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23/131页


  迎门进去,中间便是大大个场院,两面苍树翠盖,梧桐满地,苔痕斑驳。走上前,立着间大厅,陈设齐全,只是有些落灰。
  穿过厅房,后头隔着院墙,开着月洞门。门下进去,两面游廊,通着山石叠嶂的园子,池塘水榭一应都有,园子那头隐约见花墙半掩,墙内几间屋舍。
  仇九晋睐目窥窥箫娘,“你瞧着如何?”
  箫娘两个眼看顾不过来,忙了这头花架,又忙那头莲池,真是个神仙洞府,蓬莱仙洲,是她梦也做不出来的宅子。她扶着曲径旁的一块太湖石,崎岖坎坷的纹路,顺着下去,就是一座逍遥窟。
  她无比迷恋这富贵王堂,连看也没空看仇九晋一眼,“你瞧着呢?”
  他穿着白里玄色纱的圆领袍,举止温雅,“我瞧着倒还过得去,虽不比家中地方大,我们二人,倒还将就。外头买几房下人,也住得。我前日来瞧过,今日带你瞧了,你倘或如意,咱们就与那保山定下来,择日搬迁。”
  还要买几房下人?箫娘为奴半生,还不曾被人伺候过,心里做梦一般,眼睛应接不暇地往各处呼扇。
  这厢走进园后正屋里,见榻椅屏风,?红家私亮堂堂的,没一处斑驳。她的指端抚过一张梳背椅,兴兴睇住仇九晋,“这宅子多少银子啊?”
  “不多,一百两出头,添置些下人与东西,满破花费一百二十两。”
  张口就是百把两,箫娘简直有些飘飘然,“要朝你家中伸手么?”
  仇九晋踏着门内一片阳光,踅至榻上朝她招手,“这点私财我还有,用不着费官中的钱。”
  面面绿纱绮窗间,箫娘像只猫一样走到他跟前,举头把屋子又环顾一圈、又一圈。仇九晋一手托她的手,一手朝屋子各处指点,“那窗户上,届时贴上喜字,通卧房那飞罩上头挂上红绸巾子,那里,坠上红灯笼……”
  洋洋洒洒,在他的指点下,屋子仿佛成了片喜海。箫娘置身其中,感到的欢喜,几乎全来自金银迷离。
  她很清楚,不论他如何描画,她也只是个尴尬的、进不了宗祠、登不了家门、连户都上不了的外宅。但她似乎不大在意,比起那些虚妄的名,她更想要扎实的利。
  她也更在意辛玉台。她笑笑,反握住他的虎口,“咱们在外头置房子,你娘晓得么?辛家又晓不晓得?”
  仇九晋顺势拉她在膝上坐,一壁环住她的腰,声音带着几分无奈,“我正要与你说这个,我母亲什么性子你清楚,这件事还不能叫家中晓得。免得我不在,她们寻着法子整治你。我想着,等明年辛玉台过门,再告诉家中,届时木已成舟,她们也不能拿你如何。”
  闻言,箫娘忽生几分遗憾。她多想瞧瞧辛玉台晓得后的脸色,一定变幻得很绚烂,只要想一想,便有无限快意。
  仇九晋原本还担心她生气,眼前见她抹了蜜似的笑,放下心,点点她的鼻尖,“小猫儿,偷笑什么呢?也告诉我听听啊。”
  她很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了,如今再听,甜丝丝的蜜线里,似乎纠缠着几缕时过境迁的霉味儿。
  到底什么不如意,箫娘说不清,索性不去想它,把目光熨帖在他挺拔的鼻梁上,笑着将他摇一摇,“你告诉我,你父亲是六品通判,外祖父是南直隶吏部侍郎,怎的要娶个知县之女呢?”
  仇九晋眨了两下眼,面色倏忽有几分倾颓。他羞于提起这段婚姻,特别是在箫娘面前,于是他笑一笑,沉默不说。
  “你告诉我呀,到底为什么嘛。”箫娘吊着他的脖子将他复晃一晃。
  她这样洁净无暇的性子怎么会懂得官场复杂的利来利往?他想,她只会唱才子佳人的故事,那些唱词里,充满了花前月下的绵绵情意,丝毫不染世俗的烟火气。
  所以她当然不能理解官如何贪墨粮税,商如何销粮回利;他又是如何牺牲了婚姻,去稳固官与商之间见不得人的关系;
  她一定也不能理解,像他这样一个从前总在她面前明志为国的少年,又是为何向凡俗妥协。
  他只能避而不谈,紧抱她,好像紧抱从前那个未染尘埃的自己,“打听这个做什么?这些事情与你说不清,辛玉台是陶知行的亲侄女,财势联姻,也不少见。你只要晓得,我不喜欢她,连面也不曾见过,娶她和娶除你的任何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箫娘懒得深究,反正凭他娶谁,也不会轮到自己头上。
  她由他腿上起来,打帘子往卧房里瞧瞧。里头春屏如画,秋罗幔帐,是一张雕花楠木架子床,比起家中那张歪了顶的床,好到天上!
  帘子还未丢,仇九晋已从身后抱住她,脸埋在她肩上,眼往那张床睇去,“家私都是齐全的,那赵大人走时带不去,你倘或不喜欢,咱们丢了,重新打来。”
  “打来又要费多少钱?”箫娘侧来脸,眼底发亮。
  仇九晋稍稍惊骇,转到前头来,掐掐她灵翘的鼻尖,“你何时也计较起银子来?”
  “不计较,我早饿死了!”箫娘叉着腰瞪他。
  瞪得他浑身骨头缝里酥麻出来,便将她抵在飞罩的墙根下,一下一下地亲,由浅至深,舌尖将她软绵绵的唇舔了又舔。
  箫娘原是阖着眼,虚晃晃的黄光在她眼皮前隐隐暗暗地变化着,骤然哪里折闪,她陡地掀开眼皮,推搡他一下,“哎唷,这个时候,泠哥儿该回家了,我得回去烧饭!”
  她刚转步,被仇九晋一把掣回来,“你给他烧饭?”
  “不烧饭他哪里吃去?”箫娘翻翻眼皮,一霎掀去了花前月下的波光,露出市井的烟火气,“他这个时候儒学归家,肚子打饥荒,我不烧饭,他也不往外头去吃,就在屋子里看书,没个白天黑夜的。我回去了,这宅子你看着办,我都听你的。”
  话音甫落,她急急抽出手,捉裙而去。仇九晋追到廊下,那月洞门下只剩她遗留的一抹宝蓝,仿佛从他手里流失的一汪清水。
  这厢箫娘仍坐轿归家,进院一瞥,冷锅冷灶,席泠果如她所料,没饭就不吃,在屋里看书。
  今日却奇,他把卧房的窗户大开,在那张陈旧的榻上捧着书,正对窗台,窗台又对院门。闻听响动,他轻轻抬眼,“哪里去了?”
  箫娘呕了口气,捉裙几步走到窗前,“我不在家,你就不会自己寻个哪样吃?再不济,叫你往河边随便哪个窑子里摆饭吃去!饿死你我可不会替你收尸!你们父子俩,就是我前世的冤孽,这辈子朝我索命来!”
  言讫,她鼓着腮转步往厨房里去。席泠亦丢下书,跟着出来,围在灶边看她和糙玉米面。
  时不时睇她那两片山楂红的嘴皮子,正翕动,“哼,像你们这样的,除了读书,还会做什么?给你丢在荒郊野岭,不饿死才怪了。我不是每日给你些散碎在身上应急么?往街上买个饼吃呀,懒死你算!……”
  席泠就在边上一字一句地静听,伴着她身上弥留的一股瑞脑香,好像在把她每一分音容临摹进心里,日后好拿出来怀念。
  太阳被箫娘唼喋不休的嘴皮子催倒了西,杏树接近秃绝,剩几片可怜兮兮的枯叶挂在上头,晃眼看,像几只黄碟。
  箫娘卖力揉着面,稍稍揉散了髻,抬起胳膊蹭额上的碎发。不防手腕上倏地套上来个什么,凉丝丝的,垂在眼前一瞧,是个泛蓝的细玉镯子,不透,夹着许多絮。
  她把眼狠狠一斜,不知哪里蹿出的火气,“做什么?!”
  席泠分明嗅见她身上缠缠绵绵的瑞脑香,像把戳人的刀子,将他戳退半步。
  但他还是剪着只手浅笑,嗓音又沉又飘,说不清要往哪里落,“你给的散碎,都买了这个,你不是说缺个镯子戴?谢你忙前忙后为我洗衣烧饭。”
  金乌西去,照得那镯子波光流转。箫娘本能地换了副脸色,笑嘻嘻推他,“客气什么?为你忙活,应该的!你去屋里等着,我给你蒸馍馍吃,再烧两个菜。今日是外头有事给耽搁住了,那仇……”
  席泠陡地转过背,往屋行,将她余下的话拦腰截断,“不吃馍馍,你见天蒸玉米面馍馍,吃也吃得烦了,你烙个饼吧。”
  “嘿、给你惯得,还挑肥拣瘦起来!”箫娘在后腕子抵着腰瞪他,他向来不挑吃,做什么吃什么,多一句闲话没有,今日忽地要这要那。
  箫娘却怪,并不觉生气,反在他背后笑了,埋首揉面,“吃饼吃饼、给你烧个山药鸡肉丸子汤,就饼吃。”
  入夜便院铺梧桐月,席泠将满榻书收了,拈灭烛花,倒在帐里,听见一段昆腔隐约透墙来,唱的是《西厢记》张生夜会崔莺莺那段。
  大约是这个缘故,他夜间发梦,梦见箫娘盛装而来,巧描眉黛,淡匀胭脂,坐在他床畔喊他:“泠哥。”喊醒他,又不讲话,欲语还羞地垂了下颌,把下唇轻咬。
  席泠晓得是梦,血直冲脑,没个顾忌,起来把她搂在怀里,也不讲话。
  两个都不讲话,可急煞了箫娘,红着张脸怀里抬出眼睇他,目光软得似盈盈春水,半怨半嗔地,“人家来,你又不说话,真是个锯了嘴的葫芦……”
  说完,脸愈发红得似颗熟桃。席泠环住她的腰,稍稍踟蹰后,便去亲她两片甜涩的嘴唇,衔在口里磨一磨,嗓音低得缠绵悱恻,“你要我说什么呢?”
  箫娘退后几寸,眼睛婉媚地嗔一嗔,“有什么说什么呀。”
  席泠想说,最终又三缄其口,引得箫娘指端往他额心轻轻戳一下,“你呀,还真是我的冤家。”
  席泠仿佛三魂七魄都聚在那额心一点,叫她一戳,兀的魂飞魄散,浑身只剩乱窜的热涌。
  他把她兜倒在枕上,把她安全地罩在身下,温柔缱绻地亲她摸索她,一火如豆,烧在他眼里,又让这火热流淌在指端与舌尖,将彼此都湮灭……
  惊醒来时,被褥里热乎乎地湿一块。席泠起来换了被子,再不能睡,就在薄薄的月光里坐在床沿,盯着那堵墙,好像要把它望穿、望断,直望进箫娘阖睡的眼里。
  这些不见天日的心事,他都不能说。她有自由的资格,不受任何困扰去选择她要的富贵。但他隐含希望,那些不能说的,她能懂得。


第26章 吹愁去 (六)
  倒不是席泠妄自菲薄, 实在是世态炎凉,仕途坎坷。正如他睿智的揣测,该来的总是来了。
  这日清早, 还未进儒学,便见郑班头候在门口, 脸色有些难堪地迎上来, “席老爷,县尊大人请您往衙内说话。”
  席泠早有所料,坦然与他去。走到街市,喧嚣市井内,郑班头跟上来与他并走, “小的提醒老爷一声,前些时, 乌衣巷定安侯府的小公子请了县尊家去,好像说了老爷几句不是。县尊回来, 一直被秋税的事情绊住了脚,今番才抽出空来请老爷说话。”
  “多谢你提点。”席泠淡淡颔首,未有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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