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忘了忘记你》第115/128页


  当李昂开着车在路上慢慢行驶的时候,他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或者说,是他强迫自己让脑子一片空白。他不能去想这八年来的任何事情。这一本翻不完的旧账,若要点点滴滴地细查,他会发疯。他是什么人,怎么可以疯?像那对着了魔的男女一样,疯得不像话?他绝不可以这样堕落。他的世界多么精彩辉煌,何至于为一个女人做出有失体面的举动?

  这么想的时候,他对自己微微笑了一下。笑的同时,他发现有什么东西热热地滑过脸颊,一直滑到下巴,然后滴落到衬衣的前襟上。他的意识还来不及辨别那是什么,又一波泪水已汹涌而出。他的视线完全被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开车的,他整个人处于麻木机械的状态。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生死是那么轻、那么轻的东西。

  车上的广播开着,是音乐台。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打开了广播,自他给了苏扬那最后的微笑,然后转开脸不再看她,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停车场,打开车门,上了车,驾车离开医院,驶上主路,竟然还想得起打开车上的广播的,他又给了自己一个讥讽的微笑。

  音乐台放的是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他想着,千万不要放《梦中的婚礼》。可越是想要抛开记忆,记忆越是像个魔鬼一样往心里钻,怎么甩都甩不掉。曲子一首一首播下去,的确没有放《梦中的婚礼》。但没有用的,那段旋律已兀自在他耳边响起来,昔日的画面浮上脑海。那是他第一次和她在一起过夜。他记得那天早晨,他撒了谎,他说在沙发上一夜醒了好多次。只有天知道,他根本就没有睡过。整整一夜,他在沙发上醒着,压抑着自己的冲动,不要自己起身走进卧室。她是他爱的人,爱她就尊重她的观念。天亮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渡到了忍耐的另一端,忍耐的另一端是坦然无欲。他起身走到钢琴边,打开琴盖,开始演奏他最想让她听到的曲子――《梦中的婚礼》。他要用这轻轻的美妙的音乐唤醒她。那个早晨,多么美好。

  是的,他太爱她,所以他愿意尊重她、怜惜她。她不情愿的事情,他克制着不做。整整两年,他伴着她,守着那份痛苦的隐忍。那时他不知道,她执着的坚守,全然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直到那一天,那个夜晚,他们的第一次,她终于能够接受他。他看到她脸上的泪,看着她充满疼痛与无助的奉献,心头涌涌起的是怜爱与感动。他暗暗发誓,此生定要好好待她,无论未来怎样,他都要在她身旁,保她安好,护她周全。那时他不知道,她脸上的泪,是为另一个男人而流。

  回忆开了头就无法停下,他受不了这扑面而来的回忆。他将油门踩下去,车在路上咆哮着飞奔起来。他从没把车开得这么快过,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他。或许真有什么东西在追他,或许那东西叫记忆,或许那东西叫魔鬼。它无形无影又无踪,但逼得他要发疯。超过一辆车,又超过一辆车,一路上的电子警察不停地闪,超速、抢道、违章,他从没做过的疯狂事这天一并做了。

  他跑得还是不够快,记忆又追上他了,魔鬼也追上他了。它在他耳边不停地追问,记不记得,记不记得,那年夏天,上门求婚,为她戴上钻戒,她却偷偷跑掉,消失了整整六天?他一直以为她是在生气,为那次失控的暴行生气。但事实上,她没有,她连生气这样的事情都不愿用到他身上。她懒得同他讲理,懒得与他清算。她不在乎他做错或做对,她不需要他的道歉与忏悔。她只想摆脱他,不愿分一点点时间给她。那整整六天七夜,她在哪里度过的?定是与那个人在一起了。算算怀孕的日子,自然是错不了。她爱得发疯,而他嫉妒得发疯。此时此刻,他什么都看不到,眼前只有她冷漠的面孔。她告诉他:我怀孕了,不是你的。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开车的了。绿灯变为黄灯,黄灯变为红灯,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车速太快了,在红灯亮起的一刹那,他猛地踩住刹车。车轮刚好压住了停车线。泪水还是不停地流。生死已经是那么轻、那么轻的事情。

  八年了,他一直在忍耐,在克制。他是男人,所以他必须宽容。宽容是强大的表现,强大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他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很严苛。他太重教养,太好面子,所以他只能压抑自己,压抑了整整八年。他对自己说,宽恕是美德,真爱高于一切。所以,当那个人再次抛下她的时候,当她失去母亲、孤苦无依的时候,当她躺在产房里痛不欲生的时候,他还是愿意来到她身旁,鼓励她,安慰她,给她帮助,给她力量,哪怕他双手迎接的是他敌人的孩子。

  还要怎样?他做得还不够?竟还不能感动她?她宁可独自带着孩子过苦日子,也不愿意接受他的爱。或许她认为那是一种施舍,不爱,便不愿相欠。是不是这样?即便到了现在,那个人已经结婚了,她还是要选择他,宁可要那无名无分的偶尔相伴,也不要他为她提供的坚实堡垒。她究竟怎么了?他真是不懂她。八年了,他竟然还是一点都不懂她。

  一直以来,他的生活都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绝望过,即便那时她提出分手,即便那晚见到她和那人在酒吧喝酒,甚至是在她逃婚、怀上别人的孩子的时候,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过。事情的性质彻底变了,她不再是痴痴地等待一个负心汉了。她做的事情是:完完全全、毫无怨言地接受了那个负心汉。她竟然要跟着他去四川。他与妻子团聚,她就在近旁守候。这算什么事?他完全看不出这里面的逻辑与诗意。当他听到她那样平静自如却又坚定无比地诉说时,他彻底惊呆了。但他什么表示都没有,一如既往地,他克制着、忍耐着,心里再是乱,脸上什么都不表现出来。他这样隐忍了八年,再多忍几分钟也不算什么。

  他承认自己彻底败了,或许更早的时候,当他站在病房门外,看到他们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痛哭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败了。他们才是一家人啊,血缘关系是比任何事物都坚韧的纽带,金钱、权力、钻戒、房子、车,甚至是一颗痴恋的真心,都及不上一个孩子带来的血缘。他终于知道什么才是女人对男人真正的爱,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当年要一意孤行地生下那人的孩子,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抗拒他,不能真正地接受他,是因为她不愿为他怀孕生子,是因为她对他没有发自内心的爱啊。

  他知道自己该忘了她。从此刻开始,忘记这世上有个叫苏扬的女人。他的世界多精彩,他要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大把女人排着队想要嫁给他。可是这样想着的时候,心为何还是痛呢?泪为何还止不住呢?他的眼前怎么还是过往的一幕幕画面呢?八年前的夏天,在上海,他第一次看到坐在钢琴前的她。他记得那天她弹的是《卡农》。她能够弹得很好,他看得出。但她表现得是那样随意,那样松弛,丝毫没有取悦的意思。她的浑然天成的优雅,她的自由的灵魂,她的温雅贤淑中的无拘无束,她的乖巧恬静中的热烈激昂,这一切都让他着迷。就是在那一天,他暗暗发誓,此生定要娶她为妻。

  还有那个一直以来都藏在心底的秘密,他从来没告诉过她。八年前,京大校园,理科教学楼里,他们的初次见面,在教室门口。教室里在放《北极圈恋人》,她被影协的工作人员拦在门外。他过来打了招呼,放了她进去。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很不经意、很自然。她或许已经忘了。她从未仔细想过,门口那人为什么会这样坚决、强硬地阻拦她?校园社团活动本就是半公益的,十块钱的会费也只是个形式,多少学生糊里糊涂地玩闹,这里混一场电影,那里混一场讲座。她也从未问过,为什么他会如此适时地出现,为什么他一去打招呼,那人便立刻放行了。她当然没有留意到,就在那从没像现在这样绝望过,即便那时她提出分手,即便那晚见到她和那人在酒吧喝酒,甚至是在她逃婚、怀上别人的孩子的时候,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过。事情的性质彻底变了,她不再是痴痴地等待一个负心汉了。她做的事情是:完完全全、毫无怨言地接受了那个负心汉。她竟然要跟着他去四川。他与妻子团聚,她就在近旁守候。这算什么事?他完全看不出这里面的逻辑与诗意。当他听到她那样平静自如却又坚定无比地诉说时,他彻底惊呆了。但他什么表示都没有,一如既往地,他克制着、忍耐着,心里再是乱,脸上什么都不表现出来。他这样隐忍了八年,再多忍几分钟也不算什么。

  他承认自己彻底败了,或许更早的时候,当他站在病房门外,看到他们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痛哭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败了。他们才是一家人啊,血缘关系是比任何事物都坚韧的纽带,金钱、权力、钻戒、房子、车,甚至是一颗痴恋的真心,都及不上一个孩子带来的血缘。他终于知道什么才是女人对男人真正的爱,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当年要一意孤行地生下那人的孩子,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抗拒他,不能真正地接受他,是因为她不愿为他怀孕生子,是因为她对他没有发自内心的爱啊。

  他知道自己该忘了她。从此刻开始,忘记这世上有个叫苏扬的女人。他的世界多精彩,他要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大把女人排着队想要嫁给他。可是这样想着的时候,心为何还是痛呢?泪为何还止不住呢?他的眼前怎么还是过往的一幕幕画面呢?八年前的夏天,在上海,他第一次看到坐在钢琴前的她。他记得那天她弹的是《卡农》。她能够弹得很好,他看得出。但她表现得是那样随意,那样松弛,丝毫没有取悦的意思。她的浑然天成的优雅,她的自由的灵魂,她的温雅贤淑中的无拘无束,她的乖巧恬静中的热烈激昂,这一切都让他着迷。就是在那一天,他暗暗发誓,此生定要娶她为妻。

  还有那个一直以来都藏在心底的秘密,他从来没告诉过她。八年前,京大校园,理科教学楼里,他们的初次见面,在教室门口。教室里在放《北极圈恋人》,她被影协的工作人员拦在门外。他过来打了招呼,放了她进去。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很不经意、很自然。她或许已经忘了。她从未仔细想过,门口那人为什么会这样坚决、强硬地阻拦她?校园社团活动本就是半公益的,十块钱的会费也只是个形式,多少学生糊里糊涂地玩闹,这里混一场电影,那里混一场讲座。她也从未问过,为什么他会如此适时地出现,为什么他一去打招呼,那人便立刻放行了。她当然没有留意到,就在那 天早晨,当她在三角地的海报区徜徉,当她的目光落在电影海报上久久不离去,当她记下影片播放的时间与地点,正从她身旁走过的他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脚步。那时他们还真的很年轻,眼里只有自己最爱的人与事,此外什么都看不到。他第一次知道了一见钟情的含义。
  他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鸣笛声,声音变得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尖锐、急躁。他回过神来,发现交通灯早已变成了绿色,等在后面的汽车都已是火气很大的样子。似乎是第一次,他发现这世界是这样不友好。生活糟透了,乱透了。也似乎是第一次,他再也没了力挽狂澜的激情与能耐。第一次,他对一件事情毫无办法,并且他清楚地知道,局面无可挽回。从今直到永远,那个女人不会再属于他了。
  车子慢慢开动起来。他抬起一只手擦掉脸上的泪,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流了那么多泪,可能已经把这辈子该流的泪都流完了。他轻轻踩下油门,车驶到了十字路口的中央。那一瞬间,多少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走吧,快走,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回去吧,再看她一眼,再抓住她,问一问,为什么。天使和魔鬼在交战,他正在失去理智。八年了,他忍到现在,再多忍一会儿,就彻底解脱了。八年了,他忍够了,为何总要这样压抑自己。他不是圣人,也不是什么天使。在这一瞬间,出乎他自己的意料,车猛地刹住了。几乎同时,他的手也擅作主张,突然向左打满了方向盘。在路的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汽车就那样停住,而后迅速左转,完成一个U形拐弯,进入了对面的车道。十多辆车在这突发情况下刹车、避让、擦碰。路口瞬时乱作一团,而他驾驶的这辆黑色SUV却是这样轻盈飘逸,迅捷又毫发无损地融入了反向的车流,又疾驰而去。仿佛没有一个人在驾驶它,仿佛它自己在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突然拥有了生命。
  这一抹沉郁肃杀的黑色,就这样冲着来时的方向,飞一般地折返回去。
  苏扬觉得自己从没像现在这样快乐过。她就这样慢慢走在北京的秋天里,身边是她深爱的男人与他们的孩子。她和他一边一个地牵着女儿的手。小女孩走几步便拉紧父母的手,双脚离地荡一下,而后仰起脸咯咯地笑。这是苏扬无数次幻想过的画面。
  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像在一个童话里,这样轻松,这样自由。她身边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行李,没有迫不得已的目的地,也没有等着她去履行的承诺,只有两个她最爱的人。此刻也不像在上海,那时他们心情沉重,背负着太多顾虑、克制与忍耐,自己斩断自己的欲望。而现在,经过这一次的生死重逢,他们忽然到了另一个层面,仿佛得到了一一种更为超然的自由。这样坦然无惧、心地纯澈,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良心。
  他们在十字路口停下来,他们要到街对面去打车。这个街口的车开得有些乱,直行与转弯的车辆在同一次信号灯下行驶。他们正要过马路的时候,连着几辆车转弯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此处没有交警,信号灯的时间间隔又短,秩序混乱。苏扬下意识地将米多抱起。这时信号灯又换回去了。他们只能停下,退回路边,等待下一次绿灯。
  祉明伸手过来接女儿,说:“我来抱她吧。”
  苏扬微笑,说:“没事,我来。”她心里想着的是祉明的断臂。他只有一只手,毕竟还是处处不便,连抱孩子这样的事情或许都有些费力。这样想着,苏扬只觉得心又隐隐痛起来。片刻,她抬头去看祉明的脸。他却没有什么难过,总是那样坦然笃定地微笑。他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的一刻,一股温柔的情愫萦绕开来,将他们笼罩。
  没有人说话,信号灯又变回来了,他们开始往街对面走去。这个路口行人稀少,来往的车辆都有些肆无忌惮。他们刚行至路中,却再次因转弯车辆而往后退了几步,想要等这一批的转弯车走完,找到空隙过马路。当然,他们也可以紧跑几步,直接跑过去。但因怀抱着孩子,便求稳妥,立在原地,等车子走净。
  不知为何,当他们站在那里等待,当街对面的绿色信号灯再次开始闪动的时候,苏扬忽感到一阵异常的心惊。一个女人的第六感,一个母亲对危险的无法解释的直觉。她转过头去,看到了不远处那辆正在快速驶来的货柜车。它显然是要往这边转弯的,显然是个心浮气躁的司机想要抢这次的绿灯。此时若往后退,应该能避开,但就一定过不去这一次的绿灯了;若快速往前跑,或许也能通过,但凭常识判断,货柜车的转弯半径大,硬要冲过去会相当危险。这一刻,她有些慌。立在一旁的祉明也察觉了险情,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揽苏扬,但由于他站在了苏扬的左侧,当他用右臂去揽她的时候,一下子没有用上力,没有拉住她。苏扬抱着米多站在原地没有动。一刹那的犹豫,紧接着是恐慌。有一瞬间,苏扬觉得整个世界突然静了。就在这样紧要的、容不得一丝犹豫的时刻,她突然听到米多在耳畔大声喊道:“妈妈看,那是不是李叔叔?”
  苏扬顺着米多小手指着的方向看去,李昂驾驶的那辆黑色SUV正从对面那条路疾驰而来,正冲着她们的方向。那一抹黑色来得那样快,那样决然,似乎挟裹着一股汹涌而暴烈的力量,要将她们掳掠而去,一同消失在这世界。
  陷入惊慌的苏扬彻底失去了判断。她过于恐惧,却只是立在原地不能动弹,双手紧紧地抱米多。
  当李昂从那个十字路口突然返回来的时候,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不明白再见她一眼会有什么意义。当车在路上飞驰,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赛跑。找到他们,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抓住她,将她从那人的怀里拉出来,抱紧她,深深地吻她。什么都不用顾忌了,就那样吻她,哪怕是最后一次。甚至于,将她拖过来,直接拉着她上车,然后飞驰而去,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天涯海角。是的,就这样把她抢走,有何不可?眼泪又在他脸上奔流,他被自己感动了。他从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浪漫。然而下一刻,一股歹毒又冒出来。抢走她又有什么用?她不爱你,不爱你啊。得不到的,就一起毁掉吧。八年的恩恩怨怨也该落幕了。就这样,一瞬间的事,没有一点痛苦。泪水还是流个不停。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微微颤抖。究竟想怎样?李昂,你究竟想怎样?他痛苦地问自己,没有答案。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干得出什么样的事。
  有那么一刻,他害怕向前,害怕再次看到他们,害怕看到她。但车在往前疾驰,不理会他的害怕。这一刻,他知道事情已经失控了。他停不下来了,他就快找到他们了。可他一点都无法预料自己会做出多可怕的事情。这一刻,他彻底向心里的魔鬼投降了。八年了,不再忍耐了,狠狠地放纵自己,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当车子驶到这个交叉路口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李昂和苏扬产生了同一种感觉――这世界突然静了。他看到路的对面,苏扬,这个他爱了八年的女人,抱着她的小女孩。小女孩用手指着什么,大声喊着什么。她们正看向这里。他不确定她们是不是在看他,距离还是有一点远。但几乎只是一刹那,她们就这样近了。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把车开得有多快,他这时才看清她们脸上的表情。这是怎样的表情啊。他见过她笑,见过她哭,见过她悲伤绝望的样子,但他从未见她这样惊恐的模样。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女儿,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她睁大眼睛看着这辆黑色的车。它那么黑,那么快,像一只凶猛的兽。他从不知道一双眼睛可以盛得下那么多的恐惧。
  这真是静得出奇的一瞬间。他似乎听到她尖叫,似乎看到米多哭喊,但他为何听不见她们的声音?是因为他的注意力太过集中,还是太过涣散?又或许,是他的恐惧蒙蔽了一切感官?是的,他也在恐惧。他在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呢?仅仅十天前,他与这母女俩在海南的沙滩上过着那么温暖和谐的日子。她答应嫁给他,一生一世陪伴他,是什么把这份美好毁掉了?是他,还是她?
  这一瞬间真是漫长。无数的疑虑掠过他的脑海。她怎么不动 然后他突然发现了她为什么不动,他看到了那辆由远及近的货柜车,看到了车的方向及速度,也看清了女人进退两难的境地。
  下一瞬间,他看到了她作为母亲的伟大牺牲。她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将女儿紧紧护在怀中,侧转身,用自己的后背对着那辆货柜车,用自己的躯体来承担那瞬间就要降临的灾难。这真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是不是每一个母亲都甘愿用自己的生命换孩子的生命?
  再下一刻,他看到了他,那个八年来他最恨的人。他就那样一步上前,抱紧那母女俩,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们前面。
  短短的一刹那,所有人都是本能地反应,本能地去保护自己最爱的人。没有人去想后果,去想自己的生命。他知道自己一定也没有去想,去想他爱过谁,恨过谁,去想他自己的家庭、荣誉、前途、生命,想他在世为人所拥有过和失去过的一切。在他的理智作出判断之前,他的本能已经替他决断。他没有踩下刹车,而是踩下了油门,用力踩到底,同时将方向盘微微转动了一个角度。
  这个路口所有正停着、正开着的车里,都探出了惊奇的目光。所有人都看着这辆黑色的车,像是一抹魅影,带着决然的疯狂,直穿过交叉路口的中央,撞向那辆巨大的货柜车。
  在后来的日子里,苏扬每每回想这一天、这一刻的场面,最让她心痛难忘的,就是李昂的脸。在那辆黑色SUV急速驶来的时候,苏扬抱紧米多,在万分惊恐下循着那声音蓦然回首。隔着玻璃,她看到他的脸,就在这性命攸关的一瞬间,就在这生离死别的一刹那,她第一次那么真实地看清了他的表达。
  她曾见过他温暖地笑,见过他伤心地哭,见过他因嫉妒而生的暴怒,但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如此庄重、严肃,如此深情、绝望。他没有在看她,他正专注于什么事情,专注于什么事情呢?他的表情犹如他正在计算一道复杂的物理题。他驾着车过来,来得那么快,他究竟要做什么呢?
  当她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的时候,她尖叫出来。
  他就是这样在表达爱。他在最后的时刻,没有看她,没有对她微笑,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亲吻,没有拥抱。他最后那深沉、坚定的目光,嘴角坚毅的弧度,都在表达,他爱她。但那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在这爱的末端,在这生命的终章,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奏响了爱的挽歌。
  随着一声巨响,黑色SUV撞上了货柜车的车头。碰撞的力量使得两辆车的行驶方向瞬间发生了改变。货柜车的速度一下子减慢,车头在离苏扬与祉明不到两米的时候偏斜出去。刹停后,车头的一角几乎擦着他们的后背。SUV右前方受到撞击,车体凹陷变形,减速后又因惯性而颠翻出去,打了几个转后翻倒在地。
  那一刻,苏扬觉得自己灵魂都出窍了。呆了一瞬后,她听到自己大声哭喊起来,但她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她只是紧紧抱着米多,望着那辆翻倒的车,发出或哭或喊的声音。
  祉明拉起苏扬和米多,揽着她们快速跑到人行道上的安全地带,然后他跑向那辆翻倒的车旁。
  车身已经开始燃烧,随时可能爆炸。祉明看到了被困在车内的李昂。他表情痛苦,浑身是血,身体陷在车内,无法动弹。祉明跪下身,尝试打开车门,但不行。门框已经变形,车门被卡住,无法打开。火势渐渐大起来,车体很烫。祉明用手掰掉车窗上的碎玻璃,试图将李昂从车窗里拖出来,但根本拖不动。安全带的卡槽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李昂被安全带绑着,脱不了身,也动不了。祉明又使劲扯了几下安全带,扯不开。
  “刀,有没有刀?车里有没有刀?”祉明着急,连着问了几声。李昂没什么反应,仅是睁开眼睛,无力地笑了一下。他眼里毫无求生的渴望,只有放弃的意愿。他的眼神在无言地诉说:就这样吧,这样的结局不错。你知道的,我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我无憾了。
  李昂这样的态度让祉明难过起来,但他不愿放弃。他使劲掰下损毁的车窗上最锋利的一块碎玻璃,开始用玻璃切割安全带。祉明的手被玻璃划得满是鲜血。他咬紧牙关,抓紧每一秒钟做营救的努力。李昂的眼中有了一丝感动。这个昔日的对手与情敌,冒着生命危险在救他,是为什么呢?此刻他来不及去想,也没有力量去想。他太痛了,太痛了。他倒宁可现在就死了,少些痛楚。就算活下去又能怎样?心已死,身体又何必苟活?他就那样看着,看着沾满鲜血的玻璃来回滑动着,看着尼龙安全带一点一点被撕开,看着他的敌人一身的血与汗,在救他。他又那样笑了笑,好像在说:别麻烦了。我这样很好,快去陪她吧,她需要你。
  李昂在快要失去意识前,一定是听到了苏扬的声音。她就在近旁,离他们不足十米的地方。她抱着米多,跪在地上,充满恐惧地看着祉明在奋力营救李昂。她在哭,在喊,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喊什么,不知道自己最担心的是谁的安危。她只是害怕极了,从没有这样害怕过。
  安全带终于被割断。祉明探身进入车厢,试图将李昂拖出来。但他只有一只手,要完成这件事非常困难。他将右臂垫入李昂的颈后,保护他的颈椎,左手抱起李昂的身体,设法移动他。已经快要昏迷的李昂发出痛苦的闷哼,他全身身都骨折了,一动都动不得,稍一挪动就剧烈地痛。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似乎要对祉明说:放下我吧,别管我了,这里多危险。我们两个不能都死了,我反正是活不成了,别再折腾我了,我快痛死了,就让我静一会儿吧。
  祉明看出了李昂的痛苦。但别无办法,要活命就必须立刻从车里出来。车身越来越烫,火势已经蔓延到车厢尾部。他下定了决心,对李昂说:“你忍一忍,我现在要把你抱出来了。会有一点痛的,不过很快……”不等说完,他就抱起他,奋力向外一拉。李昂脸色煞白,额头上满是汗。他已经痛得发不出声音。车窗太窄,祉明用不上力,只将李昂的身体拖出来一半。他一边用尽全力继续拖他,一边对他喊:“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不要放弃!”在他的喊声中,李昂还是闭上了眼睛,碎玻璃划得他们身上鲜血淋漓。
  当祉明最终把李昂拖出车厢的时候,整部车子已经在熊熊燃烧。祉明将李昂抱到足够安全的距离,然后放下。苏扬带着米多跑过来,围到李昂身边,他看上去已经没有了呼吸。
  在熊熊火光中,苏扬伏在李昂身上,哭得声嘶力竭。可无论她怎样哭,怎样喊,他都没了反应。

当前:第115/128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