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忘了忘记你》第112/128页
祉明打来电话,只是想问候平安,看她是否带米多安全到达北京。他在登上飞机前,隔着玻璃甬道望见她的脸。她在与他告别,他从她的表情中读到了一种让他不安的东西。
所以他打来电话,他需要确认,确认她和米多都安全,无论是身还是心。可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一天一夜过去了,他开始担心。
第二天,电话终于接通,听到的却是李昂痛苦的声音,“你来北京吧,越快越好,兴许还能见她一面。”
祉明即刻乘飞机赶到北京。
苏扬还在重度昏迷中。祉明望着躺在病床上的苏扬,听着李昂断断续续地讲述事情经过。李昂痛苦并自责,他没有撒谎,也不为自己开脱,只是真心悔恨。
祉明一言不发,目光落在苏扬身上,久久都不移开。李昂说完事情,抬起头来看着祉明。他的样子和几年前有了一些变化,反偷猎与逃亡生涯练就了他强健的体格,在非洲的流浪让他身上多了一股原始的血性。李昂看着这个昔日的对手、情敌,这个充满野性与力量的男人,他的样子犹如一头从远古走来的兽。他显然是愤怒的,他心爱的女人与孩子被置于这样的险境,李昂相信他完全有理由愤怒到动手杀人。他看着他走过来,墙边就有一只半人高的氧气瓶。他若就手抄起,猛地砸过来,瞬间就可以为他爱的女人报仇。尽管他只剩一条手臂,但这样的攻击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他相信他做得出。
李昂没有想到躲闪。他站在原地,看着祉明走过来,目光是镇定的,甚至带有放弃的消极。就这样吧,想要泄愤就来吧。我不畏惧死亡,至少我努力争取过我想要的一切,至少我没有丢下我爱的女人,一去三四年。谁比谁残忍?是谁把她害成这样的?
祉明并没有拿起什么氧气瓶。他就那样走过来,甚至都没有看李昂一眼。他的目光完全定在苏扬的身上。这一刻,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在听李昂说了什么。他要听那些废话做什么?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她,他挚爱的女人。他根本没有在想这件事是谁的错,谁该为此负责,谁该偿命,谁该去死。他纯粹地,只想唤醒她,让她活过来,让她好起来,让她睁开眼睛再看一看这世界,让她再听一听他的声音,让她再抱一抱他们的孩子。他的心愿就这么单纯,他要做的事情就那么简单:拉住她的手,叫她的名字,让她醒来。可她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泪水渐渐充盈了他的眼眶。这一刻,李昂终于知道,眼前的这两个人有多么深爱彼此。
第二天,医生宣布,若病人持续昏迷,或有变植物人的危险。李昂四处求医问药,寻求办法。祉明一直守在苏扬的床边,不吃不睡,也不放开她的手。他就那样一声一声地唤她,他怕他一旦停止,她就真的离去。
或许正是这不言放弃的心感动了上苍,第三天,苏扬醒来了。
在苏扬昏迷的这段时间,郑祉明和李昂,这两个曾经的对手,在病房里度过了自他们相识以来最为奇特的三天。在苏扬昏迷的这三天里,他们似乎尽释前嫌,对彼此都很温和客气。即便没什么话,两人之间却有一种默契,只是为了共同的目标,让苏扬尽快醒过来,脱离危险。但这样的和谐与友好,毕竟还是表面功夫,并且短暂。他们都是出色的男人,又爱着同一个女人,无论现实与境遇如何变换,只要彼此生活有了交集,他们便不可能停止暗中的较量,或者放弃自己的立场与骄傲。
短暂的和平,或将随着苏扬的醒来而告终。此刻,当苏扬听李昂说完这所有的事情,苏扬心中的迷茫再次生起。又回来了,一切又要重新来过了。她该怎么办?他们都该何去何从?
隐隐地,她觉得自己有了一个答案。一个决定正从她心底最深的角落慢慢地、慢慢地爬上来。她这时才意识到,它其实早就在哪里,始终在那里,只是她一直躲避着它、压抑着它。只有到了此刻,当她刚刚脱离死的幽谷,爬上生的悬崖,她才敢直面这个惊人的决定。
她听到李昂又在对她说着什么,她的目光一直在李昂身上,只是神思跑远了。她感到李昂拉起了她的手,她调整了目光焦距,让他在眼前清晰起来。她听到李昂在说:“苏扬,对不起,原谅我,是我昏了头。你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想照顾你,还有米多。我想着,或许你真的随我到了北京,生活安定下来,你会快乐的,米多也会快乐的。我已经为她联系好了幼儿园,全市最好的双语幼儿园……”
“我们扯平了。”苏扬忽然打断了他。
“什么?”
“我们扯平了。”苏扬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脸上的微笑很浅、很缓慢、很纯净。
李昂突然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那一年,她用安眠药让他错过了竞选,她犯下罪行,伤害了他。这一次,他用同样的办法,差一点害死了她。她现在释然了,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这三天三夜的昏迷让她可以安心地把新账旧账一起从心头抹去。从今以后,他们谁都不欠谁的了。她可以心安理得地作任何决定了,李昂已经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她的决定。
这一瞬间,无数种感觉掠过李昂的心头,嫉妒、懊悔、愤怒、悲哀、失望、恐惧、伤心……但他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就那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看着苏扬,看着这个让他爱到无可奈何的女人,看着她脸上那抹浅浅的、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这丝甜蜜是与他无关的,这丝甜蜜是在庆祝另一个男人的归来,是在庆祝她重获自由。
“我们扯平了。”这句话在空气中暗暗回响。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那样平和、温柔、满足。如今她要离开他了,彻底地永远地离开他了,她竟是这样愉悦、安详。她已经死过一回了,所以她再不是谁的未婚妻。她自由了,她爱另一个男人,胜过爱她自己的生命。
李昂的脸白得像雪前的天空。
就在他们这样沉默对望的时候,门开了。祉明抱着米多回来了,祉明走进来的一瞬间,明显地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异常气氛。他知道苏扬与李昂一定正在说什么,他们正在为什么事情对峙、权衡。这种紧张感因他和米多的到来而松垮下来。
米多从祉明怀里挣脱开来,一下跑到苏扬面前要妈妈抱。苏扬笑着摸摸米多的头,又俯身亲亲她的脸。祉明走过来,蹲在米多身旁,小声哄着:“妈妈刚刚醒来,抱不动米多,还是让爸爸抱好吗?”说着他又把女儿抱起来。米多勾着祉明的脖子,照样笑得很开心。祉明又对苏扬说:“你再躺会儿吧,医生说还是要注意休息。”苏扬微笑着,点一点头,望着父女二人,脸上都是幸福与安宁。
就在她身旁,李昂沉默地看着她。这个他爱了八年、付出了八年,却依然无法得到的女人,她何时在他面前流露过这样温存、安详,甚至带有一丝羞怯的眼神?此时他站在这一家三口旁边,看到这温馨、平淡的画面,他感到自己整个人已经僵硬、麻木,唯一的感觉来自那颗心,那颗心在滴血。
祉明在这时朝李昂投来目光,他像是很随意地问道:“你要不要去吃饭?”他的表情是淡淡的、温和的、客气的。但若是敏感些,便能看出他神色间隐隐的怜悯,像是在可怜李昂,在同情他,要帮助他快些从这样尴尬的、多余的位置脱身。
李昂瞬间就恢复了正常。他朝祉明微微一笑,说:“好的,我这就去。”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的。他又朝苏扬点一点头,那表情的意思是让她好好休息。然后他又摸了摸米多的头,朝她笑了笑。在做完这所有的场面动作后,他走向门口,出门前又停顿了一下,对祉明说:“这里辛苦你了。”祉明微笑,抬一下手,意思是:没事,有我在,你可以安心离开。
两个男人,心里再是波澜起伏,表面上都没有破绽。十九岁的时候,成熟敏锐如他们都已能够不动声色地防御、进攻,何况八年后的现在。
李昂轻轻地为他们带上了门。离殇
“你……”祉明想问苏扬:“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但他没说下去。顿了片刻,他又想说:“我得走了。”可犹豫了一下,也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自己无路可走了,太难了。曾经在上海,他们已凭借意志与忍耐生生割断了与彼此相连的部分,用纯粹的理性作了该作的抉择。可经过这一次的生死离别和这样的重逢,他们的意志再次被摧垮。他们被命运拖回原地,被逼迫再次选择,重新选择。可他们都明明知道,没有别的选择了。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再一次告别,再一次割断与彼此的关联,再一次忍受那切肤之痛。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他抬起手盖住自己的脸。
苏扬无声地将他揽入怀中。她抱着他,让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前,让他在自己怀里哭。他由她抱着,像个男孩躲在母亲的怀抱中,无法自制地闷声哭泣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柔声细语地劝慰,“没事了,祉明,一切都会好的。”这时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宽容、强大;耐心,又有怜悯;温柔,又有力量。
一切真的都会好的吗?他克制住情绪,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目光中有一种他没见过的东西,是一股力量和意志,又是平静和笃定。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是那个脆弱的小姑娘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对自己的猜测感到惊讶,他震惊地看着她。她已经作好决定了吗?她真的是这样决定的吗?他不敢相信。
她也看着他,还是那样浅浅地笑着。在这片刻的四目相对中,她的笑容渐渐苦起来,她的眼泪慢慢涌出来,可她的嘴角还是微微地扬着。她在无声地告诉他:“是的,我决定了,我已经死过一次。所以之前的决定都已是前世的,不作数了。活过来,于我是一次新生。我不愿再蹉跎我们的岁月。我将跟随你,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无论是海角还是天涯。我和你在一起,这是我的决定,是我将要做的事情,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后悔。”
房间里太静了。他们看着彼此脸上的泪,听着彼此无言的诉说,体会着彼此无望而深厚的感情,知道这一生他们都没有办法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