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忘了忘记你》第116/128页
远处,警笛呼啸,人群渐渐聚集。
李昂被送到医院时已处于失血性休克状态,经抢救脱离危险,在重症监护室又观察了一周,而后转到普通病房。其间他进行了多次手术,全身十余处开放性骨折,伤得最严重的是左臂。左手部分掌骨粉碎性骨折,部分伸指肌腱断裂。做了神经和肌腱的吻合手术,但效果不好。左手功能没有完全恢复,一些精细动作将无法再做了。
这天早晨,他悠悠醒来,望见旁边有一个身影。那身影是熟悉的,又有些陌生。她正在绞毛巾,然后将热毛巾拿来,给他擦脸。她动作熟练,充满温柔。他一句话都没有,也不动,乖得像个孩子。擦洗完,她对他微笑一下,也没有说话。而后她端来一碗热粥,坐在他身边,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一点点喂他。他就那样躺着,一口一口吃着她喂过来的粥,忽然弄不清她是谁,他们是什么关系。他记不清自己在病床上躺了多久了,甚至记不清在此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这么好看,这么安静,这么温柔。他们是这样的亲,这样的熟悉,像一对夫妻,那种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关系已变得很平淡、很温和的夫妻。彼此没什么话,有的只是默契,还有淡淡的、无处不在的关爱。
往后的日子都是这样。她一直陪在他身旁,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夜里就在病房里的另一张床上睡。他们有时会相视一笑,然后同时安静。无声对视片刻,又同时转开目光,而后怔怔地沉默。这便是他们各自消化历史的时候。但他们从没讨论过历史。他们从没讨论过,不久前的那场灾难是谁造成的,最后是谁救了谁,谁又救了谁。也没讨论过,现在是谁欠着谁,谁爱着谁,谁在妥协,谁在付出,谁做了牺牲。一切都在不言中了。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默契,与其他一切琐事中的默契是一样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早已在一种无言的默契中,给了彼此无言的承诺。
所有激烈的、带有伤害性的感情成分都已蒸发殆尽,余下的只有平淡温和。但那正是长久而坚韧的东西。李昂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去问那些问题:你们是如何说通的?你们如何舍得分开?你们还会不会来往?他知道,那个人会永远占据着她心房的一角。他问或者不问,都不会影响那个人在她心中的位置,同样也不会影响他与她在余生的日子温柔相伴、和平相处。
他曾试着想象她与那个人最后分别的场面,想象他们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有无拥抱、亲吻甚至做爱。想象他们痛苦的眼神,那四目相对的无言凄楚,目光与目光的碰触、粘连、拉扯,以及最后的断裂,那种生生剥离的疼痛。他很快制止了自己的想象。
他知道,一定有那一幕。那是她,苏扬,这个将会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心中永远的秘密。他愿意让她保留那个秘密。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不求自己的益处。
爱以慈悲、包容、饶恕为身体,以理解、安慰、承纳为面孔。爱里只有真理,没有不义。
爱是成全,不是捆绑。付出,但不求回报。喜欢,但不求占有。
有多少人能够参透爱的真谛并且身体力行?
李昂躺在病床上的第三个月,发生了一件大事:他父亲因涉嫌一起重大贪腐案件被停职调查。对于从小在官宦家庭长大的李昂来说,这样的事情并不陌生。而后,因其父亲失势,他在工作中亦开始受到排挤,更有甚者急于同他撇清关系,唯恐避之不及。这也都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对于一个刚刚经历了生死劫难的人而言,什么都不重要了。那些功名利禄的事情在他眼中忽然就变得那么淡、那么远了。
出院那天,苏扬陪李昂一起回家。打开门,李昂站在门厅处,怔了一怔,一时不敢迈步。这个房子承载了太多记忆。离家时日长久,如今回来,苏扬又陪在身边,他只觉得恍惚。
进了客厅,他环顾四周,然后径直走向那台钢琴,坐下,打开琴盖。他抬起双手悬在琴键上,静了一静,才按下手指,奏出一串旋律。
那是什么旋律啊,几乎都不能算音乐。调子不和谐,节奏乱成一片。
原来他这样急切地坐到钢琴前,就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左手还行不行。现在他看到了,他的左手已经不能弹奏了,他再也不能完整地演奏任何一首曲子了。那一刻,苏扬差点哭出来。她一直站在李昂身后,望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写满了伤感。苏扬一动都不敢动,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她只见李昂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看看每一根手指。没错,还是这只手,怎么就弹不了钢琴了呢?
李昂就那样静坐着,看着黑白琴键,沉默良久。苏扬望着他的背影,生怕他转过来。她怕看到他哭。他会哭吗?苏扬只觉喉咙一阵哽咽,几步走上前去,从后面抱住了他。
李昂抬起头来看她。出乎她意料,李昂的表情异常平静,丝毫没有悲伤。他只对她淡淡一笑,说:“看来,以后辅导孩子弹钢琴的任务只能交给你了。”他说着轻轻拉起她的手。
苏扬觉得,这一天,这一句话,可以被视作她与李昂正式共同生活的开端。
不顾李昂的反对,苏扬在北京谋了一份职。李昂的本意是,他能够挣到足够的钱,苏扬不必辛苦奔波。但苏扬确实想要一份自己的生活,况且她也看到李昂的工作前途坎坷,既在一起生活了,自有义务分担重负。她在工作上投入了很大精力,这样也就没了时间胡思乱想。
现实生活的确是牵扯精力的。与李昂一起支撑一个小家,照料米多、工作、做家务……生活忙碌而琐碎,让人沉溺其中,昏昏然地就过了一天又一天。日子这样过下去是不坏的,两个人这么多年了,假的也成了真的。平淡的温暖确实容易得到。
然而,每到夜深人静时,苏扬就会感受到生命的另一层面,她既眷恋又害怕的那一层面。那是属于她内心世界的秘密,寂静、哀婉、无限怀念,难以忘却。
搬到北京后,苏扬去银行开了保管箱,存放一些不想让李昂看见,也不想扔掉的物件:祉明的信、字条、那本诗集、那只黑色拉布拉多,以及所有细微的留念。
她知道,这些东西会在时光中淡去、损毁,最终的命运是消失。但此刻,她需要这些物证,以此来回忆。它们供她在余生默默地回忆,默默地想念。她将有如此漫长的时间把那些记忆慢慢拆解,慢慢品味。曾经的年少时代、曾经的鲁莽与争执、曾经的缠绵与愉悦、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她都没有忘记。
许多个夜晚,她闭上眼睛,看到荒芜的梦境。曾经,她所有的冲动与热情,化作一个个奋不顾身的小兵,向着她爱的人冲锋。现在她的小兵都阵亡了,只剩她这个理性而寂寞的将军,在这萧索残暴的世界,孤军奋战。
奋战什么呢?保卫什么呢?或许是那尚在垂死挣扎的爱情。
是的,爱情。崎岖的现实如一把巨斧,无情地砍斫着她的爱情之树。年复一年,终于得逞。如今那棵树濒死了。她无能为力,所以她不再抗争,只想超脱,平静度日,不忧不惧。
她有时也想,或许当年真的爱错人了。祉明,他信仰自由多过信仰爱情。他需要自由,也愿意给别人自由。爱情,在他那里是大自在、大写意的,并且大量地留白,就像一幅泼墨山水画,更多的感情在画外。
她知道自己已经妥协。现实世界没有童话,没有大团圆的结局。她爱的人再次远走他乡。也许在精神上,她与他可以延续这份感情,但这是多么渺茫而不可知的事情。
在一定程度上,李昂是个现实主义者,遵循社会主流价值标准,积极建设生活;而祉明是个浪漫主义者,只想做天际的飞鸟,无拘无束。
她只能屈从于现实,因自己是那样无力而渺小,放不下心头的责任与牵挂,更承担不起过于强盛的激情与反叛。如今,她做好准备,甘愿做个俘虏,生活的、工作的、孩子的、丈夫的,唯独不是爱情的。
她已服输,她从未得到过爱情的完整,却付出整个生活作为赎罪的代价。
生活渐渐进入一种和谐美满的状态。
米多将满四岁,李昂给她请了很好的老师,教授钢琴。小女孩初到北京并不习惯,普通话也说得不好,李昂耐心地教她。四岁生日,李昂买回成套益智玩具作为礼物,却要米多先感谢妈妈,才可收礼物。他对女孩说:“生日并不仅仅是为自己庆祝,更应该在这一天感谢妈妈,赐予生命。生日,即是母难日。母亲受了许多苦楚与患难,才将你带到这世界。”小女孩一知半解,苏扬在旁听着却是感动。李昂教育孩子方法独到,周全,却不宠惯。凡事晓之以理,从不敷衍。这一切苏扬真心感恩。她又回想起四年前的这一天,李昂从百忙中抽身赶到上海,在她孤苦无依时陪伴她生下孩子,携她渡过难关。他真是用情很深,只是自己辜负了他太多年。
平日的生活简简单单,与普通三口之家大同小异。真正生活到一起,一切都变得平淡朴实,往年恋爱时去的豪华餐厅与高档冰激凌店很少再光顾。平常去得最多的还是超市、菜场,或者家常的小饭店。他们都算不上浪漫的人,但也注重保持生活中的审美。李昂时常带花回家,一束白色的栀子花,或是大捧的百合与玫瑰,插在灌了清水的玻璃瓶中,放在餐桌上,苏扬甚是喜爱。周末去影院,陪米多一起看卡通片,三人捧着爆米花,享受简单的快乐。
有时他们也为琐事争执,但彼此多有体谅,简短争吵后很快相互道歉,从未大吵大闹,或者冷战。毕竟曾经共同经历过大是非、大曲折,如今再无任何偏激的理由,有的只是温和、平淡、彼此的习惯与适应。这是最好的生活状态。
也谈到过结婚,他们一致同意暂不办婚礼,此时两人的心境及生活状况并不适合大张旗鼓地宴请亲友。先去登记一下倒是可以的。可关于登记,苏扬总是口上说:“好啊,等忙过这阵就去。好啊,下月挑个好日子就去。”却一直没有真正行动。李昂知道,苏扬或许仍未彻底放下过去,但他理解她。他懂得,沉淀一切,需要时间,她也正在努力。
日子一天天过,他们就这样彼此依靠,尽己所能,建立生活。
也正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磨合中,苏扬渐渐看清了自我心灵的另一个层面。第一次,她开始沉下心来,好好地认识并善待身边这个爱她的男人,也是第一次,她开始发自内心地,尝试重新去爱他。
生活眼看着稳定下来,风波却骤然而起。
李昂母亲得到消息,李昂父亲接受调查四个月后,案情将大有突破――他已准备检举揭发一切他所知的涉案官员。这在中国几千年的官场中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被揭发的涉案人员必会施压于揭发者,甚至对他的家庭不择手段。
为安全考虑,李昂父亲设法通知了妻子,让李昂一周内务必离开中国,能去多远就去多远。李昂母亲一听便知事情严重,说不要一周了,三天后就走。李昂本是不愿走的,却见母亲哭起来。他是第一次见到母亲哭。从小到大,母亲给他的印象始终是自信、笃定、运筹帷幄。父母都是成功人士,自己也甚少经历挫折,他在这时看到母亲哭,心中震撼,又见母亲态度坚决,便不再拂逆,答应立刻出国。
李昂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于是他坚持苏扬和米多必须随他一起走。尽管还未来得及登记结婚,但他们俨然已是一家人。母亲说,都无妨,只要快走便好,美国那边已安排人接应。
当李昂把这一切告诉苏扬的时候,苏扬惊呆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全无心理准备。去美国?三天之内必须要走?
不,苏扬的第一反应是,她不能走。米多那么小,到了美国如何适应?更何况,祉明在中国啊。这一去美国要何时才能再见?一想到祉明,苏扬心头便涌起一股哀愁与愧疚。不该再想的啊。她抬起头,看到李昂真诚的、恳求的目光。她陷入了迷茫,自从决定在北京留下,她就已决心彻底忘记祉明,放下过去,全身心地投入新生活。新生活是什么?就是跟随、陪伴、照顾这个爱她的男人。如今他的家庭遭难,他被迫逃亡海外,或许不能说是逃亡,但毕竟形势不妙,一切都是不得已。她又怎能在此时抛开他,让他独自一人背井离乡?
她看着他。两人眼中都有了一些泪光。是的,她当然只能跟随他,必须跟随他。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点了点头灾难
行李很快就收拾好了。他们只带了少量贵重物品和随身衣物,大量带不走的东西只能留在房子里。房子很快要卖掉变现,很多东西需要寄走或者搬走。来不及处理的,只能卖的卖,扔的扔。李昂母亲前来帮忙整理,叮嘱了又叮嘱,末了抱着李昂又哭起来,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苏扬心里难受,转身想要回避,李昂母亲却叫住她。大腕制片人失去了往日的高傲优雅,此时泪水涟涟,拉着苏扬的手,说:“到了那边,你们彼此照顾好对方,辛苦你了。”苏扬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目光里已是郑重的允诺。当年初相识时,李昂母亲未必喜欢苏扬,可如今家庭遭受灾难,还有这样诚心的女子愿意相陪,也是不易。她心中对苏扬是感激的,但仍克制着,并不完全放下多年来养成的骄傲。
到了这天下午,所有行装都已准备好。房子似乎一下空了,本就大的房间忽然显得尤为冷清。李昂母亲有诸多事务缠身,又要为丈夫的案子奔忙,所以只能匆匆与他们告别。米多在卧室午睡,李昂与苏扬终于有了片刻独处的时间。他牵着苏扬的手,来到阳台。
碰到这样的事,又要抛开多年来的环境与居所,伤感是在所难免的。看着空空的房子,或觉得难过,倒不如在阳台上透透气,散散心。阳台很大,一侧摆着一只玻璃圆几和两张藤椅。李昂和苏扬在藤椅上坐下。这里风景倒是很好,正是春末夏初,午后微风阵阵。从十九楼望出去,蓝天白云,视野辽阔。两人望着远处,只觉得心情舒爽,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
片刻,苏扬将目光转到李昂脸上,见他还望着远方,眼神是平静中带有一丝忧郁,看他的嘴角,却似有一抹微笑。李昂感觉到苏扬在看她,便转过来迎上她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苏扬问道:“你……会害怕吗?”
“害怕什么?”李昂微微一笑。
苏扬没有说话,她想他知道她在问什么。所有的事情:放弃理想,远赴陌生国度,失去一切资源和人际关系,重新建立生活,成为异乡人,不问归期和父母的安危,等等。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忽然后悔这么问。谁都无法预知未来,自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忧虑又有何用?
沉默片刻,李昂却问道:“你是否愿意听我说一件事情?”
苏扬看着李昂,她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坦白的意愿。他们还有什么历史问题没有解决?
李昂转开头,望着远处,轻叹一声,又问道:“你爱我吗,苏扬?”
苏扬怔了怔,答道:“我爱你。”
李昂又转过头来看她,握住她的手,说:“你问我会不会害怕。我只害怕一件事,就是你不爱我,有一天你会再次离开我。除此之外,没有我害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