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艳宦》第118/156页
“履霜姑娘一直在府中不曾出门,芥阳姑娘还在东厂没走。”
“全部接进宫来,交给禁卫军保护,若有任何人阻拦,就地斩杀!”那张纸在她手心里一点点皱起,墨字仿佛都化作了毒蚁,顺着她的手臂向上攀爬,要把她吞噬殆尽。
拾肆得了令刚要走,忽而又顿住脚步,踟蹰道:“那……督主呢?”
戚卓容站在宫殿门口,她的蟒袍不在,今日穿的是一件旧时御赐的飞鱼服,恍惚之间,拾肆好像回到了刚和她认识的那几年。
他们这群人,都是裴祯元的死士,对于裴祯元将他们安排到戚卓容手下,说心里完全没有芥蒂,那是不可能的。但君令如山,他们尽心尽责为戚卓容办事,没出几个月,便明白了裴祯元到底为何对她青眼相加,也对她由衷地心服口服起来。
“督主。”他眼眶一热,“无论督主要做何事,属下都万死不辞!”
戚卓容微笑起来:“怎么这么激动,我还没死呢,你死什么?”
说完自己愣了一下,这话怎么这么熟悉,好像是裴祯元近来爱用的口头禅。
“督主说的是,是属下昏头了。”拾肆连忙道,“属下这就去办事,不耽误督主!”
戚卓容看着他匆匆飞奔离去,转身推开了寝宫的门。
裴祯元刚喝完药汤,看到戚卓容大步走了进来,扬眉道:“听说拾肆来了?他查到了什么线索?”
戚卓容却没有理他,只是对司徒马道:“东厂可能生变,劳烦你去坐镇。”
司徒马:“啊?”
戚卓容:“快去!你去了就知道了!”
司徒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寝宫的大门合上,裴祯元坐在床上看着她,眉尖微蹙。
戚卓容一撩衣袍,直直地跪了下去:“臣戚卓容,特来向陛下请罪。”
窗外是盛放的梅花,孤高清绝,却又为这素白的冬日,增添了一抹浅淡的亮色。她背对着窗扉,自然也看不到她一身绯色飞鱼服后,生长出的蓬勃花树。就好像是从她肩上的团纹中扎根而起,沿着后颈骨骼一路向上,然后笔直地怒放开来。
裴祯元双肩微微一绷。
“你有何罪?”他缓缓问道。
却见戚卓容抬起手,摘下了自己的官帽,轻轻放在了一边。而后伏低身子,双手交叠于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她已经有多年不曾行过这样的大礼。
“臣犯有欺君大罪。”她的声音如霜如雪,贴着地面传来,“臣假冒他人身份入宫,诓骗陛下十又二年,罪该万死。”
裴祯元目光一滞,许久,他才道:“你冒用身份入宫,朕不是早已知道?如今忽然来说这个,又是怎么了呢……燕鸣翰,燕大人。”
“臣……也不是燕鸣翰。”她的声音终于染上了一丝颤抖,“臣乃燕良平之女,燕明翰的胞妹――燕鸣姣。”
寝宫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裴祯元垂眼看着她。
她乌发如缎,以男子玉冠束起,宽大的飞鱼服之下,是一具瘦削的女子身躯。因为用力,她的十指指甲呈现出半红半白的颜色,连同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也隐有青筋泛起。
“也就是说,你是女子。”裴祯元轻轻道。
“……是。”
“你以女子之身,以司礼监掌印之名,在御前行走十二年。”
“……是。”
裴祯元靠在软枕之上,望向头顶浅金色的帐顶,道:“很多年前,你告诉朕,你是燕家子,让朕治你的罪。你还记得朕是怎么说的吗?”
戚卓容沉默片刻,回答:“陛下说,只要臣发誓再无隐瞒,也再无其他目的,陛下就会原谅臣。”
“那么,你发誓了吗?”
“发了。”
“那你应当也该记得,朕还说过,往后若再被朕发现,朕不会再给你机会。”
戚卓容抬起头来,与裴祯元对视。
她的心猛地一颤。
他太平静了,平静得不正常。他既无被欺骗后的愤怒,也无得知真相的震惊,更没有对她的女子之身表露出任何的好奇,仿佛她只是叙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陛下……”她嗓子一涩。
“是什么让你十二年来都不肯告诉朕一句真话,又是什么让你在今天突然愿意和盘托出?”他注视着她,眸色深邃。
这种冷淡的、探究的、威严的目光,她只在他审问罪臣的时候见过。她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被他用这种目光看着。
她说不出话来。
“拾肆来说了什么?”他问道,“莫非是外面有了风声,让你觉得再也瞒不下去,所以才急着找朕坦白?”
戚卓容低着头,默认了。
“你装得这样好,那么多人和你朝夕相对都没有发现,风声又是如何知道的?”他的声音听上去终于有了些愠意。
“臣……不知。”这一回,她是真的不知。
“你是不是又在外面受了什么伤,被人察觉了身份?还是说你和关履霜等人在外闲逛时说漏了嘴,被有心人听了去?”裴祯元追问道。
戚卓容拧起眉头:“陛下是如何知道,履霜知道我的身份的?”
裴祯元一顿,嗤道:“这不是一猜便知?朕还奇怪你怎么会突然对个女人如此亲近,今日才明白,你和她本就有家世渊源,又同为女子,被她看破也无甚奇怪。”
“臣已知错。”
她听到裴祯元短促地笑了一声:“不是方才还说自己罪该万死?”
戚卓容抿了抿唇:“陛下当真不愿给臣最后一次机会吗?”
“你前科累累,叫朕如何信你?”裴祯元居高临下地瞧着她,“能让你这般如临大敌,想必事态已经十分严重。不如说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戚卓容从怀里取出那张纸,呈给了他。
裴祯元打开,只第一眼,脸色便阴沉了下去。
“原来如此。”他冷笑一声,嚓嚓几下,将那纸撕成了碎片,抬手一丢,那碎屑便如雪片般纷扬而下。
“朕还奇怪,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有人敢在朕的冠礼上行刺你,原来是打着这个算盘。这是算计不成,只能强逼了!”
戚卓容道:“他们既然敢大肆宣扬,那便是做足了准备。可臣毫无准备,恐怕不是对手。臣并不是怕死,臣只是认为,他们除臣是假,威胁陛下才是真。”
“不必找这么多理由。说罢,你想要什么?”裴祯元眯了眯眼。
戚卓容道:“陛下卧病在床,不宜走动。臣想要禁卫军的调令,以备不时之需。”
“你好大的胆子。”裴祯元轻声道,“明明有罪的是你,还敢跟朕提这么放肆的要求。这檄文上骂得其实也不无道理。”
戚卓容:“臣是为陛下考虑。事到如今,臣的身份再也瞒不住,还要连累陛下背负骂名。肃王虎视眈眈,多年来就等着找陛下的错漏,为今之计,只有依靠兵力,强行镇压乱党,才能让江山免于动荡。”
“谁是乱党?”
“臣不知。”她望着裴祯元,语气坚硬,“因此臣只有……请君入瓮。”
裴祯元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才道:“你过来。”
戚卓容不明所以,但还是向前几步,跪在了他的身前。他只要一抬手,就可以拥住她的肩膀。
“朕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不见棺材不掉泪。除非有求于朕,否则什么都不肯说。”他抬起手来,却只是捻下了她发顶沾着的一片碎纸,“戚卓容,朕有时候会很恨你,你仿佛就是笃定了朕会心软,才会越来越肆无忌惮。”
头顶传来长长一声叹息。
“可是,朕除了再给你一次机会,朕还能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