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为何那样》第57/176页


  后来,他才知道,那双眼的主人叫诸青,号清竹居士,彼时已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她的墨宝千金难求,她的诗句万人传颂,她弹得一手好琵琶。
  这是他们共同的秘密,谁都可以弹琵琶,但注定要在官场中沉浮的苏松雨不行,以孝女、才女闻名,必须坚守所谓气节的诸青也不行。即使苏松雨的琵琶技艺是前朝圣人最爱的乐师所授,已经炉火纯青,他甚至能自己谱曲。即使教会诸青琵琶的人是教坊第一部,她第一百遍弹《边城月》,苏松雨也不会腻。
  他们因为这个秘密,成为了朋友,众人不知他们会弹琵琶,正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是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各位,晚上都是十二点左右更新,这章发红包,谢谢大家的阅读与等待。
  文中一些诗句来自于李白等人。


第54章 栖云(中)
  元化十年,十七岁的苏松雨遇见二十岁的诸青,在一个无聊透顶的宴会。
  他饮了很多酒,又在高台上吹了太久的风,头昏脑涨,莽撞地将诸青误认为乐伶。他贸然闯入,又毫不吝啬地奉上自己的钱袋,颠三倒四得说着赎身之类的话,像栖云楼中最常见的醉鬼,喝了几两上头,就想上演些救风尘的庸俗戏码。
  但这个醉鬼竟然还记着礼节,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地面,连头都未曾抬起过。
  这让诸青觉得好笑,她已经很久没碰见能让她发笑的事了。
  然后,少年茫然抬起了头,在她戏谑的问候中,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地上。
  再然后,苏松雨在自家卧榻上醒来,听到老仆念叨着,公子去赴宴还是莫要贪杯,昨日竟醉酒迷路,闯到伶人的居室中去了,伶人受惊事小,公子要是有了轻浮浪荡名声事大……
  他头痛欲裂,并不是因为老仆的喋喋不休,而是因为他已经全然记不清昨天的事,他出了花厅,登上临风台,听到有人弹琵琶――似乎是边城月,然后呢?他冒失地去寻乐音来处,弹琴的是谁?
  苏松雨想不起来了,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淡淡的轮廓,以及他倒在地上时,瞥见的云青色的袍角。
  其他的细节,他遍寻记忆也拼凑不出来,到最后,他甚至怀疑那首冷清孤寂的《边城月》,是他酒意上头的极端时刻产生的幻觉。
  直到两个月后,他去了西市一家书肆。
  这家书肆藏书并不算多,但胜在范围广泛,许多冷僻的孤本都能在此寻到,是以这家规模虽不大,但在京中文人圈子内有一定名气。
  书肆设在西市最热闹繁华的街,终日人来人往,嘈杂不堪,租金亦不菲。苏松雨第一次站在书肆挂了粗布帘子的门口,仰头看着牌匾上随意的“涤尘斋”三个字,觉得此处的确有几分特别。
  他掀开帘子,举步跨了进去,向伙计道清了来意。
  “《雾堂笔记》?公子来对了,整个长安也就我们这儿有,请随我来。”
  他跟着伙计进了一个里屋,又进了一个里屋,屋内四角皆是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排满了书册,苏松雨不禁咋舌,涤尘斋从外面看,店面并不算宽敞,未曾想里面竟别有洞天。
  伙计在一排排书架上寻了片刻,面露窘色:“真奇怪,我明明记得这本书一直未售出,怎会寻不到?”
  苏松雨见状,安抚说他今日无事,不赶时间,可以帮忙一起寻找。
  于是七拐八拐,他们来到一处偏僻的小室外,伙计刚要进去,却听得前堂又有新的客人至,苏松雨挥挥手示意他去忙,而后自己推开了门。
  陈旧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他大步走了进去,一抬眼,发现屋内已经有了一个人。
  那个人靠着窗斜斜坐着,在看一卷书,她穿着素绿色的衣裙,与身后花窗中的绿意朦胧成一片。她听到声响,也抬起头看了过来,苏松雨愣愣地看着她,他认出了这双淡漠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当下便手足无措起来,看到这双眼,两个月前的回忆瞬间就回到了他脑中,他猛然记起了自己当时有多莽撞。按理说,既然有缘相逢,他该赔礼道歉才是,但是万一人家早就忘了这茬――
  “是你。”窗边的女子淡淡开口。
  “是,是我,”苏松雨结结巴巴地说,“两个月前,某喝醉了,唐突了姑娘,实在是某的不是,在此向您赔罪――”
  那女子又笑了,她一笑起来,整个人就没那么冷清,像月亮边上朦胧微黄的光晕。
  她说:“无碍,你无须放在心上。”说着,她垂下头,继续专注于手中的书本,不再说话。
  苏松雨却因为那个笑容而愣神。
  此处的书册散乱地堆积在柜上架上,看上去比别处陈旧得多,陈墨的香气夹杂着灰尘的味道。伙计迟迟不来,他在这种令人舒心的的味道中翻找了许久,一无所获,直到窗边的女子突然问他:“你在找什么书?”
  这便是他们交游的开始,那本书原来一直在她手中拿着。
  多奇妙的际遇,他们在这间飘着细细灰尘的小室中呆了一个下午,他们聊《雾堂笔记》,聊笔记作者的英年早逝与默默无闻,聊当朝还有多少文人愿意尝试这种诡谲险峭的文风。
  他们交换了名字,这才发觉原来彼此早已对对方有了欣赏。清竹居士之名他一直有闻,她的许多诗文是他曾经细细品味赏析过的。只是她并不是好交际之人,所以来长安一年,他并没有机会遇见。
  而诸青说,她也读过苏松雨的文章,那是他初来长安时所作的两篇赋――《清平赋》、《归鸟赋》。这两篇是他在同一日写的,其中《清平赋》让他打响了自己在长安士子圈中的名声,众人皆赞他这篇文气极高,辞藻华美。
  诸青却直言不讳,她说《清平赋》雕琢痕迹过甚,这两篇中,她更喜欢《归鸟赋》一些。说着,她随口诵了其中两段,并赞它们淡而有味,情真意切。
  苏松雨来长安,已经听过许多形形色色的夸奖,但没有任何一次让他像现在这么满足与自傲,事实上,他也更喜欢《归鸟赋》,他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世人独爱另一篇,那篇他根本没有用心。
  他们又谈了许久,从诗文到吃食,到天南海北的见闻,诸青去过许多地方,尤其是西北的荒漠高山,在她描述之中有着亘古的辽阔与荒凉,令他神往。而他是姑苏人士,小桥流水、曲院风荷的景致亦令她赞叹。
  他们当然也聊琵琶,聊那首凄清哀凉的《边城月》,这竟是他们共同最爱的曲子。他说起琵琶大家顾朴之,这位传奇艺人在天狩年间的动乱后,隐居在江南,而他是苏松雨的老师。诸青却说,顾朴之还有一个师姐,二人技艺不相上下,诸青的琵琶是她一手所授。
  如此说来,竟算同门。苏松雨忍不住微笑,他们有诸多不同,却又如此相同。
  期间伙计进来询问过,涤尘斋的主人也来打趣了几句――那竟然也是位女子,诸青似乎同她十分熟络,二人语气亲密而自然。
  直到日薄西山,灿灿的红霞缀在窗边,照得室内一片暖意,他们才收了谈兴,向对方道别,并且没有约定下次见面,对于这样如故友般投契的相逢,人们总是有自信,日后还会再遇。
  涤尘斋有许多他感兴趣的孤本,若有需要,他一定会来,如若没有,他也会来。诸青是这里的常客,他们时常碰见,然后一聊一整天,那件僻静的书室成了他们秘密的聚会地点。
  她真的是个很特别的人,苏松雨不止一次在心里面想,要寻得一个如此的知己,是多么的难,而他又是多么幸运。
  来长安这几年,他已经彻底腻烦了这里,可是因为她,他开始觉得一切还有期待,他无比希望这份情谊能够长久下去。
  他为此有些忐忑,那天,他试探地问她:“不知清竹成家后,我们是否还能如今天一般谈天说地……”
  诸青当时在饮茶,闻言,只轻轻吹了口茶汤上的浮沫。
  “如若不出意外,我此生都不会成家。”
  苏松雨因为这句话有一瞬间的愣忡,心里是喜悦还是不安,他无从分辨,只笑着说:“那如何才算是意外?”
  诸青便也笑道:“倘若圣人一席话下来,要将我指婚给某人,便是天大的意外了。”
  二人便一齐笑了起来,为这无伤大雅的轻松玩笑,但苏松雨却知道,他的心沉重了数刻。
  她不愿成家,除非圣人闲极无聊要关注一个小小民女的婚事,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至于为什么不愿,他不会问,这是属于友人的距离,他一向把持得不错,正如他们从天谈到地,有些话题却从不提及。
  她是那样好,那样特别,他绝不会再唐突她。
  而正是因为她那样好,他们又那样投契,所以他悄悄爱上了她,这一定不是一件很令人费解的事吧。
  元化十四年,苏松雨会试高中,同年,他在殿试中夺得进士及第,是那一届的探花。
  年轻的探花有着玉人之姿,他打马从朱雀大街一路到杏园,所经之处皆是惊艳喟叹,听不完的赞美之声,数不尽的锦绣前程,这理应是他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罢?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铺天盖地的热闹里,他在马背上,想寻见的只有一个淡青色的身影。
  他最后都没有寻到,所以他成了这份热闹中唯一的伤心人。
  后来,苏松雨才知道,那天她突发急症,昏迷不醒,根本无力出门。他一直知道她身体有不适,他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她苍白的面容与嘴唇,以及身体不正常的消瘦,可是他问她,她只说无碍。
  甚至当他站在了她的病榻前,她也只笑着说无碍。
  这也许会是她不愿成家的原因,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若真是因为疾病,那这病该有多么可怖,他宁愿是其他的任何一个原因,他为这个猜测而心碎。


第55章 栖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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