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3/131页


  烛影一晃,箫娘翻过来,模糊的眉黛轻颦,眼圈儿像是红了,说不出几多幽怨,“你瞧你说这话,你有多少钱值得我图?我不过是想着,往前这个家没个女人,家不成家。如今有了我,我就要为你们父子打算起来,我问一句,好晓得哪样省检!”
  这般说着,已添哽咽,盈盈欲泣,“下晌我在厨房里蒸馍馍,锅也没有一口好锅,院门也有些歪,这床,你觉不出来有些倾斜?真不晓得你们父子两个往前过的什么日子。再就是泠哥儿,他考了进士在家,总要花销打点,寻个文职做做。我不替你们检算着,何有长远?”
  夜风细细春尚寒,被窝里有个女人,是暖和许多。又有温存在前,软语在后,席慕白果然有些五迷三道起来,手臂跨过她,朝晦暗的墙角指一指:
  “那箱笼里有二十两银子,隔日还要付了牙婆五两赎你的身契,满副家当就剩十五两,家里再没值钱东西。席泠你不要管他,那小子在私塾当先生,一月五两的薪俸,也不孝敬他老子,留着银子做什么,还不是只顾自己吃喝!你还怕他饿死不成?”
  箫娘暗自算计片刻,背着烛光笑一笑,“晓得了,如此,家里哪里该花哪里该省检,我心里就有了数。”
  “我的乖乖,你在高门宅院里当过丫头,自然会打算。我今日赢了钱,明日许你一钱银子,你去秦淮河铺子里头裁件衣裳穿。”
  昏暝的帐中,席慕白翻身将箫娘搂紧了。今日箫娘才进门,他就赢了钱,保不准这女人是他的福星!想想就愈发美得骨软筋酥。
  倘或光稍明,或者他肯认真看看,就能看见箫娘银晃晃的眼,似两根发寒的针,恨不能就地戳烂他!


第3章 犹未死 (三)
  河畔胡笳沥沥,院内杏花风巅舞,绿荫匝地,苍藤碧藓,东墙斑驳。光阴如闪电,一个霹雳间,已滑去大半月。
  残寒消尽,暖日和风,院门前的溪流潺湲,箫娘穿一件苎麻鹅黄对襟,半掩嫩绿抹胸,扎着草黄月华裙,端着木盆,未佩珠钿,只在翠鬟里斜插两朵即将凋零的杏花。
  这厢将装衣裳的木盆搁在路边临溪的石磴底下,倏地想起个什么,折返院中,瞧见席慕白歪在院中晒太阳,哼着不知名曲调。
  她淡瞥一眼,叩了西厢的门,“泠哥儿,你有没有脏衣裳呀?一并拿来我给你洗。”
  这个讨好像个石头坠入深不见底的深谷,屋内无回响。反倒是院中响彻了席慕白的满不耐烦的谩骂:
  “你管他做什么?我告诉你,这是个没天良的孽障。你别打量对他好,他就能对你好,哼哼,做梦,往我席家祖上数几代,就出了这么个没良心,对他老子像对仇人,三朝不理五朝不睬的!”
  箫娘随口劝,“你别这样讲他,自己儿子,就有不好也是好的。”
  薄薄地一声“吱呀”,席泠开门出来,穿一件鸦青圆领袍,戴着半额网巾,拿几本书,像是要往私塾里去,目光如扫过斑驳院墙或零落杏花、扫过了席慕白。
  有一点席慕白说错了,箫娘想,席泠不是拿他当仇人,而是拿他当乞丐、或者,只是墙上一块没抹平的烂泥。
  她心内暗暗鄙夷着席慕白,却面若桃花迎席泠而笑,“泠哥儿,你的脏衣裳拿出来,我给你洗。”
  席泠只是淡淡回首,但箫娘捕捉到他目光中的一点闪烁,像黑夜里不起眼的一点萤火,大约是某种动容,“不必劳烦,我自己洗。”
  箫娘拿不准他淡言冷面底下到底是怎样一副心肺,但她尤会察言观色,识趣地点着下颌,“那你早些回,我与你爹等你吃饭。”
  “谁等他?!”席慕白登时由椅子上跳起来,冲着席泠淡漠的背影破口大骂,“还要老子等他吃饭,他算个什么东西?真饿死他,倒是我的造化。我不知哪世造的孽,生了这么个没王法没孝道的东西!”
  箫娘冷眼瞧着他抖落满身灰尘,在太阳地下翩飞,然后劝了两句,“不要生气呀,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大清早的,何苦来?”
  紧着,她凛秀地转了个身,花娇笑颜顷刻凋敝成枯瘪空洞的颜色。她与陌生的席泠,似乎有那么点相同,把冷漠装上虚伪客套的皮貌,诱骗着所有人。
  这大概是一个卑贱的人、与生俱来的本领。
  但并不是所有命格属贱的人都是如此冷漠,譬如右边姓陶那户邻居家的仆妇就十分热络。
  该妇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是陶家专管浆洗的妇人,打扮与箫娘一般,也是粗布麻裳,只是头上多了支银晃晃的蝴蝶簪,对着溪水返照出粼粼光斑,直晃箫娘的眼。
  箫娘永远能被这些冷冰冰的钗光吸引,她的半生,拼命追逐的也不过就是这些。上一层、更上一层、直到她也能戴着华丽的珠翠,高高在上地闪耀别人的眼。
  她的野心,就是这样狂妄而简单。
  那妇人在半丈远的石磴下洗衣裳,箫娘暗里窥她一窥,见她笑眼盈盈,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她便心里算计一番,笑嘻嘻与她搭腔,“三月天,水还凉呢。”
  妇人张望过来,朝箫娘笑笑,“可不是?你当心,这下头长了苔藓,仔细脚下打滑,这溪瞧着清透,实则深得很呢,摔下去只怕淹到你胸口。往前没见过你,你是那头里何家新买进的人?”
  箫娘往院门抬抬下巴,洋洋春光压过她隽美的侧颜弧线,“我是席家买回来的媳妇。”
  “儿媳妇?”
  “哪里呢,是给他爹做媳妇,过些日子才办礼。回头请你来吃席,就在我们这小院摆几台酒,我初来乍到,左邻右舍都不大认得,还请你赏光。”
  那妇人丢罢衣裳,捉裙踅绕到箫娘上头,朝身后努努嘴,“不是我多嘴,这席摸白也不是个人,儿子二十郎当岁,不说张罗着给他讨房媳妇,倒把你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买回来自家当媳妇,一没当爹的样子,二也太好色了些。嗳,你叫什么?”
  “只喊我箫娘罢了。”
  “只喊我晴芳。”
  二人相互声喏寒暄,箫娘说了到这里的来龙去脉,自然了,掐头去尾,省说了她勾引吴家老爷那段公案。这晴芳呢,也叙了她的身世家业,原来是这陶家家生的奴婢,如今配了府里的小厮,仍在这里伺候。
  说得兴起,晴芳引她为朋友,替她嗟叹,“你也可怜,那吴家太太也不讲理,丢了东西,不说好好查检,一股脑赖到你头上,把你卖到这没出头的地方。”
  箫娘拧着衣裳,水淅沥沥往浅溪里坠,一股污流西去了,只剩她两泓潋滟的眼波,“嗨,都是命,咱们做丫头,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有咱们说话的地方?我到这里大半月,好在泠哥儿是个好的,会文章,有功名,少不得往后,就指望他了。”
  “泠官人没得讲,自幼就聪明,要不是没个权贵帮衬,早就往衙门里混了个一官半职。”
  说到此节,晴芳复叹,“这年头有才无钱哪样都别想。喏,那何家,他家的小公子也是位进士,如今补了咱们上元县衙门一个主簿的缺?为的哪样?为的就是他爹是应天府府衙里的推官!你们泠官人,空有才学,没关系没银子,如何当官呢?”
  箫娘骨碌碌转着眼珠子,把衣裳丢进盆里,“等一等,总有些指望,你说是不是呀?”
  “也不好讲,两京里多少闲置的进士?有了缺,人家也只能想起那些通关系走门路的人,哪里想得到你呢?”
  细思来,箫娘有些灰心,只得勉强笑笑,“好歹先混着再说。”
  闲叙欢谈间,比及日已西偏,墙影东斜,晴芳端着盆要进门,倏地给箫娘叫住:“嗳,我怎的不大见你家人进出?”
  晴芳大咧咧一笑,“这是我家后门,跟何家一样的,正门角门都开在那头正街上,这里也就是下货卸东西的地方。我常出来洗衣裳,回头找你说话,啊。”
  言讫旋进油漆鲜红的屏门内,独留箫娘端着木盆,将左右望望。两家皆是髤红油光光的后门,而席家却是黑漆斑驳的正门,可怜兮兮卡在当中,的确有些让人啼笑。
  她的确对着晴光笑了,不屑的目光泄露了一丝艳羡,对着暖曛闪一闪。恰逢席泠归家,远处正好瞧见。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远瞩着箫娘似一尾淡色的鱼滑进门里,她单薄的裙像透明的鳍,和她夜里细细的喘息一样,好似要以微不足道的力量,刺痛麻木的人世间,带着别样的旖旎。
  因此,他悄然进院时,刻意多望了她一眼。却看见,她垫着脚将衣裳搭在麻绳上,而席慕白则由背后搂着她,趁机摸她贫瘠的胸口。
  她笑嘻嘻地缩着脖子躲,“别闹,晾衣裳呢。”
  席慕白仍不停手,“你晾你的,我又不耽误你。”
  他像条野狗,围着她的裙打转,席泠习惯了他的粗鄙,也憎恶他的粗鄙,但从未有时候像这一刻,觉得他如此碍眼。
  袅袅晴丝萦绊着箫娘的笑声,娇噎如鹂莺。半真半假的挣扎间,她瞟见席泠比往常更显冷漠孑然的背影进了西厢的门,须臾敛了笑,轻轻踹了席慕白一下,“叫你别闹别闹、你瞧,泠哥儿瞧见了,在儿子面前这样子,成什么体统?”
  大约根上是读书人的缘故,席慕白还有分廉耻之心,讪讪朝那窗上瞧一眼,嘀咕一句,“这小子二十的人了,还没个女人,我只怕他瞧见你,就跟打饥荒似的,起什么歪主意。”
  “胡说!”箫娘轻呵他,端得很是正经,“哪有这样讲儿子的?你赶紧凑了银子,咱们把礼办了,上了我的户籍,就踏实了。”
  “我的乖乖,那我出去了,好几日没玩两局,手里痒痒,等我赢了钱回来好张罗酒席。”
  末了,席慕白揣着二钱银子跑没了影,箫娘还站在晾衣裳的绳索下,朝西厢阖拢的窗户上远眺。
  或许是席慕白无意的话点醒了她,半晌,她捡起预备晾到卧房里的肚兜,公然晾挂在绳索上。那是一件猩红的肚兜,胸口绣小小一枝黄梅,娇姿艳质,独具风流,在春风里——
  不知是想引诱什么,大约是每个男人肚子里那点为色而拼的冲劲。
  反诱来夜,新月如钩,缺的那大半月亮大概跌碎成了星,漫天散落着锦绣。临近的秦淮河再度沸腾起来,富庶繁华的余韵飘飘意远,落在箫娘耳边。
  她几乎可以想象,那里的客人如何锦衣绣袍,怎样挥金如土。南京城,最不缺阔绰大户,乌衣巷周遭满是权贵,秦淮河夜游富商,有钱有权的那么多,偏偏缺了她一个。
  窗下思及,她很有不服气地把眼眺望西厢的隐隐烛光,那是她坠底人生里的唯一指望了。她莫名笃定地相信,席泠不是个没良心的人,只要她待他好,一定能得到回报。
  她由哪里寻了针线包,去往西厢叩门。席慕白未归家,席泠的门开得比往常快些,可眼仍是冷的,“有事?”
  他没说“请问”,箫娘暗里松口气,把毕生仅存的一点纯真尽数涌在眼中,浓卷的睫毛扇一扇,“我瞧见你前日穿的衣裳袖口破了,我替你缝补,你寻出来。”
  席泠把着门,倏而一笑,有两分鄙夷。箫娘不懂这点鄙夷从何而来,但她见惯了这样的笑脸,不大往心上去。
  她由他手臂下弯腰钻进屋,把屋子匆匆顾盼一圈,简单的架子床,挂着靛蓝的帐,窗下一张书案,铺陈纸笔,墙根还下有几个破旧的箱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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