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狼》第3/75页


听说一个山头上还是有着一个庙的,又去祷告,雨天里穿过了一片苞谷地,苞谷叶
的齿边撕拉着他们的脸和胳膊,雨再沿着叶尖滴落到伤口上,火辣辣地疼痛。她让
女儿走到前边,手里紧握着一根木棒,不断地叮咛端端走,不要走散,而背在背上
的小儿,是用布带子系了三道和自己捆在一起的,还是害怕狼从后边将小儿抓走,
便让小儿的一双脚尽量往前伸,她能双手拉着。泥在草鞋上粘成了大坨,走一步十
分艰难,女儿的鞋很快就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丢失了,虽然母亲不停地骂着走快点,
女儿仍是要停下抓痒着满是黄水疮的脑袋,并弯下腰从地上拔着刺蝶菜往口里塞,
嘴角就流下绿的汁水来。她或许是饿得厉害,咬嚼声特别大,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对
面的地塄上已经站着了一只狼,狼也在咬嚼着,嘴大得像瓢,张合有些错位。做母
亲的锐叫了一声,女儿抬头看见了暮色中灼灼的两团绿光,她们立时站定,谁也不
再说话,嘴里的咬嚼声也停止了。人与狼在苞谷地里目光相持了半个时晌,松软的
泥土里,妇人的脚深深陷下去,身子明显地矮了,而脸色开始发红,眼睛也发红,
红得有了酱辣子色,披散的头发呼呼呼地竖起来了,没有风,但趴在背上的儿子听
得见摇曳中的铮泠泠铜音。一声响动,接着恶臭难闻,狼拉下了一道稀粪,或许狼
被妇人竖起的头发吓呆了,或许狼本身在病着,拉下了稀粪就坐在地上,然后又站
起来,拖着泥乎乎的尾巴走掉了。
  也就在这个晚上,他们在寺庙里遇见了老县城的一个邻居,邻居也是来为失散
的家人祈祷的,邻居告诉说:“棉花担死了”。棉花担是丈夫的绰号,妇人立即说:
你吓我,你别吓着我!邻居说这是真的,稷甲岭的山口上,匪徒们在树上捆绑了二
百多人,杀是没有杀的,留下来专要喂狼,狼就去吃了乳房和股部,也有挖出心肺
吃了的,棉花担的个头大,脖子上的一道绳索绑得很紧,那颗头还在树上,脖子以
下却什么也没有了。“这是我看见了的,”邻居说,“这是他的命,他生就了短眉
目长是短寿相啊,你得恨他,恨他把你抛在半路上!”妇人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
一股黑血喷口而出,女儿看见了空中一个红的蝴蝶在飞,蝴蝶落在了寺庙的石头墙
上,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母亲的头就砸着了她的脚,她叫了一声“娘!”娘的眼
睛全然是白眼睛。
 


 

 贾平凹作品集
 

 
第二章
 
  (……蝴蝶落在了寺庙的石头墙上,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母亲的头就砸着了
她的脚,她叫了一声“娘!”娘的眼睛全然是白眼睛。)
  匪乱和狼灾毁灭了一个县城,而其中的某个家庭遭受了悲惨的命运,翻开商州
南部各县的志书,这样的例子几乎随处可找。从上个世纪一直到本世纪初的三四十
年,商州大的匪乱不下几十次,而每一次匪乱中狼却起着极大的祸害,那些旧的匪
首魔头随着新的匪首魔头的兴起而渐渐被人遗忘,但狼的野蛮、凶残,对血肉的追
逐却不断地像钉子一样在人们的意识里一寸一寸往深处钻。它们的恶名就这样昭著
着。我曾经三次去过商州,曾一个夜里正坐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吃晚饭,村口有人
喊:“狼来了!”院子里的人全都扔下碗站了起来,院门哐啷关了,一人多高的山
墙上的窗子也下了横杠。当全家人都进了堂屋,主人疑惑道:“真的狼来了?好多
年狼没有进过村呀?!”掮了一把明晃晃的柴刀走了出去,果然最后落实到狼并没
有来到村里。虽然那是一场虚惊,却如同在城市里谁突然呼叫地震了一样,必然就
出现人群的混乱。而至今在所有的人家,孩子哭闹,大人们依然在嘿唬:再哭,狼
就来了!哭声立即戛然而止,虽然这孩子没有见过狼,长大到老,一辈子也可能再
难看到狼。
  那个妇人,继续补充故事的材料吧:妇人到底是气绝了,但她的女儿和儿子却
艰难地活了下来。女儿是被在寺庙里遇见的那个邻居收养的,不久就随养父做生意
去了省城,这女儿是真正享了福了。儿子是没人管的,但在流浪中一天天野长,最
终竟成了一名猎人。商州的猎人春夏秋冬都要头剃得精光,扎着裹腿,蹬着麻鞋,
黑粗布的对襟袄虽有纽扣偏是不扣,用一条腰带勒着,腰带是丈二长的白绒线织的。
背着猎枪,牵着猎狗。狗当然是土狗,头要小,腰要细,腿特别地长,自幼就割断
了尾巴,模样黑丑如鬼。这猎人打了一辈子野物,在儿子出生的时候,他用一百只
狼的前胸皮毛连缀成了一张特大的褥子,把五尺宽八尺长的土炕铺满又一直铺到炕
地。儿子五岁起,他就带着出猎了,教小家伙亲自剥狼皮,一双嫩手伸进热腾腾的
被剥开的狼腔子里往外掏肠子,让血桃花一般地溅落在脸上。儿子见风似长,已经
比父亲更为英武,成了商州捕狼队的队长。捕狼队最多时上百人,他们经年累月,
走州过县,身上有一种凶煞之气,所到之处,野物要么闻风而逃,要么纠集报复,
演出了一幕幕壮烈又有趣的故事在民间传颂。地方政府从未投资给过捕狼队,捕狼
队却有吃有喝,各个富有,且应运出现了许多熟皮货店,养活了众多的人,甚至于
商州城里还开办了一家狼毫毛笔厂,别处的狼毫笔厂都用的是黄鼠狼的毛,而他们
绝对是真正的狼毫,生意自然更为兴旺。
  但是,英武的猎手在他四十二岁的时候,狼是越来越少了,捕狼队一次次削减
人员,以至于连他们也很难再见到狼了。翌年的冬天,州行署颁布了关于保护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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