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画眉》第9/21页


  “什么事情?”长公主急急追问。
  “当夜,她瞧见祺王招来济州城的名妓花魁们,在花厅里饮酒作乐。你那位令弟,许是听了外面的传言,酒又喝多了,竟说了一句混帐话来!”
  “小五又造了什么口业?”长公主抚着额头,连连叹息。
  “他说,宁聘花魁女,不娶兰清君!清君听了这一句话,当时只气得七窍生烟,连家也没有回。当时清君便想着,这种夫婿,不要也罢。也真是巧,那年正巧上京的花街柳巷举办了一个什么‘花魁赛’,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竟去参加了那个花魁赛,还夺了‘天下第一花魁’的名头来!这几年,谷里的人当她在济州老家,济州的人当她还在谷里,竟让她瞒了这两年来!年前若不是令弟使计来试探我,又正好找上了清君,只怕她连我也瞒着了。如今,再不能让她胡闹下去。你便去向令弟说,让他退了这门亲事儿罢!”画儿摇头。
  “这也真是报应!小五也有这么一天!”长公主不无快慰。
  “这一年来,清君冷眼看着祺王的笑话,我约莫着她的气也消了,想着无论如何,赶紧把这件事儿给她解决了才是。”
  “说的也是。”长公主想着也是这个道理。“只是,你怎么进宫来?幸好今晚陛下按着惯例在养心殿召见群臣,不会到这边来的。要是碰上了,你怎么办?”
  “我上次去你那里,也是要说这件事情的。今日进宫,一来告诉你这事儿,二来跟你辞行。”
  “辞行?你又要去哪里?”长公主惊叫。
  “这次我也说不准,江南是去不得了,要么往塞北,要么往西域,反正都是要走的,到了哪里都是一样。”画儿微微一笑:“我明儿一早就走,东西都收拾好了。想着回来这半年也没有见你几次面,这次是一定要向你辞行的。”
  “……你不像是喜欢漂泊的人,这一走,我也大约能猜出来是为了什么事儿。”长公主轻叹一声。“你们七绝谷出来的人,个个都和旁人不一样的。不管是你还是兰小姐,竟都不是平常脂粉。你这一去,又要多久?”
  “这回,我打定了主意,三年五载,是不打算回来的了。你要保重,我写信给你。”
  “也好。”长公主强笑一笑:“咱们鱼雁往返的时候,你常有好辞写了来。今日也要留给我点念想。”
  画儿一笑点头:“好!”心中早有了主意,背对长公主略走几步,清朗朗吟道:“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话音到此,忽转悠然:“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声气到此,又转亢然:“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长公主已听得悠然神往,那语声又渐渐转小:“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到此又顿住,长公主抬头看去,却见画儿转过身来,双眼亮得可比寒星――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一日晚上,柳府人人都沉浸在睡梦中,整个府邸一片宁谧。忽然马蹄声起,柳府大门被敲开,灯一盏一盏地点亮,原本应该寂静的夜里此刻一片人声鼎沸。好不容易将诸事安排好,画儿在睡梦中被叫起来,到了柳府的正厅,抬头一看,却见两位金冠蟒袍的王爷捧着一卷沉甸甸皇澄澄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万物明顺,阴阳调和,是为天下正理。今有柳氏扬眉,秀钟华阀,静肃琼章,贞媛和孝,德昭闺仪。特诏入后宫,封贵妃,赐居承乾宫,昭阳殿。钦此!”
  晴天霹雳。  
 月明歌吹在昭阳
  这本来只是一个平常的深夜,帝皇的一道圣旨让它变得不平常。朝野后宫,在这个深夜里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向明哲保身,持中庸之道的柳家,在一夜之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成了焦点中的焦点。
  柳府座落在京师的崇仁坊,按着上京城的布局,市坊分开,崇仁坊中,大都住的是朝臣权贵。昨夜当今的两位爱弟祺王和明王,史无前例地一同领了圣旨前往柳家宣诏。赫赫王驾和天使驾早惊动了附近的人家。还未到天明,此事只怕就传遍了朝野。两位王爷来宣恩诏,这是何等的恩泽?再看诏书的内容,贵妃,当今中宫无主,贵妃已是最高的品秩。承乾宫,东内的主宫,除了中宫坤宁宫外,已经是最富丽堂皇的宫殿。昭阳殿,东内十六殿之首,殿临太液池,景色优美,华贵无双。圣景帝自即位以来,召幸嫔妃十分节制。如今后宫中品级最高的,西内秋凉殿德妃,也是因为为帝皇生下了一对双生皇子而封的。帝皇性情冷酷,对世族贵家极是忌讳,纵使嫔妃需从世族选入宫中,也从不封至高位,临幸后也赐芜子汤。柳家是当朝第一世族,前几年风声鹤唳,柳家因向来明哲保身逃过一劫,但因帝皇的性子,无论如何是不会召柳家女子入宫的。谁料这一道圣旨,让朝中所有人惊掉下巴。
  后宫中炸开了锅,各宫嫔妃们一早得到消息,都乘了车轿步辇往薛太后的长庆宫来。薛太后也已经知晓了此事,便命她们在西次间里等候。老尚宫巧手梳头,薛太后手持铜镜看着自己的容貌。眼角的皱纹,零星的白发,虽然已经有了老态,但依旧可以看出,当年艳冠群芳的绝世容颜。
  “刘尚宫,你这头,梳的越发好了。哀家就是最喜欢你的手艺。”薛太后放下铜镜,微微的笑。
  “太后谬赞了。”刘尚宫恭谨的应了一声。
  “刘尚宫,你从哀家进宫就开始服侍,咱们主仆相处的日子也有三十年了。陛下和长公主,都是你看着长大的。依你看,陛下来这一招算什么呢?”薛太后问着。对这个性情冷厉的儿子,她向来有几分惧怕。陛下还是太子时,她就摸不清陛下的脾气行事。如今做了帝皇,更添了几分说一不二的龙威。虽然帝皇奉她于长庆宫,晨昏定省,朔望问安,但她有时面对这个儿子,还是有几分惧怕。帝皇前几年兴大狱,削世族,真真把她吓着了。
  “太后,奴婢只是尚宫,不敢妄言。”
  “是哀家的意思,你说。”
  “是。陛下的意思,依奴婢看,有几分安抚世族的样子。再者,就是那柳氏合乎陛下的心意,柳大人又曾是陛下太傅,向来是不问朝政的,才娶进宫来。既安抚了世族们,也对大局造成不了什么影响。”刘尚宫小心翼翼的答道。
  “嗯。你说得有理。陛下对后宫那些个嫔妃,不都是那个样儿?一个换过一个,厌了,就换个新鲜的。外面的那一群,真真是沉不住气的,不就是封了个贵妃吗?也值得跑到哀家这儿来吵吵嚷嚷?赶明儿这个贵妃失宠,再来个贤妃淑妃,她们有这精神来吵,哀家还没这精神听呢!走,扶哀家见见那一群没出息的去!”
  “是。太后慢走。”刘尚宫扶起薛太后,宫女内侍们跟了上去。朝野后宫猜测纷纷,都只说是圣景帝要安抚世族,才立柳家女子为贵妃,除了长公主这些知情人外,竟没有一个人猜到,帝皇是动了真情。只是此刻正被天下女子羡慕着的人儿,却是心乱如麻,又惊又惧。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画儿心中默默念着这两句,只觉得又是凄苦,又是好笑。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白伯伯拿了诗集来教自己唐诗,说王昌龄的七绝宫怨写的最好。教的头一首,就是这《长信秋词》。当时万万没有想到,这诗竟应在了自己身上。昭阳殿,昭阳殿,自己没有飞燕歌舞,没有太真容颜,竟也成了这昭阳殿的主人。只是不知何时,又会成了那长信宫的主人呢?画儿呆呆的坐在床榻上,只觉得眼前一片迷茫,不知今夕何夕。
  也曾想过这辈子再也回不了现代,也曾想过游历这个世界,这个天下。也曾想过在这里找一些知己朋友,也曾想过学以致用,用自己的医术救人。可就是不曾想过,会成为皇帝的嫔妃!《红楼梦》里元春说,那是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如今,自己即将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也许这一辈子也别想出来了。柳湘莲说,贾府里,只有门口那两尊石狮子是干净的,自己要去的地方,连门口的狮子也不干净了!
  不是没有想过逃走,可是,昨夜随同祺王和明王来宣诏的,还有三千龙骑尉,将整个柳府围得严严实实,便是鸟儿也飞不出去的。说是保护贵妃,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昨夜诏书刚颁下,今早,宫中就奉旨来了六尚女官,说是奉陛下的旨意,服侍贵妃娘娘,并导引娘娘熟悉宫中礼节与册封大典的礼节。女官们守在风雨园内,龙骑尉守在园外,不要说逃走成功的机率微乎其微,就算能够顺利逃走,柳家的人怎么办?柳家对她那么好,当是自己的女儿一样爱护,她又怎么能恩将仇报?画儿心中乱糟糟的想着,痛苦之极。
  “姑娘,你好歹吃一点。身子才刚好,又怎么能这样糟蹋呢?”晴霜晴雪心急如焚,端了饭在旁边劝着。姑娘从昨夜听到那封诏书之后,没有吃也没有睡,没说一句话,就这么呆呆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画儿缓缓的摇头:“晴霜,晴雪,你们赶紧去收拾了东西,等我……离开柳府之后,就回七绝谷去罢!”
  晴霜晴雪手中的碗掉在了地上,两人一下子跪了下来:“姑娘!”
  画儿垂着眼睑,轻轻的说:“自从跟了我,就没让你们过一天安生日子。在江南中毒,也是多亏了你们,才让我捡回了一条命来。如今我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你们心里,也都明白。你们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这一辈子也不会忘了的。那不干不净的地方,不让它污了你们。”
  晴雪一下子哭出了声,晴霜强忍住,坚定的说:“姑娘,姑娘还记得出谷的那夜吗?谷主信上说,从那之后我们就是姑娘的人了。姑娘去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姑娘若再不要的话,天下之大,竟真没有我们容身之地了!”
  画儿听到此处,眼泪再忍不住,扑簌簌落了下来。   
  尚宫,尚仪,尚寝,尚服,尚食,尚工。六尚女官垂手站在门外,头俱都低下,不敢看里面的情景。主掌承乾宫的沈尚宫,是进宫多年的老宫人了。此刻带着女官们站在廊上,听到屋里的哭声,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息。从先帝到当今,被封了妃子的,哪一个不是欢天喜地?偏生这位娘娘,不但不愿意,还哭成这般模样。想来陛下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令三千龙骑尉守在了外面。名义上,是要保护贵妃,可去翻一翻帝国的内廷史册,什么时候有了这个规矩?宫里宫外,此刻想必都知道了这三千龙骑尉是用来做什么的。柳家的主子们,也是一丝笑容也无。自己带着女官们来柳府之前,高远大人特地叮嘱,这一位娘娘非同寻常,要小心再小心的侍奉。还没有见到面,就先听到了这哭声,只不知道是何等样的人物?待屋内哭声渐止,沈尚宫咳嗽一声,向屋内恭恭敬敬的说道:“奴婢承乾宫总管尚宫,并六尚女官,请见贵妃娘娘。”
  屋内晴霜忙将画儿脸上泪痕拭去,起身答应一声:“尚宫请进。”沈尚宫率六尚女官进来,行了大礼,听上面说一声“请起”,方站起身来。女官们分列两旁,沈尚宫大胆抬头一瞧,见那床榻上坐的人,荷藕色的小袄,玉色的裙子,长发垂腰,眉眼盈盈。沈尚宫心中一凛,低下头去,只在心里面暗道,怪不得陛下用这种手段也要得到手,在宫中这么多年,未曾见过这等飘逸脱俗,灵巧秀丽的人儿!
  “以后,要劳烦尚宫了。”轻轻的一句话传来,带着数不尽的叹息。沈尚宫心里也是一叹,低头道一声“不敢”,便和六尚女官静静的侍奉了。   
  人生在世,虽然可以豁达,但是不能没有坚持。可以随遇而安,但不能丧心认命;可以云淡风轻,但不能得过且过。既然那高高在上的帝皇不容许自己有别的选择,那么就按着他的意思,进宫去罢。不过,指望她像别的嫔妃那样,费尽心思只求君王一顾,却是不能了。她受的不是那样的教育,做不来那样的行径。画儿默默的想着,边听着尚仪女官给她讲解宫中的礼仪和册封大典的礼节。
  她在柳府中,最受不了的就是那些大户人家繁琐的礼节。下人们见了主子要请安,晚辈们见了长辈要磕头,一天里听别人给你道多少遍“姑娘万福”。如今这宫中的礼节,册封大典的礼节,听得她头昏脑胀,心里暗暗叫苦。可是又不能不听啊。在一旁陪着她的晴霜晴雪倒是认认真真的听着,两人打定了主意要跟画儿进宫去,熟知了宫中的礼节,将来也不出错。柳家的三姊妹斜坐一旁,长宁心最细,看出画儿心不在焉,待女官的讲解告一段落,便站起来说道:“尚仪,今天就到这里吧。娘娘身子才好,容易觉得累的。”画儿如奉纶音,感激的看了长宁一眼,用眼神道谢。
  长宁掌家已久,神态中自有一番威严在,尚仪们听了这话,看画儿点头,便请了安退了出去,只留下三姊妹和晴霜晴雪在屋中。画儿一下子瘫倒在了床榻上,双手捂住了脸。
  “再这么下去,我就要疯了。”画儿模模糊糊的说着,声音从指缝里透了出来。
  “你别急,那些女官们讲的东西,还是听一听的好。将来你到了宫里,定能用得着的。”长宁忍住心里的酸楚,慢慢劝着。长亭长乐也是黯然神伤。她们柳家这等豪门,与宫廷关系密切,又怎么会不晓得那皇宫里的惊风密雨,明争暗斗呢?本来长宁早到了选秀女的年纪,但祖母母亲怜惜,让柳先生向帝皇讨了一个恩典来,柳家的三个女儿都免了参选,从此不必再去受那等苦楚。可万万没有想到,如今这样性情洒脱,喜好自由的画儿,竟要进宫去,还不知道那宫里会有什么等着她。
  “嗯。”画儿点了点头,仍是用手蒙住了脸。
  “今儿长公主遣人送过信来,让告诉你,陛下一道圣旨,命她在册封大典前不得出公主府一步。她本来想来见你的,又来不了了。”长宁想了想,还是告诉她罢。
  “嗯,我知道了。”画儿又轻轻的应了一声。来了又怎样?不来又怎样呢?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昨夜新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
  乾清宫内,圣景帝将最后一本奏折撂在龙案上,放下手中朱笔,一旁侍墨的高远忙上来收好了。帝皇站起身来,龙案上放的,除了文房四宝,几部书外,还用皇缎锦盒盛了一把折扇来。轻轻取过折扇打开,帝皇又一次缓缓吟着那首已经赏玩过无数次的诗:“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真是一笔好字。好字,好诗,圣景帝轻轻笑开,趁着今夜良辰美景,便去做一回不入流的登徒子又如何?
  此刻柳府外,三千龙骑尉虎视眈眈。
  “头儿,这柳府真是圣眷隆宠,女儿封了贵妃,还要我们龙骑尉来保护。柳大人看来要得势啦!”龙骑尉的副统领大大咧咧的凑到持剑而立的上官锋面前,笑嘻嘻的说。“当年在国子监学的时候,那些个老头们都不管我,只有这柳老儿,天天追着我背什么礼数教义,如今他得了恩宠,倒也是正理!不过怎么他这两天见了咱们,一丝笑也没?”
  上官锋不理他,只在心里面暗暗摇头。派龙骑尉保护还未进宫的贵妃?帝国开国这几百年来,什么时候有了这个规矩?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陛下强要了人家的女儿,柳大人根本不愿意送女进宫,就是天大的恩宠,又怎么会有一丝笑容?不过有一件事倒让他好奇得很。自己从当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近身护卫,这么多年来,帝皇虽然性情冷酷,独断专行,但从未做过这等强取豪夺之事。如今却为了柳家的女儿破了例,只不知道这位新贵妃娘娘是何等神圣?正想着间,忽然见长街拐角处走出两个人来,正待上前盘问,月光斜打过来,看清那两人容貌,上官锋大吃一惊,急忙跪下行礼,却被那人摇手止住,只不让惊动了柳府众人。
  月明星稀,黑夜沉沉,柳府的人们都在睡梦中,谁也不知道,此刻已有不速之客闯进了后面的风雨园中。圣景帝带了高远,进了小楼,直接往内室而去。守在外面的女官们见帝皇到来,急忙跪伏在地上行礼。圣景帝留高远守在外面,转过屏风,直往卧寝里去。
  沉香慢燃,帷帐低垂,帝皇放轻了脚步,掀开床帷,见佳人拥被睡着,乌丝堆了满枕。画儿白天累极,虽然心中满是烦躁痛苦,但身体的反应却是控制不了的,一沾枕头便合上眼沉沉睡去,丝毫不觉有人到来。梨雪苑一见,这才几日,又清减了许多。圣景帝坐在床边,仔细端详,见画儿身形似又清瘦,便皱了皱眉。帷帐中暗香浮动,画儿翻个身,又沉沉睡去。帝皇瞧见她脸上似有泪痕,不由心中一动。
  博雅楼上初见,他惊才绝艳。被这小人儿骗过去时,一边庆幸是个男儿,稍加磨练,必是治世之能臣,但心中总有惆怅。后来他瞧见李修仪眉目间与她有些相似,便立刻封了修仪,当时在后宫引起轩然大波。从一个普通宫女一步登天升到了修仪,是圣景朝前所未有的事情。梨雪苑中,见她沉睡的柔弱清丽之态,他又是惊喜又是恼怒。听她和皇姐说话,更是在他心里掀起一阵阵波澜。后宫的那些女人们,费尽心思,使尽手段,邀他恩宠,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家族利益。身上的金银珠宝,父兄的加官进爵,所求不过如此。但眼前这个女孩儿,那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让他震惊了。当时他便想,无论如何,要得到她,既要她的人,也要她的心。他明白,不能用对寻常女子的态度来对待她,但没有时间让他慢慢来了,她马上就要远行,如果不阻止,她就要像鸟儿一样飞走,再不回头。所以,有了那道圣旨,有了柳府外那三千龙骑尉。
  女官们天天将她的情况传回宫中,他知道,她痛哭了一场,但这个时候,他不能心软。   
  画儿死死的瞪着桌上的那些东西,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她做了这么多天的鸵鸟,可最后还是得面对。
  细细的看过去,桌上的第一样东西,是贵妃的朝冠。金丝编缠成底座,外嵌着祖母绿。九只金凤盘旋在上,红宝石嵌成凤目,各色水晶镶成凤尾。九只盘旋的金凤中间,也是朝冠的顶端,一条金龙昂然舞爪,顶着一颗硕大的东珠。朝冠下垂着串串珍珠,那些珍珠颗颗的大小色泽竟是一样。画儿苦笑,她觉得此刻自己就像那金龙爪里的东珠一样,任人来摆布自己的命运。再看过去,是贵妃的朝珠衣履。朝珠是八十八颗东珠串成,中间挂着一颗流光溢彩的琉璃。明黄的十二层纬衣,上绣着龙凤蝙蝠,青鸾麒麟,百子玩戏,山水蛟螭。这是帝皇的恩赐。女官们说,贵妃的礼服本是杏黄色的,陛下特别下旨,改做为明黄。女官们说的时候,神色中有着浓浓的羡慕,但画儿却只觉得无奈与害怕。明日,明日自己的命运就要彻底改变,那重重的宫院,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出来的一天?
  第二日天还未亮,画儿就被叫起来梳妆打扮。晴霜巧手梳髻,众人服侍她穿衣。也不知折腾了多少时候,外面礼炮响,礼官喊一声“吉时到”,画儿浑身一颤,看向外面那四十四名内侍抬的金辂。
  大势已定。   
  《帝国正史》载:“圣景十年太阴历三月六日,帝迎贵妃京都柳氏。从此椒房独宠,爱冠后宫。”   
  这是圣景朝十年来第一次在宫外举行隆重非常的册封大典。万人空巷,再一次出现了当初迎长公主回京的盛况。从柳府到皇宫的正门宣德门,再从宣德门到大明宫,奉先殿,每隔了五步便立了一位锦衣卫士。四十四名内侍抬的金辂,垂着明黄的纱帘,平平稳稳。朝冠上垂下的珠帘,阻隔了她的视线,沉重的十二纬衣,弄得她连喘口气都觉得困难。画儿艰难的抬起手,撩起面前的珠串,隔着纱帘看去,只见金辂所过之处,布衣百姓和衣甲鲜明的武士跪伏了一地。恢复原来端坐的姿势,暗暗在心里感叹,当初和三姊妹去看长公主回京时,也是这般景象,当时只感叹天家威仪,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金辂在宣德门前停下,晴霜晴雪扶她出来。抬眼看去,一道红毯从金辂前直铺到宣德门,四周御林军刀枪林立,甲胄鲜明。围观的百姓被挡在十丈之外,晴霜晴雪扶她走过红毯,前方导引的礼官在门楼前停下,只听一声炮响,宣德门门楼上丝绦垂下一只五彩金凤来。金凤口中叼着玉盘,盘中放着的,正是那一晚让她的命运从此改变的册贵妃诏。人们齐刷刷跪下,画儿没奈何,在晴霜晴雪的搀扶下也跪了下来,行了大礼,不情不愿的喊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辂退了下去,换成了步辇。三十名内侍抬起步辇,直至乾清宫前。跪在乾清宫的丹陛上,虽然隔了很远,她也感觉到那金龙座上的人,直盯着自己。高远奉旨宣读册贵妃诏书,她被盯得心神慌乱,根本没听那诏书上说了什么。然后诏书读完,又三跪九叩,领了贵妃的玺绶,被扶到白玉的台阶上侧立,接受百官命妇的朝拜。听着“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呼声,画儿没有一丝欣喜,只觉得五味陈杂。
  大明宫奉先殿,她得再跪一次,再听一次诏书。我的天啊!画儿只觉得疲累之极。在大明宫宣旨的人是她曾见过的张济,张济见了这新贵妃的容貌,方恍然大悟陛下为何如此恩宠这位新贵妃。画儿强打精神,且听听诏书上都写了些什么。那天晚上,祺王和明王来宣诏时,她迷迷糊糊只听得“贵妃”两个字就懵了。画儿凝神细听,越听越是觉得好笑。秀钟华阀?静肃琼章?贞媛和孝?德昭闺仪?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好处?真真是胡说八道!又行了大礼,叩拜了历代先祖牌位,步辇终于抬到了承乾宫。
  看着眼前的兰殿桂阁,画儿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这里,就是自己以后要生活的地方了。沈尚宫领了承乾宫的宫人们在宫门口跪迎,将她导引入正殿,在镶嵌着宝石的主位上坐了,画儿方松了一口气。晴霜晴雪知道她现在难受得要命,只在她耳边小声安慰,等各宫嫔妃们前来参拜完,就可以换下这衣裳了。画儿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阵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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