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80/131页


  道理他未尝不明白,席泠却也少不得宽解,“他也有他的苦衷,生意做大了,难免叫人盯着,就少不得要与官场上的这些打交道。一来二去,有时候不是他想拔.出脚来就能拔的。”
  树大招风,亘古难变。席泠暗算,此刻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勒索陶知行的千金白银。风口浪尖上,他不动声色地瞥一眼何盏,又朝树荫相掩的曲径上瞥。
  这时候何齐大约该归家了,他握着酒盅,心里装着一椿事,酒却由细细蜿蜒的壶口,簌簌坠入何盏的酒盅。
  他亲自为何盏筛酒,算是尽一点他的自责之心,“来,吃酒,那些事不要去烦它。常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届时叫他多出些银子交付朝廷,请林大人向内阁美言几句,就无事了。他到底涉利不多,不会要他的性命的。”
  “但愿如此罢。”何盏把案轻垂,提起个笑与他碰杯,“不说这些了,请你来吃蟹赏菊,却总说些丧气话你听。不说了不说了,咱们联诗的好。”
  才起头联了两句,就听见脚步声,窗外眺望,是何齐归家,穿着补服,浓阴里也望见了席泠。两人眼色稍汇,何齐便吩咐跟前小厮几句。
  不一时小厮进来拱手,“正好泠官人在这里,我们老爷有请,请到书房说话。”
  何盏还打趣,“瞧,我父亲如今看重你比看重我多了。你且去,大约是问元澜的事情,我在这里吃酒侯你。”
  席泠笑应两声,与小厮同往何齐书房,刚坐定,就见何齐换了衣裳进来,待要行礼,何齐却摆摆手,果然问起元澜那头的情景,“元澜那边如何说了?”
  “正要抽时候来回伯父的话。”席泠仍旧作揖,拂衣落回椅上,“我揣测,他心里已经七上八下没了主意了,前些时还见他往隔壁陶家去了一趟,大约是去试探陶知行的态度。他只怕,这些人背着他,都在钻头觅缝摘干系。等他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侄儿再去会会他。”
  何齐记得方才他那抹眼色,像是眼底沉着件什么事。他待要问,又恐叫一个后生牵住了鼻子,适逢丫头端茶上来,他乔作不经心地呷了一口,“吃茶。你辛苦了,这件事你办好了,后头抓人定案的事情你就可以松快松快。不过你放心,届时向朝廷陈表,必定也少不了你的功劳。”
  言下之意,大功还是他何齐与林戴文的。席泠料得如此,在对面端起茶盅谦卑地笑了笑,“小侄不过是为伯父与林大人跑跑腿,谈不上劳累。”
  何齐见他如此知礼,放下心来,态度软和了好些,“也不叫你白操心,这样大的案子,你在中间周旋这许多,别的不敢说,到时候请林大人朝上头在应天府替你讨个职位,总不费事。”
  席泠原也不指望能一步登高,可一个案子办下来,应天府不知腾出几个位置去,到底是哪个官职呢?
  按他想,自然是越高越好,定安侯门势力太大,他来日与他们必定为婚姻之事撕破脸。他眼下不过小小县丞,势如蝼蚁,他得布下个完美的局,从乱局中脱颖而出,筑势添威,有力抗衡。
  何齐安坐对面,见他那双装着事的眼望过来,又不开口。心里检算一番,逮住了条缝隙投石问路,“你方才讲,元澜往陶家去过,那陶知行那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席泠摇摇头,“陶知行行商多年,处处与官场打交道,多少风浪都经过,不至于像元澜那样没主意。只是……”
  “只是什么?”何齐探对了,不由得端正起来。
  “噢,没什么。”席泠笑一笑,刻意攥了攥膝上的衣料,“只是方才与照心说话,他心里还为这件事过不去,生怕法办了岳父,伤了两家的和气,又伤了他们夫妻的情分。”
  何齐叹了声,“这孩子有时候,就是有些优柔寡断,妇人之仁。陶家把女儿嫁过来,就是我何家的人,陶家出事情,与媳妇哪里相干?况且,就是案子办下来,也就罚陶知行一些银子的事情,总不至于要他的性命,更谈不上牵连九族。”
  席泠薄薄的舌尖抿着干燥的下唇,眼色冷下来,仍旧笑,“话是这样讲,可,陶知行毕竟是南京首富,他手底下的单是南京就有几十家商行,又有各省的买卖,多的是眼睛盯着。只怕,连朝廷也在打他的主意。倘或有人趁这个时机狠治他个罪名,要了他的性命,将他的家财查操了充缴入库……毕竟,那可是几千万的银子,每年又能有一二百万的进账。拿他的钱去讨好皇上讨好内阁,谁不乐得干?”
  经过这一番话,何齐的目光一点点亮起来,默了半日,泄出个浅浅的、凉凉的笑,“话虽这样讲,要治死他也不易。”
  “伯父此言差矣,倘或要治死个朝廷官吏,再小也是大事。但陶知行不过是一届商贾,随便安他个什么罪名,朝廷见着银子,只有高兴的道理,哪里有追根究底的道理?再则,此件贪墨案,他在其中拿一成利,往小了说,他是受官胁迫,往大了说,他就是欺诈朝廷欺诈官府。他能不能活,不过是看人在卷宗上怎么落笔而已。”
  巧就巧在何齐急于高升,席泠亦急于高升,二人不谋而合。何齐把几个指头轮着攥一攥,又松开,含笑睇住他,目露欣赏,也露防范,“我没看错你。”
  席泠拔座起来,深深作揖,“谢伯父提携。”
  未几席泠归到卷棚,何盏已大散愁闷之色,拉着他问何齐的话。席泠只说了元澜那一头的事情,至于算计陶知行的事,只字未提。
  元澜那头的事情虽还未成,可也是跑不了的买卖了。何盏执意举杯与他相贺,陶醉于涤清浊世的壮举豪情之中,丝毫不觉,浊世的浑浪,就拍在他背后。闷不作声地,他们获利,由他来背名利后头、紧跟而来的人与情的离乱之苦。
  望着他的一派赤忱,席泠不是没有愧疚,打何家出来,他脸上就有些落败之色。他站在墙外溪前,迎着一场日落,望涓涓的溪水。
  溪道边有长年累月洗得油光水滑的大石,围着这块石头,是卷起的浪,很小。但他剪着手问:“你说这里的浪与海里的浪有何分别?”
  箫娘蓦地叫他问的发蒙,跟着垂着脑袋瞧向沟里,“没什么区别啊。”
  他就笑了,长吁了一口气,虚着眼望弯弯绕绕的溪上,红红的太阳,“说得对,浪与浪没分别,恶与恶也没分别。”
  这说的是哪跟哪呀?箫娘轻攒月眉,“你们读书人,就是神叨叨的,说话又酸,总叫人听不懂。快回家吧,我还有好些活计没做了呢,赶着给元太太送去的。”
  “元太太。”席泠恍似想起什么来,在迷离的柳岸发了半日怔。
  箫娘正要拉他,赶上陶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晴芳端着木盆出来,“哟,你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天快黑了,还不进家去掌灯?”
  箫娘乐呵呵地迎来,与她攀谈闲篇。席泠自顾着进去了,“早些进来,一会儿瞧不见,跌到溪里去。”
  她随口应一声,与晴芳蹲在河磴底下,帮着搓洗绢子。溪道下头卡着一道余晖,哗啦啦的水奔流过去,仿佛闯过一道金光烨烨的门,从此流到仙宫里头去。
  然而席泠的那道进门,绝不单是何齐,闯过他,后头还有个更叫人摸不透的林戴文。他想要什么?柏仲要的是府尹之位,何齐要的是扶摇直上,可林戴文业已是权势滔天,名誉横世。
  还有什么是一个人到这位置上,还阗不满的呢?
  “转来转去都是银子呀!”
  席泠惊转回身,见箫娘在榻上盘着腿,捏着柄木梭子挽个红红的线团,一圈绕转一圈,绕成火红的燃着欲望的一颗心。她可爱薄嗔的眼丝也绕在婉转的千丝万缕中,“你又发闷,不听我讲话。”
  “听见的。”
  箫娘手上住了,歪抬起下巴,“那我方才说了什么,你说一遍我听?”
  他理好衣襟,把尚不明朗的天色望一眼,落在榻上,宠溺地笑着,“我真听着的,你说要打一件银造的胭脂盒子,缠枝纹的,嵌一颗红宝石,要二十两银子,可有错漏?”
  她这才满意地翻个眼皮,手上又动起来,“算你往心里去了。”
  “打嚜,二十两银子,也不是多少,我在西厢见你那个瓷的胭脂盒子都裂了条缝。”
  “可二十两银子呢。”箫娘腰一软,泄气地坠下去,手上慢悠悠地绕着,“二十两银子,咱们家开销吃喝,都够好几个月了。按说呢,胭脂盒子就摆在屋里,谁又瞧不见,犯不着金啊银的折腾。可我自己瞧得见呀!我瞧见那寒酸的样子就不高兴。”
  她自烦自恼了半日,席泠却是干干脆脆的话,“打,自己瞧着都不高兴,还管外人做什么?”
  箫娘得了他反复的认可,心里高兴起来,装模作样地叹着,“唉,这过日子何处不使钱,转来转去都是银子。银子真是好东西!”
  席泠拔座起来,换坐到这一头搂抱她,看看她手上的线,一只手绕过她的腰,在前头伸出来,握住她的手,随她的手打转,“绕来绕去瞧得人眼花,快别绕了。”
  窗外亮得一日比一日晚,炕桌上点着一盏银釭,火苗与天光,不知谁亮。箫娘丢罢线,一搦腰偎在他怀里,“我困。”
  “困就在这铺上再睡一会。”席泠朝床上睇一眼,想起个什么来,“那褥子底下好像有个什么,有些硌人,你睡起来把褥子掀开看看。”
  箫娘心虚地想起那个符咒,忙应,“我晓得了,你别操心。”
  席泠见她应得急,心里起疑,抬起她的下巴,望着她的眼睛笑,“你是不是,扎小人咒我?”
  “没有的事!”
  他不过随口逗趣,垂下手,凑近了往她唇上舔一下,“这张嘴,撒谎也不像。”
  箫娘立时骨软,麻麻的一颗心,又跳起来,倚回他怀里,眼巴巴眱他。他领会些意思,眼色缠绵地在她耳眼口鼻打着转,瞧得人愈发酥了心。他又坐视不理,起身整衣,预备往衙门里去,“我走了,午晌大约回不来,你自己吃饭。”
  恨得箫娘在榻上把脚一蹬,“中秋了,我做月团饼,你要送哪些人户的,告诉我个数,我好按数做一些!”
  “夜里告诉你。”
  也不让箫娘送,一径出去,衙内忙了半日,午晌匆匆使差役买了饭来,就忙着吩咐秋税的事情,又去巡查河道。
  过几日就是中秋,行院里头不少摆局请酒的贵人,两岸愈发热闹喧嚣。这时节正是周亲访友的好时候,虞老侯爷料准了自上回阔谈,递了些欣赏之意给席泠,席泠必定要趁机走来拜节礼。就与他夫人盘算:
  “他来了,趁此时机,就把事情给他点一点,倒不好明说了,我们这样的人家,要去低就他,说得明朗了反倒过分抬举他。他没有父母尊长,就几门靠不上的远亲,又年轻,许多事上不懂。等届时过到明面上来,底下礼节上的事情,少不得要你提点他。”
  老太太点点头,“既然要招他做孙女婿,就不会放着他不管,这些事不用你个老头子操心,你只管授意给他。”
  谁知等了几日,直到中秋过了,节后的礼已走完,席泠还不见上门,连个拜匣也不曾递来。老侯爷剪着手在屋里踱碎了步,一把老骨头险些走散架,“这小子,总不会是没听明白我话里的亲近意思,这些时候过去了,还不见影子!”
  老太太思了又思,“别是他不想跟咱们家结亲?”
  “你这是废话。”
  说得老太太一瞪眼,转而自笑,安然地杵一杵拐棍,“是了,咱们什么门户,他个穷酸县丞,巴不得登咱们家的门第呢。我看,是不是叫什么事情耽误住了,这时节,正是收秋税的时候,他衙门里大约是忙这个,还是咱们使唤小厮去,先给他送节后的礼,他见了,就没空也得挤个空来。”
  老侯爷一想,也只有这个法子,人不来就他,只好他就拉下脸面去就一就了。
  隔日使唤的小厮带了几匹缎子往席家走动,迎头就说“恭喜”。席泠甫归家,补服还未换,叫小厮说得一蒙,接了拜帖一瞧,才晓得这“喜”从何来了,大约虞家见他装傻充嫩憋不住,要明讲。
  箫娘在西厢门后心惊了半日,晌午时候,日光灿灿地撒在席泠手中的泥金笺上,把黄黄的纸照得益发惶惶。
  比及小厮去后,她忙跑出去,夺了拜帖去看,一个字不认得,她甚至怀疑那几行字,是在密谋什么,刻意将她排除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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