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姑娘》第13/23页


  他离开寨子那天,她跑啊跑,沿着起伏的丘陵线追着队伍,心里有满满的话,却不知能不能对他说。
  她什么承诺也给不了,连安抚都做不到,舍不得他走,只能一直追寻他的身影,内心反反复复、起落无边,直跟到好几里外,那叮叮当当作响的红漆铃音破风吹过天云,她终才在风里止步。
  能吗?
  她真能放胆回应他,不再有所顾忌吗?
  老天爷真能允她吗?
  见她脸色阴晴不定,力千钧心底暗叹,大掌抹了把脸,道:“我没什么其他意思,只是单纯把想法说出,你别理会我。”
  “这件破得好严重,不好缝补了,但布面还能裁出来做袜子。嗯……”她拿着破衣前后翻看,沉吟后笑了。“应该能缝上两只大袜子。”
  力千钧掀着唇欲言又止,觉得姑娘待他似乎哪里不同,又似乎一切一如以往。
  真要命!真头大啊!谁可以对他说分明?
  “婉儿,我――”
  “对了,今年寨里的麻和棉收成都好,我织了些布,也帮力爷做好几件冬衣,待回到‘霸寨’再取给力爷试穿,看看有没有地方得改,好吗?”
  “呃……好。”
  云婉儿温婉地点点头,又道:“我来时,大娘和婆婆们托我带来几瓮酱菜,要给那些尚不能返回‘霸寨’的汉子们带在路上吃,还特别烤了些香麦芝麻饼一块儿带来给大伙儿,你想吃吗?我取些饼过来,好吗?”
  “呃,好……”
  于是,力千钧就傻杵在原地,看着姑娘对他羞涩一笑,看着姑娘把破衣郑重地收在自个儿臂弯里,看着姑娘身儿一转,走了出去。
  自始至终,他都觉得身在梦里,思绪飘飘的,抓不到边际。
  还有,姑娘来这儿的最终目的……她适才说了吗?
  
  走域外的人马回到玉家行会暂歇,再做整顿后,盛夏早过,秋气已甚高爽。
  “霸寨马帮”与“江南玉家”各取所需,各得利益,队伍又一分为二,马帮归马帮,玉家归玉家,只除十来名马帮汉子将继续走货到江南去,把此次在域外搜罗到的几箱珍品驮给合作多时的老铺代为销出。
  到江南的这趟路对马帮汉子们来说,简直易如反掌,石云秋起用年轻一辈,冲劲十足的汉子领队,仍由经验老道的莫老爹压队,自个儿则领着其余汉子们,赶着大批骡马先行返回“霸寨”。
  向来领头的力千钧这会儿也随队回寨。
  他尽管浑身瘀痕,但歇息几日后,精气神已然补足,要他再来三趟远途走货都不成问题,得留神在意的是母骡春花。
  春花领着骡马队挺过那场落石后,一路无事回到玉家行会,但刚抵行会第一天,她状况忽然不太对了,像是累坏了似的提不起劲,食量变得好差,硬要她吃、又或者连哄带求地要她多吃一些,她水汪汪的大眼瞧着满脸焦急的主子时,总有种力不从心的神气,让力千钧当真心如刀割,痛得要命。
  而从行会启程回“霸寨”的两天路程,力千钧舍不得母骡再操劳,他让她躺在大板车上,一路将她拉回寨子,带她回家。
  马帮返抵“霸寨”已五日。
  这五日,力千钧哪里也不去,成天守在住处后头的大草棚里,和心爱的母骡在一块儿,连寨中前所未有的庆功兼洗尘大会也没露脸。石云秋亲自来拎他去大吃大喝,他不依,据说那晚他跟悍马般的帮主大人干了一架,打得昏天黑地、风沙四起,被连连击退的帮主大人最后还气得大骂――
  “呆头!你老死在里面好啦!春花见你这要死不活的德行,板牙都要笑掉!”
  结果,一张方桌和两张椅凳追着帮主大人掷将出来。
  没辙了。
  石云秋最后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哎呀呀,都说人是英雄、钱是胆……呃……是人不是铁打的。力哥儿尽管生得高强壮硕,连着五天不吃不喝也说不过去,婉儿,你待会儿见着他,得好好叨念他几句。”扯着姑娘右边袖子。
  “使不得啊!千万别骂!咱们大当家的才说他几句,两人都打起来了,婉儿瘦瘦弱弱的,万一力哥儿发疯发火,她哪吃得了他一拳?”拉着姑娘左臂。
  “婉儿,别怕,力哥儿他要不听你劝,老婆子教你绝招――就哭给他瞧!得哭得泪眼汪汪、梨花带雨的,看他心不心疼你。”把姑娘的脸儿扳正。
  云婉儿臂弯里挽着两层的竹编食盒,走了一小段山径。方来到力千钧所住的屋子外,就被守在屋外的大娘和婆婆们团团围住。
  “霸寨”的女人们这几日常来此地观望,发现云婉儿确实比帮主大人强,柔能克刚啊,只要婉儿一进力哥儿的屋,总能待上许久,久到月娘都探脸出来,才见她踏出门来。
  “我知道。我会劝他的。”云婉儿柔颈略垂,颔了颔首。“你们别太忧心,我进去瞧瞧他。”
  安抚了女人们,她走进岩片堆造起来的矮围墙,踏进他的屋子。
  这地方一样是用石料建造的,较她的小石屋大上两倍有余,而且天顶更高。
  此时屋中静谧谧,她将食盒搁在桌上,旋身走往屋后,果然在草棚那儿寻到力千钧的身影。
  男人在四散的干草上席地而坐,母骡四腿并拢躺在他身旁。
  他面容憔悴,神情温柔,大掌不断抚着母骡变得好暗淡的细毛,似乎已和她说了许久的话。
  云婉儿鼻腔泛酸,热意瞬间冲上眼眶,模糊了视线。
  在玉家行会时,虽知春花病了,他尚能自持,后来返回“霸寨”,春花的状况突然一落千丈,似乎晓得已到家,不须再强撑下去,而他连着五日都伴在母骡身边,虽未到完全不吃不喝的地步,但也得有人按时在旁照看叮嘱,要不然他是不会想到那些的。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力千钧抬起更形瘦削的黝脸,红丝轻布的深目烁了烁,冲着她淡勾起嘴角。
  “春花才跟我说起你,她想见你,你就来了,真好。”
  “是吗?那当真好。”云婉儿走近,学他席地坐在干草上,泪已一颗颗沿着匀颊往下掉,她没去理会,只是勾唇笑。“春花跟你说了我什么?”
  力千钧低声道:“她说你是好姑娘。很好、很好的……”母骡还说了很多,有些是他说不出口的。
  云婉儿把身子挪得更近,小手抚着春花,这几日她就这么陪着他们,叮咛他吃喝,帮他照顾母骡。
  “我其实……没多好。”
  泪珠依旧串串滚落,她吸吸鼻子,勉强把每个字说清楚。“春花才是好姑娘,是很好、很好的,没谁比得上……”
  力千钧静默着,沉静瞅着姑娘和爱骡好半晌,徐缓道:“要是骡子或马儿死了,寨里的人都要把它们放到山上去,找一个空旷又干净的地方摆着喂鹰。我不要春花去那种地方,她五岁时就跟着我,跟了整整十五年,有情有义,相挺到底,我想她留在身边,好吗?”
  “好。”云婉儿点头,眼都哭得通红了,心里明白男人并非询问她的意思,而是明确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扬唇笑了。“谢谢你。”
  云婉儿不太明白他道谢之意,但此刻的她没心神想那么多,只能摇着螓首,心疼不已,为了男人和他的母骡。
  “呼噜噜――”忽然,病恹恹的母骡晃动着尾巴,大脑袋瓜略抬,往旁边奋力地蹭啊蹭的。
  力千钧张臂一揽,顺势把她的骡头揽进怀里。
  他就这么静静揽着,抚顺皮毛的手劲再温柔不过,母骡低低的、断断续续又哼了几声,仿佛仍放心不下他,鼻头在他胸怀里轻蹭再轻蹭,来来回回了几次,直到再也使不出丁点儿气力,那双雾蒙蒙的大眼垂了下来,终于,她在男人的怀抱里呼出最后一口气。
  云婉儿望着这一幕,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呜咽着、低泣着,下意识用手捣住嘴,但哭音仍透出指缝,泪流满面啊泪流满面,像是从来不知自己会如此伤心,那些泪仿佛永远也止不住。
  然而抱着心爱母骡的男人,他眉目低敛,一滴泪也没流,面庞温柔依旧。
  她听见他低低唱着――
  “……大年初一要出门,哎哟,我的小心肝,阿妹不舍我,阿哥舍不得卖骡马……舍不得责骡马……”
  
  大石屋后头的草棚边,力千钧为春花造了一个坟。
  坟前没有立碑,微微隆起的土堆前只压着一块方石,石上挂着成串的红漆铃铛,一切简简单单。
  寨里的人听闻春花走了,悲喜参半,但毕竟喜大过悲,心想生老病死本属常情,春花两眼一闭不必再受苦,而力千钧这么彻底的痛一痛也好,待痛过后又是一条活龙,重新再上路。
  这两日,云婉儿当真成了寨民与力千钧之间唯一联系的通道,大伙儿要给力千钧的东西全往她怀里塞,想打探大石屋里的消息,找她一准没错。
  进屋,秀气身影笔直往屋后去,如所预料的,男人在那里。
  他盘腿坐在母骡坟前,地上摆着三大坛酒和两只宽口大碗,就这么和母骡你一碗、我一碗地“对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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