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为何那样》第56/176页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还是发了,大家七月快乐,呜呜,今天还会再更。
第53章 栖云(上)
苏松雨第一次遇见诸青,是在元化十年的秋天。
当时他将将十七岁,初来长安,去参加一场相识士子举办的诗会。
来长安这一年,类似的诗会他参加了不少,已经没有一开始的新鲜感。那日他本不想来,但诗会的举办者是梅简,当朝宰相的侄子,请帖已在手上,他不能不给面子。
诗会选在栖云楼,栖云楼建在渭水边,有十分风雅精致的楼台。正值秋天,在这天高云淡的凉爽时候,同友人登台赋诗、斗酒唱和,既舒适又风雅。
他却知道,梅简选在这栖云楼,并不只图这份风雅。除了渭水边上的临风台,栖云楼的另一特色,是它还是长安最大的教坊所在。元化开年以来,圣人召大批优秀艺人入宫,流落在外的歌姬讴者,便自发地聚集在了各大酒楼戏院。而栖云楼的歌女,均是其中佼佼。
苏松雨登上栖云楼的时候,已经来了不少同窗,见到他来了,都纷纷上前见礼寒暄,聊谁上个月所作的诗文受了谁赏识,谁去了某前辈家拜访又被其女儿青睐,一派欢声笑语。
有不熟的士子凑近来,称其听闻某家的小姐外出拜佛,在白龙寺偶遇了苏士子,回去后芳心悸动,魂不守舍,小半个月瘦了一圈,更央着父母,说非苏松雨不嫁……
话说到这里,众人皆是起哄,投向苏松雨的眼神中,艳羡者有之,揶揄者有之,敌意者有之,更有人嚷嚷着要他自请三杯。
苏松雨已经习惯了众多各色的眼神,他只是笑着摆手,说风语流言,不足为信。
某士子又道,那小姐的父母一向宠溺女儿,真的去打听了苏士子的身世人品,这一打听下来,十分满意,只等着过两年苏士子高中了,便联系苏士子远在姑苏的家长交流事宜。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哗然,有人笑道:“这家忒没眼力,以苏兄之才,檀宫折桂不过轻而易举,若真拖着等到高中之时再谈,哪还轮得到他们!”
“此话不差,苏兄才华如此,又仪表堂堂,尚书之女也配得。”
于是道喜声有,称赞声又有,先前透露出秘辛的士子凑上来,大力拍抚了苏松雨的肩:“静笃兄前途无量,眼看着功名到手,娇妻在怀,富贵之时,可别忘了我等!”
听上去是勉励的话,但他的眼神语气中却只有暧昧,即使在此之前,苏松雨同他并不相熟络,甚至连话也未曾多说过几句。
苏松雨没有拒绝这份莫名的熟络,他笑着谦让了几句,让气氛始终维持着轻松愉快。他主动引起话题的时候不多,但应对这些世故起来也算从容。元化十年的苏松雨对这一切尚有忍耐心。
酒过三巡,诗也作了几轮。在这等诗会上作的诗,并不配他花太多精力去遣词造句、铺陈韵脚。只需略微思索,他便能写出同窗们想破了头也想不出的绝妙句子。
更何况,诗文的好坏,他们实际上并不是十分在意,无论他是草草应对还是灵光偶得,换来的只有“苏兄妙对”“实在是高”。
他知道这是因为他在京中士子圈内的确有不错的名声,更因为他的父亲是苏州知州。
酒喝得多了,气氛也逐渐热烈,此次诗会的主人梅简扫视四周,见时机已到,便示意众人安静,而后轻拍了两下手。
苏松雨只在心里想,果然。
掌音刚落,两边的纱帘被掀开,一众女子鱼贯而入,皆是雪肤花貌,身姿婀娜,她们的裙袂带进一阵香风。
为首的女子朝着众人深鞠一躬,贴身的软纱勾勒出其曼妙的曲线,而后她轻摆柳腰,在乐声中,领着其余女子跳起舞来。
一时间如群芳摇曳,流蝶翩跹,栖云楼的歌女舞姬果真顶尖,无论样貌还是技艺,皆是别处怎么也比不过的,难怪栖云楼建成不过二十年,已经是长安名头最响的销金窟。
她们跳的是胡旋舞,来自西域的舞种,以热情奔放,动作大胆著称。配的乐器自然也是胡琴琵琶羯鼓之类,节奏韵律相当明快活泼。
漫长的一曲终了,众美皆是衣裳微敞,香汗淋漓。苏松雨微微侧头,往周围看去,众人已经有些心猿意马了。
此时诗会也该到最为精彩的部分,梅简起身,对士子们笑道:“今天诗会的最后一首,以栖云众美为题,对七言绝句,拔得头筹者――”
他隔空点着面前这群舞姬:“任选一美人相伴!诸兄,请吧――”
一片哗然中,士子们显然对这一彩头充满了斗志,纷纷磨墨操笔,准备大显身手了。
苏松雨默默饮着案上的酒,并不像旁人一般摩拳擦掌。他作诗向来不像他人,需要踱来踱去、冥思苦想一番,是以并没有人觉得他格格不入。
在这作诗的间隙,舞姬们悄悄退下去了,只留几名乐伶在厅堂中间奏乐,以助众人诗兴,用的还是先前那些乐器,胡琴琵琶与羌笛。
此时他们弹的是《边城月》,一首戍边将士思念故园,渴望亲人的曲子。这首曲子放在这样的场合并不合时宜,但无人在意,他们的心神投入到更要紧的事之中。
苏松雨又喝了一盏酒,他听着这缓而轻的琵琶声,突然觉得难以忍受,他起身朝外走去。
临走之时,他瞥见了先前朝他透露暧昧流言的士子,这人正在案台前遍寻枯肠,他目力极佳,不过一眼,就看到了摊开的纸张上已经写下的内容。
“蕙兰相随喧众女,栖云去处满笙歌。”
他微微一哂,又去看了看其他人的大作。
“栖云宴下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疏帘半卷微灯处,簪髻乱抛人不起。”
他不想再看,掀开纱帘想离开这处花厅,却有酒意上头的士子拉住他,他一回头,酒气扑面而来。
“苏兄!苏兄且听我这一句――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
苏松雨扶住了此人将倒未倒的身形,他状似关切:“张兄醉了罢?今日梅兄出的题可是七言――”
等他终于摆脱了花厅,来到临风台的另外一边,已经又过了一刻钟。
临风台建在渭水边,是栖云楼最靠外的位置,地势够高,又临水而建。此时正是秋天最好的时候,没有深秋的冷清萧条,没有初秋的闷热烦腻,天高云淡,惠风和畅,凉爽而清新。登临其上,很容易让人有旷达舒畅之意。
但苏松雨怎么也旷达舒畅不起来,他已经十分后悔参加今日的所谓诗会。
诗会变成酒会、或者是众人心照不宣的声色宴会,这本该在他意料之中,来长安这一年,他已经见识过许多。明知会是这样的局面,他依然来了,并且依然觉得不适。
栖云去处满笙歌……芙蓉帐底奈君何……
他品着先前花厅中见到的诗句,想到那首不合时宜的《边城月》,只觉得无聊至极。
他不知道男人们对所谓芙蓉帐底的及笄小女的遐想从何而来、也不认为那疏帘半卷处的欢好有多少乐趣。那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的美人,她的泪是对良人的思念,还是因为恩客迟迟不来,对无定生活的恐惧?
苏松雨站在栏杆边上,下边就是波光粼粼的渭水,远处群青依稀可见,在这属于秋天的凉爽的风中,他的面上一派冷漠。
花厅中的士子,乃至整个栖云楼的恩客,甚至全天下喜好往那烟花地去的男人,难道都不知晓这个道理么?他们明知娇美红颜的背后,是无尽的眼泪与痛苦,但仍贪图那一点滋味,甚至埋怨红颜只认金银,不认人。
他觉得他们可笑,但最可笑的应当是自己。因为他甚至没有拂袖而去的勇气,他只不过是个借口醒酒,偷溜出来的懦夫罢了。
他即使厌弃这一切,但仍不敢拒绝这场明知无聊透顶的宴会,从未开口斥责过这等行径,甚至没有堂皇地标榜自己的立场,告诉他们说他不愿同他们一样,他从来没有过。
只能在这样的清净地方,躲着那些不愿意面对的事,吹吹风,待会儿再慢慢走回去。回去的时候,他还得假装步履不稳,不然醒酒一说难以服人。
他为此感到自厌。
苏松雨紧紧扣着栏杆,手上青筋根根绽出,仿佛这样能消解心中的躁恨,而这份躁恨来自于他的无能。
然后,他又听到了琵琶声。
不知何处而来的琴声,飘飘渺渺,冷清又孤寂,缓缓如冰河一般流过,让他想到深冬时候的月亮,它高悬在天边,下面是尚有黑烟升起的战场的焦土。
这是《边城月》。
在无尽的烦躁恨意中,他恍然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天很淡,很空,他默默地听着这首曲子,情绪慢慢平定了下来。又有一阵风吹过,他的袍角在江风之中猎猎,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即使是因为这首他最爱的曲子,他也应该做点什么。
苏松雨转过身,慢慢循着乐声源头走去。
也许拐了几个弯,经过了几处雕梁画廊,路过了几个暗香盈盈的居室,他记不清了。苏松雨满心满念都是《边城月》清冷的声调,他想找到那个弹琵琶的人,那大概率是栖云楼中的乐伶,他身上钱袋内容颇丰,他可以全给她。如若她想赎身,他也一定满足,即使传到姑苏老家有了风言风语也无所谓,他现下一定要做点什么。
他一把推开了精致的绣门,琵琶声戛然而止,有人惊讶地看了过来。
他不管不顾,掏出身上的钱袋,跌跌撞撞地朝弹琴的人行了过去,语无伦次地赞她弹地好,说可以满足她任何的愿望,这个钱袋是一点小诚意。
献上它的时候,他还没忘记用双手才能显得恭敬,但他唯独忽略了自己异常的体温和沉重的身躯,他的头脑其实已经很不清醒。
没有等到答复,苏松雨听见抱着琵琶的人轻笑了一下。
他茫然抬头,看见了一双极为漂亮的眼,它们淡漠又坚定,眼眸深处仿佛有不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