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那晚干了什么》第5/62页


  “睡觉吧,睡着了爸爸就来看我们了。”姐姐关上灯,钻进了被窝。用废木板拼接起来的小床痛苦地呻吟了两声,好象在向她们抗议:你们都长大了,我的腰快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了。
  “你猜爸爸夜里来的时候,会不会帮我们再做一张床?”林蕊生说。“这样咱们就不用在一起挤了。”
  “我觉得这样很好啊,多暖和。”
  姐姐往前凑了凑,将温热的身体贴住林蕊生。她身上有一股由泥垢、汗水揉合在一起形成的独特气味。但林蕊生并不讨厌,反而觉得很安心。多少年之后一想起姐姐,她的鼻腔就会泛起这种苦辛而甜蜜的味道。那是姐姐的味道。
  谎言被戳穿的那年,林蕊生十一岁,姐姐十四岁。那一晚,林蕊生执意要见爸爸。姐姐拗不过她,答应了。姐妹俩悄悄来到妈妈门外,趴在门缝上偷看,结果齐声惊叫起来!那个跟妈妈睡在一张床上的男人不是爸爸,而是邻居王叔叔,是个老师。⒌㈨⒉
  “对不起,妈妈骗了你们。”妈妈送走王叔叔后,回来对她们说,“不过,妈妈真的很想让王叔叔当你们的爸爸呀。”
  妈妈哭了,眼泪一串一串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我真的很爱很爱他,我一个人操持着这个家真的很累,好想有个肩膀依靠。”
  爸爸走后,扔给妈妈一间小小的杂货铺,妈妈每天起早贪黑地经营着,艰难地拉扯着两姐妹。手也粗了脸也皱了,看上去比同学的妈妈老上好多。爸爸在世时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她就像春天里的杜鹃花那样,开得鲜艳姿烈。
  “妈妈,你们在一起吧。”姐姐忽然打断了妈妈的哭诉。
  “啊?”妈妈谔然地抬起头。
  “让王叔叔照顾你吧,就象爸爸那样。”姐姐拉起林蕊生的手,坚定地说,“我和妹妹都不想你那么辛苦,是吧,蕊生。”
  林蕊生用力点头。
  然而妈妈和王叔叔还是没有在一起。听说,王叔叔准备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了。那段时间妈妈变得十分沉默,总是盯着一个地方发呆。
  “又到年关了,杂货铺里进了那么多货,夜里招贼了怎么办?”有一天妈妈在吃晚饭的时候小声说。“很想去看店,可家里又有那么多事情……”
  “我去吧。”姐姐说。
  “可是,你还这么小……”妈妈心不在焉地拨拉着碗里的饭粒。
  “不小了,过年就十五了!”姐姐爽朗地笑,“一直都是妈妈在照料我们,现在我终于也可以帮妈妈做点事了!”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头:“好吧!别忘了带上药,万一……”
  “我知道。”
  于是那个晚上,林蕊生一个人占据了整张床。没有想像中的轻松,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她拿起姐姐的枕头抱在怀里,就象平时抱住姐姐那样。半梦半醒中,她再次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蜷缩在床的一侧,肩膀一耸一耸的,好象是冻得发抖。林蕊生连忙拖过被子帮她盖上,却不小心摸了一把泪水。
  “怎么了?”林蕊生吃惊地坐起,第一个反应是她的哮喘病发作了。她赤着脚跳下床,去摁电灯的开关,“姐姐,药在哪里?”
  “别开灯。”姐姐低声说。“我没事。”
  “哦。”
  林蕊生犹豫地回到床上。她伸出手从后面绕过去,抱住姐姐。指尖触摸到的身体很冷,仿佛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一样。“姐姐,抱紧我,会暖和一些。”她说。
  回答她的是一阵决堤似的啜泣。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撕裂了死一般寂静的夜,传得很远,就连马路上的野狗都惊慌地叫了起来,可是妈妈房间的灯却始终没有亮起。
  林蕊生在黑暗里看着姐姐抽搐的脊背,一声也不敢吭。⒌㈨②她直觉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而这件事情,也许将会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一些无法预料的改变。
  她彻夜失眠。
  3
  那晚之后姐姐再也没去看店,妈妈也没再提,好象两个人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姐姐变得很沉默。从前总是她的话最多,而现在只要林蕊生一住嘴,空气就冻成了冰。
  有一天夜里林蕊生上厕所,再次听到妈妈房间里有男人说话的声音。好象是王叔叔。林蕊生觉得很纳闷,因为他失踪了很久了,难道又跟妈妈和好了?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房门突然开了。王叔叔穿着爸爸的睡衣和拖鞋,挟着一支香烟站在门口。“蕊生,”他叫住她,浅黄色镜片后面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然后将视线集中在她胸前的某一点,嘿嘿地笑了,“过年就十三了吧,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又是一个小美人啊。”
  林蕊生听不懂他前面说的是什么,但知道最后一句是在夸奖。于是高兴地说了一声:“谢谢叔叔。”
  “谢什么,赶紧回屋睡觉去。”妈妈阴沉着脸出现在王叔叔背后。昏暗的灯光在她的脸上投下变幻的阴影。
  “哦。”房门在林蕊生身后怦的一声关上。隐约地听见妈妈带着哭腔的争吵:“王志诚,你又想干什么……”王叔叔不悦地抬高了声音:“至于那么敏感么?我只是跟孩子打个招呼。别忘了,她们的名字还是当年死鬼求我帮忙起的呢,莲生蕊生,还别说,这俩孩子真争气,一个比一个水灵。”
  王叔叔的回归,久违的笑容重新回到了妈妈脸上,就连走路都哼着歌。一次傍晚,林蕊生看到她拿着一件旗袍披在身上,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新艳夺目的缎子布料,上面绣着碗口大的金丝牡丹。
  “蕊生,妈妈穿这个美吗?”
  “美,就象新娘子。”
  “真的吗?”妈妈的脸红了。
  “你要跟王叔叔结婚吗?”林蕊生问。
  “你懂什么。”
  “我当然懂。结婚就是像王子和公主那样,在一起幸福地过一辈子。”
  妈妈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失神地看了一会儿,接着将旗袍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轻轻叹息了一声,眼睛里盛满了落寞。最后突然捏住林蕊生的肩膀,神情迷乱地说:“蕊生,如果有一天妈妈求你做一件事情,你答应吗?”
  “嗯。”
  “好孩子。”妈妈用力抱住了林蕊生。她的怀抱里散发着另一个男人的气味,林蕊生不喜欢。她挣扎了两下,然后就看见姐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镜子里。一双黑眼睛就像泡在潭底的鹅卵石,凛凛地发着寒光。
  这之后没几天的一个深夜,林蕊生半夜被人推醒。林蕊生揉了揉眼睛,发现姐姐穿戴整齐地站在床前。没有开灯,月光冰冷地打在她的脸上。“我要走了。”她说。
  “去哪里?”林蕊生吃惊地问。
  “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不回来了。”
  林蕊生怔住了。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跟姐姐分开,⒌9②而且还是“永远”。
  “为什么,你不要我和妈妈了?”
  “不,我会带你走,不过不是现在……等我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你的时候。
  “妈妈知道吗?”
  “别告诉她……蕊生,我有个东西送给你。”
  一个冰冷的东西塞进了林蕊生手里。林蕊生打了个寒颤――是刀,足足有一尺长。
  “记住,如果妈妈要你去看店,千万别去!”
  “噢。”
  “还有,那个姓王的不是什么好人。如果他靠近你,就用这把刀捅死他!”姐姐的眼睛像刀一样在夜色里闪着光。
  “噢。”
  就这样,十四岁的姐姐新年即将来临前的一个深夜,毅然离开了家,一走就是十几年。不过她一直都跟林蕊生保持着联系。有时是书信,有时是电话。她从来没有提过妈妈一个字。
  后来林蕊生什么都知道了,因为有一天晚上,王叔叔闯进了她的房间。她拼命喊救命,可是妈妈始终没有出现――就像那天夜里一样。绝望的她从褥子下面抽出了那把刀,闭着眼睛刺了过去。
  恶心的男人鬼叫一声逃走了,床单上留下了一滩黑色的腥臭的血。之后他就永远地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为此,妈妈的那件绣着金丝牡丹的嫁衣也永远地被压在了箱底。
  妈妈什么也没说,只是每天用怨毒的眼神看着林蕊生。仿佛一瞬之间,她的头上生出了白发。酗酒、抽烟,以惊人的速度衰老着,就像一枚被吮干了血肉、丢在沙漠里自暴自弃的枣核。不到四十岁,已是一身的病。
  4
  姐姐曾经回来过一次,是在林蕊生十八岁的时候。没有回家,让林蕊生去车站见她。林蕊生激动得失眠了好几天。见面那天是个灰蒙蒙的阴天,大片大片的乌云从头顶迅疾地掠过,夹杂着沉闷的雷声。雨滴迟迟不肯下来,就像一个哭干眼泪的怨妇。
  在万头攒动、此起彼伏的人海里,林蕊生看到一个女人蹲在垃圾筒旁边吸烟。长头发,黑裙子,就像一片浓缩了夜色的影子。她的视线紧紧地跟着马路对面的一对恋人。女孩怀里抱着一束娇艳的玫瑰,笑容就象穿透了乌云的阳光一样干净灿烂。
  “你不知道我多羡慕她。一看到她的笑脸,我感到整个天空都亮起来了……”
  多少年后林蕊生一直记得姐姐说过的这句话。
  “你怎么学会抽烟了!”林蕊生走过去,生气地将烟从她嘴里拔出来,扔在地上踩烂。“不知道自己有哮喘病啊。”
  她晃了晃,答非所问地说:“跟我走吧,蕊生。现在我能够保护你了。”隔了六年,她身上有了崭新的气味,很陌生。
  林蕊生摇头。“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怎么管我!”
  “好了,我答应你以后不抽了。”⒌9㈡
  林蕊生看着她,目光渐渐柔软下来。“回来吧……现在的她,又老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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