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艳宦》第64/156页


  陈敬见她这么快放过了自己,不由眉头一拧。
  “诸位大人想必早已听说,陈鸿畴大人有位不成器的侄子,名叫陈子固,前些日子因私设赌坊,接待官员嫖宿,现已行了刑。他生前曾有一回酒醉,无意中告诉民女,陈鸿畴大人与松江府一名富商私交甚笃,松江府内的织户一旦织出了什么新样式,便会被这富商收走,辗转送到陈鸿畴大人府上,最好的那批料子已被陈大人挑完,剩下的,才会轮到京城中其他地方。”
  她没有点破,但所有人都听懂了,这个“其他地方”甚至包括大内。
  陈鸿畴心里一虚,却面不改色驳斥道:“胡说八道!你是从哪来听来的消息,竟要如此害我?”他转而朝小皇帝高呼,“陛下,臣恳求禁军立刻搜查臣的府邸,看看全府上下,是否有这女子说的所谓布料在!”
  “陈大人既然敢如此说,那便是府中已提前做好了准备,又何必劳动禁军白跑一趟?”
  “你这女子好一番诡辩,陛下,正话反话都让她给说了,臣、臣一身清白,反倒不知如何自处了!”陈鸿畴哭丧了脸,似乎在要小皇帝为他主持公道。
  不知是谁插嘴道:“就算是真的,这与燕良平一案又有何关系呢?”
  “这位大人问得好!民女要检举的正是此松江府富商!”她面向小皇帝,语出惊人,“陛下,当年燕良平被指贪墨,是由他手下的工匠亲口指证,说他下令私改铸铁模具尺寸,从中牟利。而此富商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那指证燕良平的工匠!”
  朝中顿时一片哗然。
  “荒谬!”陈鸿畴道,“那工匠有从党之罪,当年分明一并处死了!”
  履霜讽笑道:“陈大人,这么久的案子,一个小小工匠的下场,你倒是记得很清楚啊。”
  “陛下,这妓子颠倒黑白,无中生有,臣恳请陛下,立刻将她打入大牢,免得在此混淆视听,玷污这奉天大殿!”
  “陈大人,说话积些口德。”戚卓容冷冷道,“陛下宣关履霜入殿陈言,正是陛下爱民如子、一视同仁的表现,岂容你在此口出恶言,平白污了陛下名声?真要论个净脏,谁又能比得上您那位好侄子?咱家看陈大人这身上也不大干净,不如也一并退出去,免得玷污这奉天大殿罢。”
  “行了。”小皇帝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全都安静下去,“你如何得知,那富商就是当年的工匠?”
  “也是陈子固酒后所言。”履霜眼睛也不眨地回答。
  “不可能!”陈鸿畴立刻道,“陈子固根……”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个陷阱,紧急调转话头,“陈子固都已经死了,你这样信口雌黄,不就是仗着死无对证吗?”
  “陈子固确实是死无对证,不过陈大人,那富商,可还活得好好的呢。”戚卓容不紧不慢地开口,“陛下,臣恳请宣那富商入殿觐见,与陈大人当面对质。”
  “哦?”小皇帝笑道,“那富商不是在松江府?你已经如此迅速地将他带来了?”
  “说起这个,还得多亏了陈大人帮忙。”戚卓容道,“臣的人在松江府搜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那位富商的踪影,最后还是顺着陈大人买通的杀手一路跟踪,才抢先救下了那富商。”
  小皇帝吃惊:“什么?你是说陈鸿畴要杀他?”
  戚卓容还未回答,陈鸿畴就直呼冤枉:“陛下,戚卓容分明是血口喷人!臣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富商,更不知道什么杀手啊!”
  戚卓容:“陈大人不必着急,带人上来一见,不就可以自证清白了吗?”
  “宣!”
  小皇帝一声令下,那富商便颤巍巍地走入了大殿。
  他这辈子从没进过这么恢弘的地方,顶着朝臣与皇帝的灼灼目光,连腿肚子都在打颤,还没走到位置,便噗通一声跌倒在了地上。富商也不敢再站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到戚卓容身边,朝皇帝重重磕了个头:“小人石昆,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石昆?这个名字确实有点耳熟。”小皇帝道。
  戚卓容说:“石昆是他的本名,案发后本应被处死,却得人相助暗中脱逃,后来在松江府发迹,重新通了户籍,改做丝绸生意。”
  她喝道:“石昆,抬起你的头,让各位大人好好看看,你长什么模样!”
  石昆不敢不从,抬起脸来,对上小皇帝的威严目光,浑身一颤,赶紧转了个方向,让朝中所有臣子都看清自己的脸。
  “这殿中不乏有接触过当年案子的大人,石昆是此案重要证人,长什么样子,总该有些印象罢?若是各位大人忘了,那便去找出当年办案的各级小吏,总会有人记得!”戚卓容压低眉眼,口气冷沉。
  自从履霜告诉她丝绸一事后,她便留了个心眼,让拾肆率人去好好查查这松江府富商的来历。因为不知人名,拾肆抵达松江府后费了好一番精力,才排查出几户嫌疑富商,其中有一户半月前率全家出游,至今未回。
  消息送到她的手上,她几乎立刻断定这就是要找的人,而拾肆在得了继续追查的命令后,很快又查出那富商并不是本地人,十二年前才搬迁到松江府,自带一笔不菲本金,开始做丝绸生意。这个时间点太过敏感,她立即委托司徒马赶往松江府,同时打探江湖上可有杀手近期在松江府出没。
  司徒马被追杀经验丰富,反侦察能力一流,很快就发现了也有人在打听那户富商的踪迹。然而这群杀手行踪紊乱,司徒马推断,他们也还没有找到人。于是他和拾肆一合计,便决定不再费周折,反正那群杀手从陈家那里得到的信息比他们更多,他们只要跟着杀手就行。果然,最后那群杀手在衢州府的一处深山里找到了富商一家,正准备动手时,被司徒马和拾肆等人黄雀在后,一举解决。
  司徒马问他们,到底犯了什么事才躲在这深山老林里,那富商涕泗横流,直呼后悔,说是自己从前帮京城贵人做事,事成后逃到松江府,因为害怕暴露,所以只在江浙一带做生意,哪怕有京城的单子,也绝对不接,宁愿拱手让给其他同行。但是一旦得了最好的料子,他还会按照京城贵人的要求,偷偷运到其府上,此外再不做其他接触。
  就这样过了十二年富贵日子,他都快忘了当年的事,直到前些天,听到一个从京城回来的同行在宴饮上闲聊,聊到京中那位炙手可热的权宦,正在重查一桩十二年前的旧案,直觉告诉他自己命不久矣,因此连夜带着家人跑路。
  司徒马和拾肆听完大惊,没想到这富商竟然是个这么重要的人物,赶紧连夜押他们全家入京,带回了东厂。这富商发觉自己落到了传说中那位权宦的手里,吓得肝胆俱裂,不敢再有一丝隐瞒,竹筒倒豆似的,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恨不得挖出自己脑子再抖搂抖搂。
  “如何,各位大人可看清了?他究竟是不是石昆?”戚卓容眼风扫过群臣,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应答,勾起半边唇角道,“既然无人有异议,那么,石昆,你来看看这位大人你可认得?”
  石昆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望见陈鸿畴涨红的侧脸,立刻道:“小人认得!这位是陈鸿畴陈大人!每年春蚕结束,小人都会运送一批丝绸布料到陈大人府上,小人还记得以前陈大人住在京城的咸宜坊,三年前换了住处,搬到了大时雍坊!”
  “你……你……”陈鸿畴简直暴跳如雷,“这又不是什么秘密,随便查查就能知道,定是戚卓容你这小人与他串通,对好口供,要来陷害我!”
  “咱家再想串通,也串通不到十二年前罢,陈大人?不如你来解释解释,这十二年前就该死了的工匠石昆,怎么如今还能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还摇身一变,成了松江府的丝绸商人?”戚卓容抬了抬眉毛,问道。
  “这我如何知道?当年案子我根本未曾插手,一直都是刑部在办!要问,也应该问刑部才是!”
  一直默不作声的刑部尚书黄仲时,顿时像猫被踩了尾巴一样跳了出来:“陈大人!你此话何意!”
  陈鸿畴这才惊觉自己一时激动,口不择言,竟然不小心拉了黄尚书下水。但木已成舟,此时懊悔也无用。
  戚卓容不由嗤笑一声。这黄尚书,一直与陈家狼狈为奸,庆功宴梁青露被栽赃,便是他在推波助澜。只是为人太过精明,又能屈能伸,像一条滑不溜秋的鲫鱼,始终抓不住大把柄,面上罚了点银子,抄了点律法就了事了。
  从她查父亲的案子开始,这黄尚书就对她百依百顺,要调什么卷宗随便调,要找什么人随便找,仿佛笃定了她查不到东西一样。而今日他也一直作壁上观,直到此刻被陈鸿畴点名,才显得恼火万分。


第54章 承受这天子雷霆之怒。……
  “石昆,那就你来说说,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戚卓容道。
  石昆又磕了个头,哆哆嗦嗦地说:“启禀陛下,当年武库司要铸造一批火炮,燕大人就找了一批工匠定做模具,小人也是其中之一。后来收尾之时,忽然有人找到小人,问小人想不想发财。说实话,谁不想发财呢,小人就问他要做什么,结果他说要小人趁夜里人都睡下时,偷偷往已经成型的模具里再增添涂料。小人吓坏了,说这怎么能行,这是要用来铸炮的模具,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出了差错是要掉脑袋的!可他说,现在模具已经验收过,不会再有人去量尺寸,小人这么做不会被人发现的。就算发现了,也可以栽赃成是燕大人指使。”
  戚卓容:“找你的那人是谁?”
  “是陈大人府上的管家。”石昆道,“因小人一直犹犹豫豫,那人便威胁小人,说小人已经知道了事情,所以就算小人不答应,他也一定会杀了小人。他还说,陈家办事,是给小人这个机会,全看小人识不识相,能不能抓住飞黄腾达的机会。小人……小人当时鬼迷了心窍,见开价不菲,又许诺事成后会保住小人性命,便答应了。”
  陈鸿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石昆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戚卓容,继续说道:“后来……后来东窗事发,因小人的指证,燕大人被满门抄斩,连带其他大人也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小人心里悔恨不已,可是事已至此,小人若是反水,也肯定没有命在了,因此只好按照那人的吩咐,先在狱中假死,然后随其他尸体一起被运出城外。那人倒是信守承诺,给了小人一笔钱,让小人远走他乡。”
  石昆不敢重操旧业,便去了松江府,开始试着做养蚕织丝的生意。他的生意逐渐有了起色,还娶了妻生了子,本以为安生了,谁知就在这时,突然接到陈府的信件,说是对石昆这段时间的守口如瓶很是欣慰,但若是他以后敢说出去,全家都要没命。石昆这才知道,原来陈家还一直在监视着自己。
  石昆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小人硬着头皮继续做生意,越做越大,松江府所有时兴料子都要从小人手底下过一遍。陈府又来了信,要小人每年都运一批新布料过去,小人……小人哪敢不从!直到前不久,听说朝廷在查燕大人的案子,小人心想完了,赶紧携妻儿逃跑,躲在深山避风头,结果还是遇到了杀手……”
  小皇帝问:“杀手从何而来?”
  “小人不知啊!”石昆哽咽着说,“多亏戚公公的手下及时出现,否则小人全家都要被灭口!小人想来想去,这世上,连小人的妻子都不知道小人的过去,除了陈大人,还有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杀了小人呢?”
  戚卓容道:“启禀陛下,臣已取得杀手的口供,对陈鸿畴大人□□一事供认不讳。”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露出一丝微妙的冷笑:“诸位可知,这世上最厉害的杀手都出于星海阁,而星海阁从不接刺杀朝官的单子。按理来说,要想杀这样一个商人,出价找星海阁最为稳妥,可只因是陈家下单,星海阁连个商人都不愿杀,竟然退单了。原因无他,只因陈家曾多次试图联系星海阁,要对咱家下手,甚至那已死的钱鹊也是勾结了陈家,试图买通星海阁行刺陛下,这才惹恼了对方。”
  她踱到陈鸿畴身边,摇头笑道:“陈大人,你花费千金,却只能找些不入流的杀手,连咱家的手下都比不过,真是可悲可叹呐。”
  陈鸿畴一咬牙,心一横道:“戚公公你也说了,那都是些不入流的杀手,这种人给钱就能卖命,嘴里怎能有真话?石昆当年能逃脱,分明就是钻了刑部大牢的空子,你怎知不是黄尚书害怕担责,因此嫁祸到我头上来呢!”
  反正案子是刑部判的,黄仲时也难辞其咎!既然已经拉了他下水,那大家不如一起沉下塘去,岂能留他一人得了便宜还在外逍遥!
  陈敬冷眼旁观完这半场戏,便知陈鸿畴已经阵脚大乱,全然忘了反击,尽想着如何拉人分摊罪责了。
  戚卓容,戚卓容,当真是厉害。不过也怪自家,十二年前,做事还不够老练,结果留了个隐患下来。陈敬摩挲着拐杖上的木纹,神色晦暗。
  而另一头,黄尚书已经忍无可忍:“陈大人,说话要讲证据!那石昆自己都说了,是当初假死才蒙混过关,刑部或许却有疏漏之处,但流程绝无问题!若不是你给他用了什么药造成短暂假死的假象,他又岂能逃得出去!”他也一撩袍子,跪了下去,“陛下明鉴!陈大人分明是狗急跳墙,逮谁都咬!刑部当初断案,也是因为各类证据都指向燕大人,若不是他们串通一气制造伪证,刑部又如何能下定论呢!臣、臣也是被蒙在鼓里啊!”
  小皇帝满腔怒火,拍案而起:“陈鸿畴,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他负手而立,冕旒因愤怒轻喘而震颤不休,“只为一己私利,不仅构陷忠良,还视边塞将士性命如无物!燕大人与其同僚何其无辜,要遭此飞来横祸!而将士在外九死一生,一门火炮意味着什么,你难道不懂吗!这朝臣与家眷几十口,连同塞外将士数万人,悉数折于你手!而你,竟就只为了一个区区郎中的官衔!朕竟不敢想象,你升至如今位置,还做过多少恶事!”
  陈鸿畴匍匐在地,根本不敢出声。他自知必败无疑,唯一的一点希望,便寄托在了自己的亲伯父身上。他从衣袖缝中偷偷望了陈敬一眼,见他仍旧端坐在椅子之上,身形厚重,丝毫不显慌乱的样子,不由又稍微定了定神,安慰自己,本是同根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伯父断然不会放任自己不管的。
  “陈敬!”小皇帝喝道,“你可知罪!”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直呼其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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