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狼》第2/75页


  清晨对着镜子梳理,一张苍白松弛的脸,下巴上稀稀的几根胡须,照照,我就
讨厌了我自己!遗传研究所的报告中讲,在城市里生活了三代以上的男人,将再不
长出胡须。看着坐在床上已经是三个小时一声不吭玩着积木的儿子,想象着他将来
便是个向来被我讥笑的那种奶油小生,心里顿时生出些许悲哀。咳,生活在这个城
市,该怎么说呢,它对于我犹如我的灵魂对于我的身子,是丑陋的身子安顿了灵魂
而使我丑陋着,可不要了这个身子,我又会是什么呢?如果没有在初夏的四月,因
挣着挣着还要先进而被派去商州采访,并从商州行署所在地的州城又去了一趟镇安
的老县城,商州的人事于我就非常非常地疏远,而我的生命也从此在西京坠落下去,
如一片落叶于冬季的泥地上,眼见着腐烂得只留下一圈再捡也捡不起来的脉网了。
  是狼,我说,激起了我重新对商州的热情,也由此对生活的热情,于是,新的
故事就这样在不经意中发生了。
  故事的背景材料是这样的:因为气候的原因,商州的南部曾是野狼最为肆虐的
地区,这和商州西北部盛产一种矮脚叫驴一样有名,传统习惯上,西北部的人就被
称为西北驴,南部的人就叫做南山狼了。州城里的人每年在冬季要烤烘木炭,炭市
在城南门外的广场上,他们就去广场上招买那些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卖炭翁,看着卖
炭翁的长相,他们说:是镇安人吧,要么就是柞水县或山阳县的?!卖炭翁说是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就笑了。在海边生活的人,长相都是鱼鳖海怪的模样,在平原上
生活的人,长得又多是牛呀马呀似的长脸,商州南部的镇安县、柞水县、山阳县的
人差不多有皮薄骨硬,耳朵尖耸,眼或是三白或是四白。翻开那三县的县志,分别
记载着在呈三角状的三县交界地,曾经因狼灾而毁灭过古时三县合一的老县城。我
十多年前去过那里,海拔两千米的高山顶,四周丛峦环围了一块平地,中间就是废
城池子,东西长五里,南北宽二里,形状如船。城池里只剩下九户人家,一座清代
的房子,房子前有一棵白果树,直戳戳三十米高的,满地脱落着小扇子般的叶片。
  残缺不全的城墙上还有三座低矮的城门,一个门上写着“景阳”,一个门上写
着“延薰”,另一个门上的石匾写着什么,不知道,已被鹰鹫的稀粪糊住,白花花
像涂了一摊石灰。但是,就在这座城门之外,新盖了一幢三层小楼,据说是要筹建
一所大熊猫保护和繁殖的基地,要进驻一大批研究大熊猫的科技工作人员。我在九
户人家里分别吃过一顿饭,每顿都有蒸熟的洋芋蘸着盐末,喝一种苞谷糁熬成的糊
汤,喝毕了还要伸出长长的舌头将碗舔得一干二净。他们告诉我,日子确实苦焦,
之所以还没有迁移下山,就是因为要来一大批科技人员,老县城或许从此要振兴呢。
山民陪我去了麦田,看那些古柏、残存的碑刻、佛塔和拴马石桩,竟然还看见了一
个残去一角的焚纸炉,说是当时的县衙烧毁废弃的文件用的。我坐在“景阳”门下
乱石堆上,用脚蹬蹬,蹬出一块青石,依稀认出上边刻着的“道光五年”字样。想
象着这个城池昔日的景象,却不禁生出恐惧:一座城池竟然就被狼灾毁了?!我先
以为这肯定是一种讹传,因为本世纪之初,中国发生了一次著名的匪乱,匪首名为
白朗,横扫了半个国土,老县城是不是毁于那次匪乱,而民间将白朗念作了白狼?
但九户山民异口同声地说,是狼患,不是人患,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话是那时狼真的
多,成千上万只狼围住了城池,嗥叫之声如山洪暴发,以致于四座城门关了,又在
城墙上点燃着一堆又一堆篝火。人们曾将百十头猪羊抛下城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嘛,企图打发狼群离开,但猪羊瞬间被咬嚼一空,连一片皮毛一根骨头都没有留下,
仍是围着城不走。月光下东城门外黑压压一片,所有的狼眼都放着绿光,开始了叠
罗汉往城墙上爬。人们往下掷火把,扔砖瓦,放火铳,狼死了一层又扑上来一层,
竟也有撅起屁股放响屁,将稀屎喷到十米八米高的墙头上人的身上。当人与狼在这
里对峙防守时,谁也没有想到竟有一群红毛狼,这可能是狼的敢死队,从南门口的
下水道钻进了城,咬死了数百名妇女儿童,而同时钻进了一批狼的同盟军,即豺狗
子的,专拣着撕抓马匹和牛驴的屁眼,掏食肠子,一时城池陷落。从那以后,狼是
再没有大规模地围攻过老县城,老县城虽修了城河,封闭了所有下水道口,城里人
毕竟逃走了大半,再也没有昔日的繁荣了。事过半年,白花花的狼的稀屎还干糊在
城墙砖上,街道上偶尔见着了一疙瘩硬粪,踩开来,里边裹着人的指甲和牙齿,有
人在饭馆里吃饭,吃着吃着口里有了异样的感觉,掏出一看,竟然一团菜中还夹着
狼毛。也就是狼灾后的第五年,开始了白朗匪乱,是秋天里,匪徒进了城,杀死了
剩下的少半人,烧毁了三条街的房子,那个黑胖子知县老爷的身子还坐在大堂上的
案桌上,头却被提走了,与上百个头颅悬挂在城门洞上,每个头颅里还塞着各自的
生殖器。老县城彻底地被毁了,行政区域也一分为三,镇安、柞水、山阳分别有了
自己的小县和小县中的小的城池。
  在这一场匪乱毁城中,有一户姓傅的兄弟分家过活。老大开着一片粮庄,家境
殷实,生有一个女儿,自小就请了教师在家授课。老二是做棉花生意的,高山顶上
不产棉花,从平川道廉价买了来山上贵卖,经年挑一个两头高翘的棉花笼担,一边
走一边喊:棉花,棉花!他为人诚实,性情却急,常常是听见叫卖声,某家的老妪
拿着铜钱出来了,他则已经走远,气得骂:这急死鬼,是逛城的还是做生意的?!
  生意做得并不好。遭狼灾的时候,粮庄的掌柜夜里拿着火铳守在城墙上,夫人
原本闭门睡觉,半夜里要解手,屋里是放着尿桶的,但她爱洁净,偏去后院厕所,
厕所的泄粪口对着院外,一只狼正从那里往里钻,一爪子就把她下身抓个稀巴烂,
失血过多便死了。闹起白朗,一队匪兵又在磨坊里轮奸了他的女儿,匪退后,邻居
的阿婆用烤热的鞋底焐女儿阴部,焐出一碗的精液。老二呢,匪退后再无踪影,活
不见人,死不见尸,街坊四邻都说要么被白朗拉走了,要么就被狼吃掉了,他的老
婆终不肯相信,总觉得丈夫还活着,会突然什么时晌就在门首喊:棉花,棉花!可
怜这老婆一双粽子小脚,走遍了方园沟沟岔岔,打问了所有见到的人,而且见庙就
进去烧香磕头。随着镇安城新建,她拖一儿一女也到了川道,川道里狼虽然比在山
顶的少,但狼仍然在大白天里就会碰着,而且装狗扮人,受迷惑了几次。母子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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