人的生死,他的部党见顾四娘如此尽心亦招如此看待,必然心灰;来日起事,同心难,同德难……剿杀残孽,轻而易举。微臣虽立下誓言,保顾四娘平安,可顾四娘亦要受微臣所控……微臣自信,只要假以时日,必可擒得逆贼项婴,如此对娘娘而言,可不是一桩好事?”
  我半晌无话,再开口时,声如寒冰:“对本宫是好事,大人便不顾你大哥的情意,拿自己的终身去换?”
  柳卿礼静了半刻,俯身下拜,低声道:“只要对娘娘是好事,微臣没什么是不能牺牲的,大哥重情,□□无义,终究是没结果的事;至于微臣的终身……横竖要娶,娶个有用的女子总比无用的强些。”
  我闻言高声笑起,伸手将柳卿礼扶起,颤声言道:“做得好……似这般通透仔细,亲兄长,枕边人都能为本宫算计了去……本宫该如何谢大人才是!”
  许是我从来没有这么个样子和他说话过,柳卿礼怔怔的,不知作何回答。我扶着他的手狠狠使劲,恨不得掐断这个人的骨头!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带了凄楚的恨意和厌恶,森森道:“大人心机,本宫叹服……大人是知晓阴阳,冠绝古今的能人,本宫只要仰仗着大人,还怕什么呢――”
  一个连亲生兄妹都能算计的人,我如何去相信他的口舌?我厌极了他那张秀气的脸,却又不得不依靠他狠辣的手段,为我在前朝,步步为营。
  冷然转身,风扑簌簌吹过地上的灯笼,烛灭灯熄,夜色茫茫。

当前:第25/80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