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轮侠影》第3/17页


  萍香在厨房里吹了一阵,先听老仆张兴来唤周奶妈和徐妈,说太太叫就去。又待一会,便见周奶妈到厨房和面做水饺子,叫厨子买菜,因刚才对人白眼,素又不和,不便明问,以为二少爷又在家请客,明与主人作对,想探明下落好去报信,便守在旁边没舍得走。直等周奶妈做完点心,叫徐妈往上房端,刚想起主人的阔亲戚不知请进见面也未,跟着便见本房奶妈走来,说:“许二少大人早到后院,少奶也赶去了,孙小姐、孙少爷都打扮好,许二少大人老不见到前边来,你偷偷问问少奶,看是在房里等,还是抱进后院去?”萍香一回头,瞥见徐妈用提盒端了点心在和周奶妈使眼色,觉出事太奇怪,随口问道:“徐嫂,我们许二少大人怎会到你们屋里去的?”徐妈冷笑道:“他是拜我二少爷的客,你叫他到哪屋好呢?”萍香看神情有异,再问必无好语,慌慌张张往回就跑。
  原意到后进探个详情,刚由偏院绕向二进屏门,恰值罗氏含着眼泪走来,迎头遇上,罗氏怒火头上正无处发泄,照脸就是一个嘴已,低声怒喝:“死丫头,往哪里撞魂去了,一走就不回头?”萍香的脸立时肿起半边,知道罗氏脾气,哪敢分辩,强忍痛泪随同回屋。
  奶妈只顾记着主人所说,京里来人手头大方,贪图分提孙少爷小姐的见面礼,也不看看主人风色,罗氏一进房,便笑嘻嘻道:“孙少爷、孙小姐早打扮好了,少奶老不来叫,刚才新绸衫上已沾了一块,快领去跟二少大人磕头吧,看又看不住,再等一会更要弄脏了。”罗氏见一子一女俱已打扮得齐整,奶妈一说,都跟着抢说“我看表叔叔磕头,我不哭,有钱买糖吃”,越发伤心,气头上本想斥骂几句,一想不妥,话又忍住,便遮饰道:“二表老爷这时正跟老二他们打听往苏州考学堂的事,先莫去打搅,把少爷小姐领到外头玩一会去。等吃夜饭前再进去见也是一样。”奶妈正要还言,先喊萍香的一个也自回转,早访出一些真情,朝同伙使一眼色,各抱所喂小孩往外走去。罗氏忙喊萍香跟出去,萍香巴不得立功自见,匆匆赶出。
  房中只剩罗氏一人,静中寻思,满想娘家阔亲戚来给自己作脸,谁知反和对头亲密,人大概是丢定。父兄知道,决不会怪芝庭天性凉薄,必说自己不善使手段,替婆家惜钱,不好好招呼,把芝庭客套认以为真,没去接他们来,这夹板气如何受法?又想起自己嫁时婆家正当盛时,婆婆出身大家,又是后娘,必不好处。哪知既没嫌自己赔嫁菲薄,相待更是温厚。只为受人蛊惑,有了成见,始终貌合神离,日久天长益发肆无忌惮。昨天对她那样难堪,今天还是好好的,处处都给自己留脸,不然的话,老二再一使坏,还更不好落场呢。可恨老二,许芝庭来看他,事前不说一声,已经该死,高世兄来也不打个招呼,让我怠慢人家。就说恨我不该嘱咐门房不许他会客,现时全家总是靠你哥哥来着,把他上司儿子得罪,幸亏这人真好,还算运气,不然回去对他爸一说,当时下条子把差事一撤,看你母子日后跟着我们吃风。
  罗氏越想越伤心,心本就痛恨元荪,疑他有心使坏,萍香忽从外跑进,见罗氏卧倒在床,眼泪未干,知她伤心已极,恐又打人生气,正待轻轻闪出,先避一会,罗氏已然瞥见,将萍香唤至榻旁悄问周奶妈说些什么,萍香便照所闻添枝加叶一说。罗氏本就嫉忿,再把萍香所说细一推详,越以为元荪不但故弄圈套,使她丢人,并还向芝庭离问,不知说了她和娘家多少坏话,才致受此恶气;否则,芝庭至戚世好,自己好心恭维他,平自无故怎会这样给人下不去?越想越对,竟把所有怨毒全种在元苏一人身上,咬牙切齿咒骂了一阵,眼泪不知落了多少。后来是萍香劝道:“少奶身子要紧,气坏了来,仇人更称心哩。许二少大人不过京里才来,上了人家的当,其实亲的还是亲,过天明白过来还是帮我们。现在门房厨房那些下人都觉得许二少大人是老二请来的,活像连亲戚都不是我们的了。少奶要不到后院去陪客,更显他们说得真了。先前听周老花婆的话,就怄死人,外老太爷二天知道,还当少奶怠慢了的呢。少奶要把眼睛哭肿,不是白叫老二和周老花婆他们开心如愿么?我看赌气有什么益,不如打扮打扮到后院去,也免得叫老二只顾和许二少大人挑嘴,一面把外老太爷、大舅老爷、三舅老爷接来,老二多会拍马屁,也抵不了外老太爷是真亲戚,又是长辈,一句话就把二少大人请到我们屋,硬把这口气争回来,叫他们巴结不上,落个空欢喜,看看还有什么话说。”
  罗氏不好意思说芝庭对他父兄也一体厌恶,叹道:“傻丫头,我还不晓得,要你提醒!本是打算这样的,不过我和二死鬼仇深似海,二少大人已然上当,被他哄来,我如一争,倒显小气,并且还有镇江高大人的少爷在一起,大少爷正靠他爹升官,他和二死鬼早就相交,我决不能请他进屋,那么一来不把他又得罪了么?你说得对,亲的还是亲的,迟早有明白的时候,乐得让他母子代我请娘家人,他们年轻,又喜欢说笑打闹,我这老姊老嫂的在场终是拘束,我想等快开席再进去。午觉还没睡,你不必侍候,还是到下房去留神探听,迟早总叫二死鬼知道我的厉害。”萍香年已十五,貌颇娟秀,原是罗氏藤条竹板下磨打出来的人才,因极机警灵巧,工于献媚,近年罗氏当她心腹,已轻易不事鞭扑。今见罗氏又动手打她,惟恐此张一开,重陷惨境,一听罗氏口气,觉出宠仍未衰,宽心放大,乐得迎合主意,还可惜此偷懒,在下房中去与人说笑,立即应诺退出不提。
  罗氏离开元荪书房,周母也自回房,主客四人畅谈甚欢。元荪早把心事暗告凌沧,托其日后照应母弟,凌沧自是一口应诺。芝庭、成基俱不知元荪日内起身,还在再三邀约,饭后同往秦淮泛舟,再续昨游,元荪坚辞不获,只得应了,谈到傍黑,罗氏才领了一儿一女去拜见表叔,顺便也给成基、凌沧行礼。芝庭本想给见面礼,因当着成基和凌沧不便拿出。成基又碍着凌沧,都打算背人交与元苏,转给小孩。罗氏子女向凌沧礼拜尚是初次,凌沧知芝庭、成基都是阔少手笔,拿少了,相形之下难看,意欲改日送点东西,当时都无什表示。元荪两弟一侄均早放学归来,都在室中陪客说笑,就此岔过。一会开出夜饭,饭后芝庭便忙着催去,就把打发小孩之事忘却,罗氏又是一气。这晚芝庭、成基事先便向周母请求,准许元荪晚归,元荪到了船上无可藉口,连辞几回都被众人强行留住,直玩到天亮后才放回来。夏天夜短,人都起早,元荪到家,天已七点,路上遇见二弟一侄上学,车行甚速,未及问话,便自拐过。元荪回顾两弟回头高呼“二哥”,料知昨晚走后罗氏又有闲话,见车行已远,心想我是要走的人,好在母弟已托有妥人照应,理他则甚,便没做理会。
  周家二层过厅左首便是罗氏的三间卧室,元荪到家进门,正往里走,忽见萍香扬着门帘往外探看,见了元荪,忙把头缩了回去。快要转过屏门,便听罗氏急喊:“快把他喊住,我有话说。”随听萍香追出,高呼:“二少爷莫走,少奶问你话。”元荪平日最厌恶萍香尖嘴轻狂,见她辞色傲慢,方要斥责,罗氏已相继赶将出来。元荪见她两眼红肿,头发蓬乱,满面俱是忿怒之容,神情动止均带悍气,全没一点大家风范,心虽鄙夷,仍然立定,叫了一声“大嫂”,强笑答道:“我刚回来,还没见过妈妈呢。大嫂有话,等我给妈请了早安再说吧。”元荪见罗氏神情泼悍,迥异寻常,初回不知何事,意欲向母间明底细,以便应付。话才脱口,罗氏已发怒道:“看你妈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已等了你一夜,不能再等了,说什么也跟我把话说明了才能走。”元荪见罗氏出言无状,本意还间几句,执意见过母亲再来,又恐追向后院累母亲受气,并还许在母命之下多受委屈,左不过为昨晚宴客之事迁怒,还有什么大不了处,心想就地开发也好,仍作不解,故意笑答道:“大嫂有什急事等我商量,既这样忙,就请说吧。”
  罗氏虽在娘家未受什教育,性情乖张,毕竟嫁在诗礼之家多年,来往的俱是世族显宦,无形中潜移默化,有所观感。加以丈夫庸懦,婆母仁柔,一门雍穆,公公又治家端肃,最重礼节,人更慷慨,对于罗父有求必应,照顾甚多,休说娘家父兄时常告诫,不敢放肆,便有脾气也无个发处。初反本来面目,当时仇人见面,只管暴怒,丢脸的事仍恐下人听见耻笑,闻言怒喝:“话多着呢,到我屋说去,今天不说个明白不行。”元荪仍装不解,说了一句“怪事”,把头一点。罗氏拨头便走,到了尽里间厚成平日起坐室内,往桌旁红木椅上自先落座,便指元荪问道:“老二,我和你七世冤家八世仇,什么熬我不得?你爹在日,狐假虎威也不说了,如今你爹已死,你几娘母都靠我丈夫吃饭,怎么还要狠心断我的活路呢?”
  元荪自向对面坐下,依旧神色自若,等罗氏话完,才从容答道:“这话没头没脑,我不明白。自来叔嫂除了年节喜寿丧祭,只偶然在母亲房中和每日吃饭时相见。自从爸爸去世,大嫂改同侄儿们在自己屋里开饭,我平日多在书房看书,再不出门看朋友,轻易见不到大嫂,就来寻大哥,遇上时也只尽兄弟之礼,话也不多。近四五年总随爸爸到处奔走,一年难得与大嫂见上几面,更无冒犯之处,怎能说到欺字?至于现在家用,在爸爸去世兄弟们尚未成立以前,正应爸爸做头七大哥和大嫂所说的话,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一切都该大哥大嫂包办,有干吃干,有稀吃稀,并且还说,目前虽说爸爸剩有点钱,可以将就度过三两年,将来这千斤重担还是大哥一人来挑。大嫂适才说我们靠大哥吃饭,照理说来是应该,照事说来现在离三两年还差多一半,似乎说得早了一些。我断大哥、大嫂活路一层,不论将来是靠大哥吃饭不是,都无此情理,也无此事。本意还想请示明白,不过我家家规从来不许以小犯上,目无尊长,叔嫂更无相争之理,再说下去,惟恐嫂嫂一时误信人言,多所责难,当兄弟的年幼无知,言语失敬,致遭外人笑话。大嫂如觉当兄弟的有什过处,不妨告知大哥,照我家规处罚,兄弟领责就是。好在高世哥下午即回镇江,少时见过母亲,就写信托高世兄带话,把大哥请回来再说,恕不奉陪了。”说罢,径自起身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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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长安就食 泣辞白发母 津沽探亲 欣订忘年交
 
  罗氏原因下人讨好,往罗家送信,恰值父兄外出,只乃弟幼谷得信赶来亲迎,芝庭已走。本就埋怨罗氏,芝庭既是白天到此,为何不与母家送信?罗氏说不出的苦,勉强支吾了一阵,幼谷终不死心,又间说众人在河下游船选色征歌,越发心痒,既想巴结阔亲,联络这些贵公子,又想沾点酒色便宜,也没和罗氏说明,急慌慌赶去。偏舍不得雇划子,瞪起一双近视眼,沿着秦淮河岸找去,由夫子庙到水关,跋来报往不下十几次,好容易发现一干阔少坐了一只头号花船,在水关一带河心宽处停泊,鬓丝帽影,笙歌细细,笑语如潮,热闹非常,隔河喊几十声“二表弟”,没有回应,急得没法,花了三个银角子,托一坐木盘卖零食的小贩把一张名片代递过去。
  一会大船上有一随仆坐了小划子拿着原名片划来,幼谷还当来接他上船的,心正高兴,谁知来人却是驱逐他的,见面就呼斥说:“某少爷在此请客,不请的人概不接待,你乱喊些什的!眼亮趁早走开,再要瞎闹就不客气了。”幼谷仍忍着气分辩说:“许二少大人明在船上打牌,还有一个周元荪,俱是我的至亲,现有要事,非见这二人不可,要不用你们划子把我渡到船边,将他们请出船舱,我说句话便走如何?”来人把脸一板,答道:“你那么神嗥鬼叫,全船人差不多都听见了,我们主人说他不认得你,叫把你轰走。我不管你有亲没有,船上客多呢,我也没法跟你认亲去。王厅长的大少爷也在船上,他们正在高兴,你敢胡闹,一句话就把你押起来。漫说我的船不能借你坐,你就自雇划子,只划到大船边上一喊,立时就是乱子,不信你就试试。我劝你还是识相点好。”
  说时,正赶一个少年同一雏妓手挽手走出舱面,幼谷瞥见,极像芝庭,如获救星,忙道:“这不就是京城来的许总裁的二少大人,我的血表兄弟?”边说边喊:“二表弟,我在这里,他不许我船上去呢。”少年闻言,头也不抬便退回舱去。幼谷还待狂呼,肩头早着来人推了一掌,怒喝道:“你活见鬼了,人家理你吗、好话不听,你再敢喊,我就捶你。”幼谷见来人气势汹汹,知道这等官场中的恶奴惯于狐假虎威,仗势欺人,适见那人明似芝庭,也不知是因座有贵客不便接待生人,还是有心不理,闹下去更要吃亏,只得仙讪的涨着一张羞脸往旁走开。来人冷笑了一声,也就划船回去。
  人一走,幼谷心又活动,意欲在岸上守候,只盼芝庭、元荪内中有一露面,仍可有望。眼望恶奴进舱,转了一转出来,船就开向远处停泊,那一带都是两岸人家的水阁,没有河岸可以隔水远望,这才觉出是有心见拒,死了热念,垂头丧气,一边往回走,边想心思,以为元荪一个穷娃子,居然能和这些阔人同坐花船游乐,自己和芝庭至亲,反倒不能,都是阿姊不好,她如早通知一声,必然赶上,既可联络出多少门道,还可尽情享受。并且警察厅长的儿子也在船上,这一交上,以后逛私门头,串小房子,都不会再受人欺,真个好处无穷。天底下哪有这好机会,竟被这丧尽天良的婆娘给错过,白便宜了周元荪这小穷鬼,越想越恨。连夜赶回周家,进门便朝罗氏大闹。
  幼谷因适才罗氏没敢说日间受气丢人之事,平素又把元荪当作小孩,以为不知怎么巴结跟了芝庭、成基去的,石则芝庭目空一切,怎会看得起他?虽然嫉愤,并未想到别的。罗氏本就疑心元荪挟嫌使坏,及听乃弟一说,越认定元荪从中捣鬼,使给乃弟难堪尚在其次,只恐连父兄丈夫的坏活也向芝庭、成基二人面前说了不少,当时急怒交加,除大骂元荪既在船上为何不出招呼外,还不敢径向兄弟说明,强忍着忿怒,费了好些唇舌,又给了幼谷十块钱买口,叫他回家莫对父兄泄露,才行了事。幼谷走后,越想越气,先想到后院去和周母大闹,继一想,婆婆虽然讨厌,平日总压着她儿子,这类事还不像是母子同谋。老二居心狠毒,自己不过想给他一点难看,还手已这样辣法,再把他娘一伤,不知还要出什花样,芝庭、成基尚还未走,好些顾忌。如只和小鬼一人吵闹,一个闹他不过,还可到他娘那里告状挟制。全都成了明仇反而不好,只得忍着,立意要和元荪拼命,大闹一场,问个水落石出才罢。偏生这晚元苏竟未回来,自和萍香坐守,萍香自免不了又进许多谗言,主仆二人对说对骂,守到天亮,好一会人还未回,罗氏精神疲倦,便令萍香守候,等元苏一回,即速通报。
  罗氏正要上床去睡,忽听元荪回转,这一把怒火立时点燃,追将出来,本欲和元荪破脸大闹,少有不合,就此连他母子数人分将出去另过,永去心头之病。不料气蒙了心,满肚皮质问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上来张口就错。昨晚所想的话还没说出百分之一,先为元荪从容端肃的神态所慑,心已又急又乱,再听所答的一番话不特简净爽利,无隙可乘,并且言中有物,暗藏锋芒,句句刺中心病,猛想起此时一闹破脸,元荪必要提议按照遗嘱分家,休说已吞没的那些钱不保纠葛,至少这些余款也要退出去一多半,娘家借用的那两间屋子陈设家具也要退将出来,仇人又和成基交好,他这封信明是叫丈夫回来清理家务,实是和送他忤逆一样,想到这里,不由心慌,气便馁了下去,急喊萍香:“决把这死鬼给我追回来。”萍香探头连喊:“快些回来,少奶喊你哩。”元荪连理也未理。
  刚进后院,萍香便奉命赶来,拦在前面,叫道:“你不要走,少奶叫你回去,话还没说完呢。”元荪听她老是你呀你的,不禁有气,又见将路挡住,怒喝道:“狗丫头,越来越没有一点规矩!有话等大少爷回来再说。”萍香恃有主人之命,刚说得了句“不行”,元荪早忍不住,口中怒喝道:“快给我滚!”抬腿就是一脚。虽然未用什力,萍香已吃不住,哎呀一声跌倒一旁,高声哭道:“少奶救命,打死人了!”元荪见她撤泼,以为罗氏素来护短,定要藉此大闹,不肯甘休,心想事已至此,索性闹翻分将出去,前途虽然可虑,年余的光阴总可支持,免得走后母弟受气吃苦,自己在外担心也好。当时转身进屋,把长衣一脱,取了一根鸡毛掸子奔出,见两女仆连同打扫庭院的下人俱已闻言赶来,便喊道:“张兴去请大少奶来,徐妈拿鸡毛掸子跟我结实打这个狗丫头,就打死她,看怎么样?”
  萍香早日专一播弄事非,巧嘴贫舌,全家男女仆役无不痛恨,这男女二仆应了一声,便各奔向前去。萍香见元荪动了真怒,知道不妙,主人连喊未至,再不见机便要吃眼前亏,不由气馁心慌,不等打到,口喊“我告少奶奶去”,慌不迭爬起便逃。元荪怒喝:
  “抓她回来!”徐妈正待追时,周母已由房中走出喝止。元荪请罢早安之后,不等周母发言,便大声说道:“妈,今天不用管,现在简直越来越不像话了,连个黄毛丫头都这等放肆可恶,此时我什么话不说,先托高世哥把大哥请回来,叫周奶妈备一桌席,把所有亲戚以及各位年世谊的老前辈都请了来,那时再作计较。要不我一上北京,妈这日子还能过么?太气人了。儿子并非老实,不过祖宗累世孝友家规,不愿爸爸去世不久便闹笑话,处处忍让,实在哪一样不明白!既逼我闹,索性就闹个大的。”周母突然变色斥道:“元荪,你怎么糊涂起来,有我在,你敢和谁闹?有话好好商量。看你这双眼睛,还不给我睡去,要叫我生气么?”元荪原因罗氏当早气势汹汹,大有破脸之势,知她性情泼悍,什样无理的事都做得出,表面装着镇静,用活点她,暗中示威,迫使就范,借此脱身,实则心中并无把握。惟恐一闹起来,不论分家与否,老母都要气苦悲愁多日。
  走到院里,心正盘算如何避免对面冲突,偏那萍香只顾狐假虎威讨好,得令即追,也没细想主人心意,上来硬要把人追回。元荪误疑罗氏立意决裂,又见丫头辞色不逊,虽然少年脾气,仍是相机进退,没想真个把事情闹大。原是取瑟而歌之意,一见母亲满脸愁急,认以为真,不禁惶急,一面忙使眼色,先悄声说:“儿子是假做作,非此不可,妈莫着急。”说完,仍高声答道:“儿子哪敢惹妈生气,但只忍让得过,不欺到我头上来,哪个愿意自己害自己丢人舍脸不成?”周母惨笑道:“都是自家人,哪个会无故欺你,不许说了,各自睡去。”元荪诺诺连声,扶了周母走进堂屋。还待述说前事,井问昨晚情形,周母道:“我不爱听闲活,吵得我经也没念完,是乖的回屋睡去,不喊你不许起来。”
  元荪无法,只得回屋。刚把鞋袜脱掉,便听外屋来人低声说话,听不真切,一会又听母亲在说:“你告诉少奶,我一定照她话做,二少爷决不会违背我的。这都是萍香惹出来的事,少奶既然明白,她一个小娃儿,看她平日勤快,也不要打了。二少爷大约就这月内走,等他起来,我还要说他呢。有我作主,叫少奶只管放心就是。”元荪听来人像是罗氏房中奶妈,觉着奇怪,正要唤人来问,周奶妈已自走进。
  原来罗氏顾虑大多,萍香一走,便跟了来掩在屏门偷听,正赶上萍香哭喊,元荪发话虽然恨毒,但已为元荪盛气所慑,不敢再出吵闹,只得装着未闻,跑回房去,越想越可虑。萍香回房哭诉,只咬牙咒骂了元荪几句,便将其遣走,自己不好意思再去后院,令奶妈告知周母,转嘱元苏不要和她作对,向成基进谗,喊丈夫回家。周母知道元荪不会这等做法,一口答应。元荪见家务虽未闹起,但是叔嫂仇恨越深,万难再处,周奶妈走后勉强合眼,睡到中午。起床一问,罗氏已然来过,朝周母哭诉元有欺她,又挟制周母,只丈夫此行无事归来便和元苏拼命。直到周母一力承当,并说元荪日内必走,方始收泪,面现喜容而去。
  元荪听了又气又笑,随和母亲商议行事。本应向公账上去支旅费,罗氏极愿元荪早走,也不致于不肯,周母终恐和罗氏又起冲突,执意不许,又恐爱子远去京师,长途千里,前程好坏难知,想给他多带一点旅费,以供客边度用,不致受窘,打算把残余的一点衣服首饰变卖三四百元与元荪带去。元荪始而不肯,继思自己一走,罗氏终须竭泽而渔,无论有什余物,早晚都会被她逼去,那时三文不值二文,不但吃亏,反得不着,到不如趁自己在时把值钱的全都卖掉,一则好使罗氏知道母亲并无积蓄,二则还可设法备个后场。议定,先由周母乘元荪外出去和罗氏商量,说:“元荪北上谋事,川资行装以及送亲友的礼物、在外应酬均须用钱,公账上钱已无多,这大一家人还要度用,意欲将我的旧衣服变卖些钱,你看可好?”罗氏早把公款视若私囊,闻言自是愿意。周母随当罗氏把所有衣箱打开检选,罗氏免不得又假作出钱自买回去,孝敬她娘家母亲,选了两件好的,周母如何会要她给价,仗着旧家东西多,元荪又知物价,精明勤细,什事都自下手,虽是频年罗掘之余,仍卖了五百七十余元。周母大出意外,几于打消卖首饰的主意,元荪另有心意,反劝周母:“这些零碎东西妈已多年不戴,现更是不会再戴出去,留这废物则甚?”于是除酌留下几件簪镯而外,全数卖掉,又得了六百多元。罗氏不知物价贵贱,加以娘家近年当卖度日均是刁仆经手,惟恐人知,从未得过善价,以为这些东西均不值钱,元荪又瞒起了一半,只知衣饰两项共卖了二三百元,利其速行,总算未加剥削。
  周母原意钱卖得多,以一半作元荪川资,元荪却要带走三分之二,周母不知爱子用意,虽觉多些,因出远门,也就罢了。元荪将钱拿过,只用二十余元制备了点行装,自带七十元上路,偷偷将下余的钱交给周奶妈,说:“我从小吃你奶长大,关爱备至,你又忠心我家,我固视你若母,全家也没拿你当作外人。妈为人忠厚温和,易受人欺,大少奶又极刁悍忤逆,大少爷虽还明白,偏是年轻懦弱,不能作主。我初次出门谋事,不定何时可成,惟恐妈在家中受苦受气,一想起便心如刀割,想不到这些衣服零碎清理出来居然卖了这多的钱,使我放了一大半心。大少奶老以为妈有积蓄,我走不久,她必三下五除二,将那两千块钱折算个尽,来向蚂诉苦逼索,钱在妈的手中或好或歹都要被她骗去,并还勒索不已,所以我假意带走多半,暗中托你代我收藏。我走以后,日子但能将就不必说了,如实见无法忍受,我已先托好人,可劝妈搬到张凌沧家暂住,就我事谋不到,或是事情大小,无力来接,有这点钱足能过个三两年,何况我也不至于三年都找不到事,尽多尽少总还有点钱寄回来哩。
  “家请你当,别的只管俭省,妈这例酒和添菜点心却万省不得,不到张家,也万不可说出钱在你手的话。分时除后院东西外,只要老爷遗留下的书籍和装笔记那口旧皮箱,别的家具陈设和稍值钱的东西,我将来有钱,要多少都有,一概不取,免你又讨闲气。
  我家字画甚多,搬南京时我和大少爷早清理过,开有清单,有两箱是值钱的,真能换钱的不到十分之一,但写画人都是先老爷的座师同年、至交至友,他们拿去也都糟掉,你叫三少爷们出面,假意争那值钱的两箱,然后你假装不懂,出来做好人,把这些和他换。
  你总记住,值钱的书画古玩只有钱便买得到,这先人遗泽和老辈多年的交情,遗失损毁了却万买不出来。事出不得已,并非和他分家,不过代为保存,免得和那年一样,一大箱书画和先老爷亲笔写的褶卷,只一个夏全都霉烂,剩下的被少奶拿到娘家做了小孩的仿本了。这事最要留心,片纸只字不管好坏新旧都给我好好收起。三少爷昨日已嘱咐过,到日千万留心才好。”
  周奶妈含泪说道:“少爷的主意虽好,但这几千里路出远门,就带这一点钱,万一事情找不到,人在异乡,举目无亲,怎么得了?这回太太还留有几百呢,你留下三百块钱也就够了。”元荪拦道:“我的心思,先老爷在日,那大家业被大房里糟光,平日也是饱受嫂子闲气,永没提过一声。到了我们一辈并没什么产业就闹分家,传出去终是笑话。如不是怕妈吃苦,大少奶便对我多恶也不会计较的,本心不是万不得已决不想分妈那几百块钱,原准备日后打发大少奶的。以我预料,剩的公款还没法全数报销,她向妈逼钱总在三个月后,此时我事如好,有钱寄回,自有安排,也没事了。否则可由张凌沧转手,作为他向外面代借来的,每次以二三十元为度,足可以搪塞个三数月。有这半年,我的事再不成就,而妈日子难过时,才能打分居的主意呢。
  “至于我的盘川,三等车票才十三元五角,连同零用,有二十元便到天津大老爷家。
  再到北京,亲友世交更多,吃住都不必担心。别的有则用,没有则省,还不是活的?这是出去谋事养家,还摆阔不成?何况我至少还剩得下几十元备缓急呢。真要不行,伯伯那里也能要上几个,怕什么?我有这多亲友照应,比起那些为穷所迫,千里出门,真个举目无亲的强大多了,这个你只管放心听我的。我年纪虽轻,绝不是这攒头不顾尾的荒唐少年。哪样都经通盘筹算,行李业已备好,先老爷出门那一套行具千万不可代我准备,一则我不忍心看那些遗物,二则年轻人正应吃苦耐劳,不应如此享受。好在天气热,一个铺盖卷,一大一小两口皮箱分装衣服零碎,到时说走就走,多么爽利。一切拜托。”
  说罢跪下,朝周奶妈叩了个头,周奶妈慌不迭跪倒还礼,忍不住泪如泉涌,呜咽痛哭起来。元荪道:“一点不相干事,你伤心则甚?此去为龙为虎不能一定,要盼我好,喜欢才对,怎倒哭呢?”周奶妈知道元荪从小恶闻哭声,轻易不流滴泪,主意打定便难挽劝,只得勉强忍泪应了,自去盘算不提。
  周奶妈因元荪启行在即,每日专做元荪爱吃的肴点相款。周母自然也不舍爱子远游。
  又要出行日子吉利,留了两次。元荪更是孺慕依依,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连改了好几次行期,不由多耽搁了六七天。中间一般朋友自免不了要来寻访,元荪又勉强应了高成基一回约,偷偷告以北上之事,坚嘱不令转告旁人。成基虽然年轻好玩,人却诚厚,当时应诺。元有力想母子、兄弟多聚些时,第二日便推苏州访友,闭门不出,因有张、高二人代他证实,众朋友也都相信,只张、高二人背人来过两次,余俱未来相扰。后来罗氏见元荪老不动身,又听女仆传说高成基劝元荪谋事无须北上,自己愿在乃父面前代为说项,无论如何总可谋得一事等语,惟恐夺了丈夫位置,好生嫉忿,说了好些闲话。
  周母恐又惹气,次日恰是黄道吉日,只得硬着心肠催促元荪动身。
  津浦北上快车该是早十点开,坐小火车到下关,连同过江均费时候,周母晚饭后便催元荪早睡。元荪见明早便和慈母分别,自是不舍,力说昼长天热,此时满腹心事也睡不着,还是陪妈多谈一会,明日车中无事正好补睡。周母连劝不听,只得命徐妈去唤周奶妈来做点夜宵与他二少爷吃。徐妈笑道:“周大娘宵夜点心早做了好几样,都是二少爷爱吃的,我刚才问她:‘为什么做这多,天气又热,剩下不怕馊吗?’她说:‘二少爷这一去,不知多久才回得来,外头点心哪有这好?我每样都做一点,好由他挑着吃。’如今在厨房里正忙着呢。”周母道:“点心既有几样也够了,还忙什么?”徐妈笑道:
  “我跟了多少人家,也没见有一个奶妈这样卫护主人,心疼奶少爷的。她现在忙的是路菜,想早点做完来和二少爷谈天,又恐厨子做不好,不要人帮她忙,刚才手还割破了一个口子呢。”周母忙道:“元荪,你快去喊她来,这样忙法,人还要累坏了呢。你说我叫她来有话说,路菜只铺排好,叫厨子做也是一样。”
  元荪应声正要走出,周奶妈已用托盘,端了三大碗路菜进来。元苏一看,一样暴腌薰脯,一样干炒的什锦酱,一样薰鸡,带拆了骨的卤鸡鸭什件。元荪知道周奶妈必又按着父亲出差时所用什锦食匣预备,本意不受,因她满脸皱纹,眼睛红红的,似哭过的神气,想起她频年操劳之苦,不禁酸心叹道:“妈妈给我一瓶酱油、一瓶笋油,还有日里做的两样路菜足够吃了,你怎么做这多东西,路上怎吃得完哩,岂不是糟蹋了么?”周奶妈强笑道:“我知二少爷心意,决不愿用老爷出门那套东西。这路菜只四样,是要现吃的,余下就放个十天半月也坏不了,请放心就是。”元荪不便再说,同了母、弟谈到半夜,经周母再三催睡方去睡了。
  当晚全家老少均是无心睡眠。周奶妈安排行装,更连床也未沾。元荪挨到天明才行合眼。朦胧中闻得室内有人走动,睁眼一看,业已红日满窗,见周奶妈正在榻前往衣箱里放东西,见元荪醒转,含着老泪近前悄声说道:“二少爷带那点钱决不够用,出门的人哪能不多带点钱在身边?我还有八十七块钱,已经塞在衣箱底下,这不是你前天交我那一笔,我已打算跟着太太、少爷一辈子,这里有吃有穿,零用钱我会和太太要,留有身边也没用处。你把我当着自己人就不要推,免得我想起担心。”说时,眼泪已忍不住点点滴滴掉将下来。元荪知这数十元俱是她屡年向人掉换积蓄下来的各式新洋钱,平日爱如珍宝,别人连看都不教看,这次却全数给了自己。自是不忍,再四婉言推却,周奶妈执意不肯。元荪见她说时声泪俱下,只得答应,由前日忘藏的数百元中再取八十元,将所赠新洋钱还她,并说:“此是你心爱之物,则当你赠了我,我爱惜它,又和口上换的。在我仍是一样用,却可代你保存些时。我如久不得事,留的钱不够用时仍然用它不是一样?”周奶妈方始应诺,重把元荪所留取来换上。
  周母已来看过两回,因想元荪多睡一回,意欲到时再叫,正在堂屋准备香烛,元荪穿好衣服,出去请了早安,又向祖先堂上点起香烛叩辞,朝两弟嘱勉了几句。女仆端上早餐,元荪忍着心酸,强为欢笑,把饭吃完。周奶妈一面招呼送行的下人雇车,一面往后房提了一个什锦食匣出来。原来周父在日,衣食极为讲究,周母又善治家,更得周奶妈这等义仆为助,因丈夫喜游,常年奔走,惟恐在各地饮食不合口味,制成一种竹锦食匣,形如一个手提的小木箱,内有十个方格。每格之内嵌一磁盅,内盛各色路菜,以及扁尖、开洋、瘦火腿、咸菜等可以久置之味。此外还有十来个长短木槽,内嵌杯、碗、筷、碟、刀、叉,以及盐、糖等调味之物,通体看去不大,能装不少东西,甚是玲珑别致。元荪见那食盒是新制的,知是乳母出钱,只好感激在心里。
  一会张兴来回车已雇好,元荪向母叩别,又向周奶妈下了一拜,托其早晚照料母亲。
  罗氏虽装不知,礼节终不可废,又去罗氏房中告辞。罗氏见人已走,趁了心愿,也略敷衍了两句。全家送到门外,元荪回望亲娘、乳母都是老泪盈眶,心正难过,忽然凌沧、成基赶来相送,礼已送过,当下同向周母请了个安,便即起身,往中正街小火车站赶去。
  张兴用八角钱买了四张票,一同坐车到下关。凌沧、成基还要送过江去,元荪执意辞谢,又把家事拜托,直谈到渡轮将开才行分别。元荪仍由张兴随送,起身本就不早,小火车在途中又因故延了半点钟,主仆二人过江,赶到津浦车站,离开车只得十多分钟。元荪用十三元五角买了一张三等票,将食盒铺盖卷和随身小提箱带上车去,衣箱扣了行李牌子,容到上车,找好座位,给了张兴两块钱,刚打发走,车便开行。自思母老弟幼,前途茫茫,心绪繁乱,起伏如潮,不想一时多事,惹了一场气,竟交下一个知己朋友。
  那老头姓陈名伯坚,原是当时有名政客,家住上海,新近因事得罪本省当道,自觉南方不能再待下去。彼时皖系正在声势渲赫之际,他有不少老朋友在内,意欲进京避风,就便遇机活动,特地微服隐名坐三等车北上。对头方面断定他必由海道,本已暗遣侦骑,得而甘心,却不料他机智胆大,先扮商人由上海到镇江,算好时刻由镇江坐火车到南京,立即渡江,转车北上,连闯两处重要关口。等过多日,对头才行发觉已无及了。老少二人一见如故,彼此略微谈了一点身世,渐渐谈起各人的学历抱负,越发投缘。伯坚便对元荪说:“自己暂住在北京旧帘子胡同好友家中,将来或许另租房子,把家眷接来。老弟如到北京,务请见访一谈。”元荪见他虽是官场中人,识见谈吐却甚高雅,性情尤为豪爽,只谈到他的宦途经历总是含糊应过,但一谈到诗文时局却又谈锋钊发,头头是道,以为阅历多的人多半深沉,初交不肯尽吐行藏也是人情,并未在意。
  谈了一阵,便叫了两客白饭,一客清汤,把食匣取出,请伯坚同享。伯坚见食匣中菜看样样精美,元荪只用开水泡饭,略吃少许便罢,便问:“老弟出门饮食已如此考究,平日可想而知了。”元荪恐他误会成膏粱纨袴一流,便把母亲如何善于治家,乳母如何忠义勤于,善于烹调,以及父亲在日排场一一说出,并说自己孤露忧危,少年人初涉世途,理应习苦耐劳,本不应在此享受,只为老母慈爱,乳母关心过甚,行装食具异常周到,不忍坚拒,勉强带来。话未说完,伯坚已接口道:“老弟通人,话又迂了。人生在世,不能立德立功立言,为世矩范,便当以我力之所及,任意享受,才不虚此一世。否则少时无知,老又衰朽,只由二十到五六十,中间短短三数十年光阴任它平淡度过,已是无味。再如终年忧劳刻苦,一点享受没有,更不值了。大而为国为民,小而为身为家,人决不能不做事,做事哪能尽如人意,当然免不了患难忧劳,饥驱奔走。活一天便有一天的担子。到时休说少年,便老年人也应该耐劳吃苦才对。该吃苦时就吃苦,能享受时便须享受,方始对得起自己。
  “享受是人生本分,只能办到,便是我天赋才能应有的收获,不能算是奢侈。假使身无一技之长,家复寒微,便想叫他享受也办不到。至于膏粱子弟本无寸长,席丰履厚,乃他祖、父收获所遗,任多奢逸,也不算是过恶。咎在无才无能,只知享受一时,不能长保而已。享受固乐,吃苦也是佳事,不经于苦,焉能知乐?不患享受过分,所患能乐而不能苦。只要能耐大劳至苦,休说区区衣食之奉,便是车马宫室,人生是有嗜好享用,无不穷奢极侈,只不多杀生灵,侵害他人,便无妨碍。不过胸襟却要开广,昨日衣食不周,今日突然富贵,挥手万金,固应视若当然。反将过来,富贵享用已惯,一时突然瓦解冰消,甚或落到贫乞队中,也须无所容心,才能算是超人豪杰。要知我生不易,有我方能获那身外之物,贫穷患难之际,爱惜一分精神身体,便多一分指望与异日的享受。
  气愤忧劳徒自伤身促寿,为亲者所痛,仇者所快,一点也无用处。克服艰难仍仗自己,谁也爱莫能助。
  “我这数十年中,所见富贵中人不知多少,有的起自田野,性虽豪放,而没见识过的,虽则不辨美恶,总算找了钱来,还能由他用去。有那生性吝啬的,费尽心血收刮居积,动逾数千万以上,不但对人一毛不拔,便自己的衣食度用,算盘也打出十三位以外去,在自有钱而不知用,一旦撒手西归,分文不能带去,临终之时反增加了无限牵挂苦痛。钱乃世间最秽之物,但能为人扬眉吐气,人生不能无衣食嗜欲,离了它便换不来。
  子贡大贤,尚以货殖谋利,且为先圣所重。孔明躬耕,千古绝称,假使是个分文没有的寒士穷人,拿什么来啸做隆中,草堂春睡,也更没法去游历天下,遍览山川形胜,以成那鼎足三分、隆中一对了。所以人不但要会找钱,尤应知道用钱,找而能用,才算享到钱的福气。找而不用,守着那一堆形形色色、上干上万人手摸掌、臭汗薰蒸过的臭纸,有什趣味?反正失其效用,那我只消往中外各大银行门前去徘徊观望上几次,譬如我有千万之资俱已存入,或是此中累累阿堵皆我所有,不是一样么?
  “我看老弟英华内敛,珠潜温玉,时焕光辉,将来终须出人头地,尤难得是洞达事理,般般透彻,既无浮嚣之气,又无迂阔之言,是个绝顶聪明人,一路谈来,无不针投若合。适才所说,虽非违衷之言,也必因我一问,恐疑心你有纨袴习气,明是在艰难进取之中无心及此,全由慈母、乳母以赐,却添上两句道学话一装点,反倒显得假了。实不相瞒,区区奔走半生,阅人甚多,颇知风鉴,初见老弟,便知迥异恒流,再一定交接谈,益发没拿老弟当作外人,前途也许彼此相须之处尚多。我虽将近老朽,犹未脱却狂奴之态,以后相处相见,不论事之善恶美丑,如能样样开门见山,不存丝毫客气,交情还要更深一层呢。
  “本来一句闲话,不值说这许多。因为生平所遇十九行尸走肉,互相利用,朝秦夕楚,更无真交;不料迟暮之年突遇我辈中人,一见倾心,若有夙契。近日京华士夫暮气沉沉,大非兴旺之兆,我来乃是无法,老弟英年有为之士,不更南迁,而反北之,望门投止尽是此辈,惟恐耳目熏陶,染上圆滑衍饰、谦和推倭之习,弃却真吾,老弟堕了壮志,而国家社会便须少一人才。特意借此一言发为狂论,使老弟知道艰难辛苦全由己力克复,是非毁誉在我而不在人,一切要由大处着眼,不必计较常人议论。世上通人不是没有,失于彼者必得于此,交千百庸流不如得一高明知己。像老弟的聪明坚毅已然足够,再把胆子放大,心思加细,一切全由自己主宰,便不患无成就之日了。”
  元荪见他上车便咳嗽了好一阵才罢,这一发长篇大论又复咳起,且说且咳,仍不停嘴,也颇佩服他的言论旷达,虽只大半日之聚,已看出此老心志坚实,气盛情豪,不便阻他谈兴,一边听话,连倒了两次茶过去。伯坚见元苏始终留心静听不懈,越发高兴,茶来便饮。元荪等他说完,方始请教,并承认自己实是怕他多心,伯坚笑道:“老弟不以鄙言为河汉,真乃快事,自幸一切均是识途老马,到京以后不妨常来见顾,不问事业前途,日常一切,于老弟多少总有点益处呢。”元荪笑道:“老先生老成练达,识见高远,将来领受教益之处正多,只到北京必去拜望的。”伯坚随问元苏天津下车有多少日耽搁?实居何家?北京是否住在令姊丈家里?元荪笑说:“此行重在北京,因为家伯现住天津,已有数年未见,前往省视,至多不过半月耽搁。北京住处现还不能算定,不过家姊那里是必要去看望的,就不在彼寄居也必留有住址。如有见教之处,电话一问即知。”伯坚便从身上取出日记本,将两处地名门牌记好。
  饭早用完,茶房撤去盘碗,收拾干净,泡了茶来。伯坚笑问:“老弟,饭后怎不吃支香烟,敢是怕我咳嗽么?”元荪道:“烟乃朋友所赠,本来无瘾,抽否均可,何必为此阻扰谈兴?”伯坚道:“我这咳嗽病已有多年,稍微劳累便须咳上一阵,已成宿疾,不可治疗,与烟无干,老弟但抽无妨。你我一见投契,请为忘年之交,以弟兄相称,不要再喊老先生,何如?”元荪应了,又问道:“咳嗽小病,怎会多年治不好呢?”伯坚笑道:“想是造物见我话多,故以痼疾相遗,好使少说两句也未可知。此事说来话长,等到北京见面再详说吧。”元荪也未再深问。长途迢迢,得此良伴,俱都欣慰非常,一路清谈娓娓,不觉夜深。元荪见全车客人多半卧倒,没占着铺位的都各靠着窗角椅背东倒西歪,沉沉睡去,鼾声四起。取出怀表一看,短针正指两点,便请伯坚安歇。这一谈反倒忘了心事,加以昨晚不曾睡好,合眼便自入睡。因睡里床,伯坚早醒,见他睡得甚香,知劳乏缺睡,早把车票要过,放在一起,遇查票人来代为交看,没去唤他。直睡到九时才醒。元荪见伯坚对于自己关爱备至,诚恳已极,不由生了穷途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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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恭觐慈颜 侄儿拜伯父 无遗下体 野鹜作家鸡
 
  一路无事。车至德州,因有兵车耽搁,直到第四日中午才到天津。伯坚只有两件随身行李,临时变计,不在新站转车,欲在天津住一天,看个朋友,明日再搭下午快车赴京,对元荪说:“夜来可到日租界德义楼相访,老弟与令伯大人多年未见,如无闲空,到京再见也可,不必勉强。”元荪随口应了。火车抵站,伯坚唤来脚夫,将二人行李搬出站去。元荪去取了行李牌子,伯坚雇来两辆马车,将钱开发,复与元荪殷殷握别,各乘一辆往租界中驶去。
  元荪伯父益甫住在日租界平和里,元荪北上以前曾早有信禀告,并无回音。元荪因伯父对己素极器重,当是年高,懒得动笔,想起父亲在日二老友爱情景,只惜伯父服官多年,两袖清风,堂兄侄辈事情虽好,对于老人多是虚应故事,加以嗜好甚多,各人置有两三处外家,收入虽多,用得更多,依旧当年大少爷荒唐神气,老是亏空,以致伯父以七旬高年,犹在同乡亲友家中教馆,以充零用,使晚景充裕,自己何致辍学谋生?听说父亲去世时,伯父在津闻得噩耗,一恸几绝,此去见面不知如何伤心呢。一路悲思,也无心浏览街中景物。新站去旭街本远,马车走了个把钟头才行到达。
  这时益甫所生诸子只长子少章一人存在,余均早死,孙男女却有十多个,全家住着一所三楼三底的房子。少章前清就捐了知县,人民国后,仗着一个同乡亲戚孙伯岳相助,保了县知事,分发山西,彼时山西巡按使是金道坚,后任督军是阎锡山,均与孙家有交情。少章连署了两次肥缺,均没弄好。少章长子雄飞虽也纨袴出身,却比乃父能干,天性也还好,只是爱嫖,好色如命,饶有父风,常年红着一双色眼,年才三十多岁,已娶了一妻二妾。虽然荒唐,天性却厚,全家二十多口仰事俯蓄,俱他一人担负,不似乃父枉任肥缺,终年不寄分文。这时任着孙家独资开设的隆裕煤矿的经理,每日花天酒地,不常在家,亏空也不在小数。
  平和里是个小弄堂,一边通着旭街,一边通着日本花园,马车开不进去。元荪知道伯父家在二号,没多少路,车一到便跳下来,正要进去唤人帮拿行李,忽见路北一家大门里连说带笑走出三个少年男女,定睛一看,正是少章的三子雄图、四女蓉仙和雄飞之妻黄氏,未即开口,雄图等已先叫应,齐喊“二叔”,上前请安,争问:“二叔几时来的?”“怎这时才到?”一面回向门里喊出仆人,将车上行李搬进。元荪又给了马车夫两角酒钱,打发自去,然后同往里走。进门问雄图:“爷爷在家么?”蓉仙刚抢口答说:
  “爷爷刚由孙家回来,前天还提起么奶奶和二叔呢。”语声才住,忽听头上有一老人口音唤着元荪的乳名道:“蜀生来了么?怎连信都不来一封?路上没受到热么?”元荪抬头一看,伯父益甫白发飘萧,手扶楼栏向下说话,未句尾音已带着一点哽咽,不禁心里一酸,忙喊一声“伯伯”,方要拜倒,益甫忙唤:“蜀生,快上楼来再说吧。”随即转身走进。元荪方想伯父怎会不知己来?难道信未接到?忽瞥见蓉仙和雄图低语了两句,雄图便跑近前来悄告道:“爷爷近来的脾气暴些,二叔两次来信说要北上,爹爹因爷爷一提起么爷爷就伤心,没敢给他。二叔见了爷爷莫说来信的话。”元苏觉着奇怪,随口含糊应了。
  上到楼梯中间,益甫已在楼口扶梯下望,元荪抢步上走,刚一跪倒,未容开口,伯侄二人便相向痛哭起来。元荪叩了几个头,将益甫扶进房去。下人绞了手中,侄男女辈闻得元荪到来,齐来叩见,侍立于侧。益甫令元荪坐下,一面命人备饭,随问元荪父亲过世时情形以及目前家境,因何北上?事前怎无信来?元有不便明言嫂氏不良,只说父亲身后萧条,家累太重,长兄一人无力负担,预算最多只能支持三五个月,母亲见来日大难,常时愁急,恰值北京姊姊来信,令北上谋事,以便减轻家累,行前一月也曾有信禀告,许是途中遗落也未可知。益甫问:“信挂号也未?”元苏因上楼时雄图曾经嘱咐,又在伯父身后连使眼色,略微迟疑了一下,答说:“没有。”益甫虽然年老,最是明察,便问旁立孙男女辈:“你二叔有信来,哪个将它藏起,快说!”雄图知瞒不过,见弟妹们面面相觑,只得吞吞吐吐、恭身禀告道:“二叔来信那天,爷爷正想起么爷爷伤心,爹爹怕爷爷看信难过,打算过两天再拿上来,后来不知怎的就找不见了。”益甫立时把脸一沉,冷笑道:“多谢他的好意,只他不叫我伤心就够了。”
  雄图已看出神色不妙,不敢答言,恰值下人端了蛋炒饭来与元荪用,正想抽空溜出,益甫突喝道:“图孙到哪里去?还不打个电话到孙家,把你那老子给我喊回来。你二叔远来,也不给他安排住处,守在这屋则甚?我还有多少话说,直在这里打岔,只留蓉儿一人,下余都给我走!”雄图诺诺连声,率众同退去讫。元荪草草吃完,伯侄二人重叙家常。益甫虽极期爱元荪,觉着年未及冠,不应辍了学业远出谋生,无如家境所迫,自身又无余力可以相助,只得把在外面处世接物以及世途中险诈倾乱情形详为指示,谈了一阵。
  元荪问起堂兄侄辈近况,才知堂兄少章先因山西巡按使金道坚与益甫至交孙伯岳是把兄弟,仗着伯岳靠山,颇任了两次好差缺。及至阎锡山当政,虽有伯岳始终帮忙,交情却差得多。可是少章仍和先前一样放荡,丝毫不知敛迹。所署县缺离省城又近,三晋民风质朴,少章久居江浙,更在京、津、沪、汉等繁华之域常年来往游荡惯了的,太原省城都看不顺眼,外县如何能待得惯?于是常往省里跑。一年之中倒有多半年在太原大旅馆里住着,终日花天酒地,狂嫖滥赌。彼时阎锡山正以节俭清廉考查属下官吏,这等纨挎行径,又是前任一系,自然万不相容。不过阎锡山素来深沉谨慎,对于北京政府却是极力敷衍,又加新任不久,不敢得罪朝中大老,虽愤少章行为,因知他京中奥援颇多,只得姑且隐忍。
  少章如知分际,稍微敛迹,也可无事,一则自恃身有后援,二则不忿阎锡山的吝啬忌刻,这日进见,恰又因公受了几句申斥,忽然发了少爷脾气,不但不知警惕,反在宴会场中大骂当道。因为阎锡山以六行新政标榜吏治,其中有一项是禁止妇女缠足,办法是始而责成地方官吏晓谕人民,劝导禁止,继则着为严罚,派出若干调查员实行查验,勒令解放。三晋民智闭塞,妇女以缠足为美成了千百年来陋习,女子生才数岁便遭折筋碎骨之痛,父母家人一任日夜哀哭,宛转呼号,不生丝毫怜悯,反以为这是爱她,不能稍微放纵,以致大来受婆母挑剔,丈夫厌憎。流毒所及,弄得三晋妇女十九成了残废,终年坐在临窗炕头上,不能躬亲力作。那缠得好的虽似弱柳轻风,摇摇欲倒,还能自由行走,有那摧残太过的直是终年膝行,不能举步。
  这一行新政办得固是应该,不能说它不对,无如彼时民智未开,圃于旧习,多半阳奉阴违。主政的人既稍操切了些,而所派出的员役又是良莠不齐,好人大少,多以此为敲诈勒索的工具,同时自身又多是具有爱莲之癖的风人秀士,于是在严刑苛罚后盾之下,财色两贪,不是诛求无厌,便是狐假虎威,藉着查验为由,勒逼一些年轻少妇解去缠脚布当众查验,侮弄调戏无所不至,往往大家闺秀亦所不免。彼时妇女最重廉耻,讲究授受不亲,尤其这双尊足,除丈夫可得品评把玩(大同浑源等地虽有赛脚会之设,良家妇女往往参加,但亦具有种种限制,如只许眼看不许手摸之类),外人绝对不能染指,偶一睡鞋之微为无赖者窃去,即引为终身之玷,奇耻大辱,甚且酿成命案,如何肯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做那赤足大仙,任人尽情赏鉴押滤?在这极度骚扰之下也不知逼死多少人命。小民倾家荡产的更是不在少数,怨声载道自无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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