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82/131页


  箫娘原就心里团团围障,说了这些负气的话,还是闷得慌。他闷不作声的目光就成了一个火引子,将她一点就炸。
  她噌地跪起膝,把手上的绢子团成一团朝他掷去,“你讲话呀!你想娶就娶,我又没拦着你!往前我说的那些话,你就当我是在放屁,你做你的侯门女婿去,我不怪你。只要你富贵了,还想着给我口饭吃,就算我没白跟你一场!”
  说到最尾,嗓音越拔越高,有些发颤。那张鹅黄的素绢砸在席泠胸膛,抖散了,偏巧窗户里灌进来浓秋的风,将它翩翩地刮到床脚。
  箫娘不懂那些官场上风云暗涌,但她猜测,他一定为了应付这件事,牺牲了许多,或许是他的高傲、他的孤绝、他浑身的气节与志向。这些东西可能不值价,但是他从前一直坚持的。为了她,或者为了他们的日后,他一点点放弃了他的坚持。
  她的确一直想要他孤注一掷的爱。可当他真给了,给得比她想的还要沉重,她又有些害怕自己不值当,担不起。于是她别过脸,不肯看他,想要逃缩。
  席泠望着地上那张绢子,心里也不由提上来两分气。不为别的,就为他一削尖脑袋往前拼,她却在后头畏畏缩缩。他冷着眼,在那扇槛窗前直直盯着她,“你这是在讲真心话?还是与我置气?”
  她觉得他们是在一根独木,前有踩狼虎豹,底下是万尺深渊。她多半时候是没有信心能涉岸的,那柔和的侧脸上,就有几分绝望又固执的笑意,“怎么不是真心?一百二十个真也没有了。”
  欢意似云薄薄的一片浮在碧蓝的晴空,席泠斜向窗外望一眼,处处黄叶西风。他什么也没说,赍怀着一缕失望而去。
  但当走到屋檐底下,秦淮河畔那些个隐隐千丝万缕的弦管笙歌似个浪头像他打来,空茫茫无边的天际由遥山绵延的伏线伸展过去,没有尽头,没有起始。这闹哄哄的世界空荡得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不堪负重,何以再堪负气?
  他又拔回脚进屋,箫娘果然伏在炕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只看得见她鸦堆的发髻。
  他好久才走过去拾起地上的手绢,放在炕桌上,原本想训斥一番她的无理取闹,可当看到她睫畔的泪花,他又于心不忍了,坐下来搂她,“瞧,好端端地发一通脾气,还把自己怄哭了,划不划算?”
  箫娘顷刻就软在他怀里,委屈又倔强地抬起眼,“谁哭了?!”话音甫落,眼泪不争气地滚下一颗来。她忙抬手搽了,接着气鼓鼓地瞪他。
  他搂着她的肩轻轻摩挲,温柔笑起来,“总不是我哭了吧?你的心思也着实难猜,转来转去的,太细了,一天变个样,计较这个计较那个,一会怕我亏欠你什么,一会又怕你会亏欠我什么,真是难伺候。”
  她偷么瘪一下嘴,叫他猜中了,他越笑,像一场淡然的四季变迁,嗓音低锵平静,却坚不可摧,“我们不是要做夫妻?做夫妻可不兴算谁欠谁的。我好你就好,我不好,你也好不了,何必去计较这许多?”
  箫娘懊恼已散,攥着他胸前的衣料,凉凉滑滑的,忽生凄凉意,“可咱们算什么呢?咱们就是人家脚下的泥,想怎么踩就怎么踩,你拿什么与人争?”
  “那也得争。”席泠歪着眼看她,见她泪光莹莹,他胸中生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翛然之意,“遇河过河,遇山翻山,我牵着你,哪日翻不过去,不就一死?人活一世终归一死,为你死,值得的,我只怕不明不白地活。”
  院宇晴荫各半,墙外溪岸上的柳冒了个簌簌的头,从浓绿褪到了枯黄。在这变化万千的世界,箫娘能抓住的东西太少,为了她这点微不足道的拥有,她好似生出些勇气,把泪一抹,“你不怕,我也不怕!”
  一霎哭一霎笑的,席泠也乐,掐住她湿润的下颌转一转,“这就又不怕了,方才不是叫我娶人家?”
  箫娘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他胸膛里,嘻嘻发笑,“我不是怕你想娶,又碍着我,不好说嚜。要是如此,不如我先说了,大家脸面上过得去,也不至于撕破脸。倘或撕破了脸,你又娶了虞露浓,保不齐往后就不管我了,我不是亏得没本了?”
  “我不方才要是应下来,你岂不是要自己怄死?”
  她噌地探出头来,“你要是应了,我就趁着你们摆酒成亲那天,买点子要命的药,下在席上,咱们大家一齐死了!”
  席泠啧啧咂舌,“你还真是心狠手辣,你当初与仇九晋走了,我可也没舍得杀你。”
  “你清高,你大度!”箫娘把小指与拇指搓一搓,“我的心眼就这么小。”
  箫娘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更多的只是个报复式的玩笑。她爱他爱得太复杂,太多的患得患失,已经惑乱得她想不清,到底是他的孑然清高更要紧,还是他们在一起更要紧。
  但她发现,多的她都不太想要了,最好还是两个好在一处,像现况,哪怕再穷一点、紧巴巴精打细算一点过日子,最要紧。
  席泠哄她一阵,她又欢欢喜喜地把几个匣子包起来,坦然地送他出门。秋阳烈烈晒在漆黑的院门上,晒在她心里,将她晒得晕乎乎的。她目送席泠拧着个的灰绸包袱皮走出几步远,心里倏生一股强烈的念头。
  那念头关不住,溪水一样奔流着,便趁着巷里没人,把着院门喊了他一声,“泠哥。”
  “嗯?”席泠回首。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席泠惊诧一下,旋即绚烂地笑开,几步跨回来揽着她亲一口,“夜里再说。”
  箫娘臊红了脸,把腰端起来,假装什么也没说过,连声催他快走。他走了,她刚阖上院门,就听见东墙那头一声惊天的,“哎唷!”
  是晴芳的声音,箫娘竖起耳朵,眼眺在墙头,“晴芳,死人,是不是你?”
  慌得晴芳忙从地上捉裙爬起来,狠狠剜一眼门后那片青苔,口不择言,“不是我不是我!”
  “还不是你?!你是不是听见什么了?!”
  “没听见没听见!我起个誓,什么也没听见!”
  “好嚜,”箫娘咬紧牙关,“那你说,你要是听见了,你家汉子上山摔死下河淹死!”
  那头跳脚起来,“呸,你汉子才上山摔死下河淹死!”
  箫娘干瞪了半日眼,忿忿摔了西厢的门,笑倒在枕上,想起先前的话,就把手放在肚皮上,忍不住一圈一圈地摩挲着。
  太阳也像被一只手打着圈的摩挲,光晕晃来晃去,穿过那些密密层层在凋敝的绿荫。
  虞家园里种的这些树,多是些四季常青的绿植,也叫不出名字。小厮领着席泠往上回那间轩馆内,席泠进去,见窗下挂着个鸟笼子,老侯爷正给一只跳着脚的雀儿喂食。
  见席泠进来,便丢下一捧鸟食,走到榻上,“前头听见小厮报,说是席大人来,我还奇了,席大人怎的想着来见我一个糟老头子?”
  既然侯门要脸面,席泠只好屈了屈,“上回随林大人来,受了老侯爷许多教诲,原该中秋前就携礼来拜的,偏赶上这一段收秋税的事情。今日在家思索,不好再拖,特意来拜见老侯爷。”
  老侯爷见他话说得体面,也就不大计较了,传了茶果,过问起私事来,“你父亲是几时没的呢?”
  “头两年的事情。”
  “噢,这么说,孝期还未满囖?”老侯爷思虑片刻,复笑起来,“上回听见家下人说,你往这里出去,在我家园子里撞见了我那孙女。真是失礼,那丫头被她祖母惯坏了,也不知园中有客,慌里慌张地就撞见生人,你是年轻人,不要笑话才好啊。”
  席泠在下拱手,“不敢不敢,是后学无礼,冲撞了小姐。”
  老侯爷摆摆袖,借故长叹,“说到我这孙女,年纪不小了,还未婚配。原先在京里,我与她祖母暗里也瞧了许多人家,可那些年轻子弟,不是过于轻浮就是过于率性。我想着不如到南京来,在这里拣一个。你年轻,来往的都是些年轻的同窗朋友,或者里头有一两个品行可靠的,倒不要去论他的家世如何,你先来告诉我,叫我见见。”
  说到这份上,寻常人也就赶着话头往深了去问,席泠却模棱两可地应承,“老侯爷交代的事,后学不敢掉以轻心,自当替您老人家留意。”
  老侯爷料想他是谦恭之词,心里必然有了意思。也不急着点破,倘或这头先点破了,倒是侯门来求他,反跌了份。且等他领悟领悟,回去他若想法来试探虚实,就知他心意,届时再趁势应下最好。
  这般,便撇下这话不提,往亲近里引他,“听说你与敏之也相识,他在前头设宴款待些府学里的同窗,他们明年就要科考了,你原先做过教谕,也请去指点指点他们。”
  席泠不好推,只得跟随小厮往那头去,见一见帘拢掩映的水榭,里头四五年轻学子,各人身后,皆有妙妓作陪,只是坐在男人后侧半步。绮罗珠翠,将一张圆案团团围住,席上盘堆珍馔,碟摆异果,满厅内喧声高涨,斝来斗往。
  他进去,虞敏之乍见,拈起支象牙箸儿将酒盅敲着拔座起来,与席上引荐,“瞧瞧瞧瞧,这位就是二甲进士出身,上元县的县丞席大人。从前我如何向他讨教,他都不肯理会,今日却往我家里来了,可是不是桩稀奇事?”
  说话间,他的目光戏谑地,由席泠脸上流向席上,像太阳光在精美的哥窑瓷器里挨个流着绮丽的冷光。众人一霎明白了,或莞尔颔首,颔首也颔得漫不经心,或夸张地打个拱手,从此皆不把小小个县丞放在礼上。
  虞敏之愈发得意,心里只料他家有意,席泠必定是赶着来奉承,更不将他放在眼里,“席大人,快请坐,就坐我边上。去搬根凳来!”
  须臾见小厮搬了根髹黑酸木的圆杌凳来,虞敏之左边身侧坐的是秦淮河名妓,他就朝姑娘挤一挤,“你过去些,好叫席大人坐我右边。左边佳人、右边才子,你们二人伴着我,我才圆满呐!”
  众人会其侮辱之意,纷纷哄堂大笑。席泠却面色淡淡,只管坐下。相较这些欺辱,他更担心虞敏之年轻沉不住气,把虞家的意思一口说出来,倒叫他想周旋也不得周旋了。
  好在众人见其面不改色,有些无趣,朝虞敏之暗递眼色,不叫打趣他了,仍旧热热闹闹吃起酒来。
  偏叫露浓跟前那丫头前来打听见,急急走回房中,把虞敏之席上的话一股脑说给露浓听。听得露浓又急又恼,把手中纨扇往炕桌上一丢,“这个不争气的孽障!成日与这些人胡混就罢了,还敢如此欺人!”
  丫头旋到那头坐下,“咱们家小爷是个什么张狂样子姑娘还不晓得,这会,还不晓得泠官人心里如何想呢。且不论什么婚事不婚事的,他好好的往咱们家来拜礼,没曾想倒叫人劈头盖脸一番捉弄。倘或他生气了,把这气转到姑娘头上,往后就是成了一家人,还不定怎么心存芥蒂!”
  暗思一阵,露浓拉过丫头说了几句,仍旧使丫头出去打探。半日丫头又急奔回来,“姑娘,泠官人要去了,快着些,是走的园子里,正往正门那头去!”
  正当日影西斜,露浓往卧房里照了照镜子,忙慌拉着丫头廊下跑出去,一尾檀色的裙在花间绿荫一帧帧闪过,连罅隙里的光线也捕不住这抹艳影。
  她揿着怦怦跳的心口,总算在香木架子下头望见席泠。胸口那颗心就似泼出来,与脚步一般,拽不住地往他跟前扑,“官人站一站!”
  席泠眼还没处寻,就见露浓飞到跟前,笑着气喘不定。回首一望小厮,小厮不言语,悄然退避到花架那头。席泠只得转来作揖,“小姐有事?”
  露浓好容易喘匀了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她已经爱着他了,一听见他的声音,魂就震动,好似要追随他去。
  她把浓烈的心事关在亮晶晶的眼里,福了个身,“我兄弟敏之,从小就叫惯坏了,大官人晓得的,京中子弟,总是有些狂妄。倘或他不留神说了什么得罪了官人,请大官人不要与他计较。”
  席泠想起从前赴京殿试的坎坷,心与眼都跟着冷了两分,面上有礼而周道,“小姐多心,席某并没往心上去。下晌日头大,请小姐回房吧,席某告辞。”
  他错身而去,露浓一颗心就似被抛在谷底,长坠无依。她得攀着个什么,于是她在后头喊住他,“席泠!”
  席泠惊了一霎,转来拱手,“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太阳晔晔地照着,露浓眼底的心事锁也锁不住。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隔着半个花架问他:“你上回撞见过我,还记得吗?”
  他没说话,剪起一只手,目光直直地射来,却没有一点温热。丫鬟与小厮却陡地惊一跳,那丫鬟倒十分懂事,拽着那小厮又退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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