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忘了忘记你》第94/128页
不,她还是爱着祉明的。她对祉明的爱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原始冲动,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真正的爱情,不带任何社会性、功利性,是无条件的,甚至能够牺牲自我的一种爱。即便回到原始社会,所有人都失去身份、职业、地位、财产,甚至姓名,所有人都变得一无所有,她还是会从人群中选择他。她爱祉明,高于一切。
可她毕竟生活在现代社会,毕竟还有一个女儿需要抚养。她知道,在目前的环境下,李昂是最合适的的选择,但选择李昂就意味着对生活彻底妥协与投降。祉明还没有回来,她是可以继续等下去的。只是这等,是没有允诺的。在这样的残局面前,她需要多么强大,才足以与之抗衡?
此时,李昂成了一面镜子,映出她内心深处隐秘的欲望。
她再次想起那年夏天,父亲站在那昏暗狭小的房间里手足无措的样子。
她想象多年之后,米多因她的无力和匮乏,陷在一种令她无法忍受的生活中,抑或遭受同龄人的指点,甚至孤立。经济基础并非一切,但贫穷是一种潜在的毁灭性力量,它不会让人活不下去,但会让人自甘堕落地放弃生命中的光彩,放弃除了维持生存所需的生产性劳动以外的一切审美。
苏扬又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曾说,她再次嫁人全是为了女儿。母亲说过:“如果我生的是男孩,我就随他去了。男孩子嘛,要闯荡世界让他闯去,要吃苦要奋斗也随他去。可我生的是女孩啊,女孩是穷养不得的,穷养的女孩将来要吃亏的。”
苏扬渐渐明白,自己为何在此刻如此软弱、如此患得患失,为何当年那孤注一掷的勇气全部化为乌有。
归根结底,她是一个失败者。一个人最大的勇气,是承认并接受自己的失败。
苏扬并未给出承诺,却也不再抗拒李昂进入她的生活,两个人之间的电话和短信都频繁起来,没什么肉麻的话,只是简短的问候与关照。平平淡淡,却细水长流。
李昂偶尔会趁周末飞到上海。他工作忙碌,常常是周五晚上飞过来,周日下午又飞走。大多数时间,他只是陪苏扬和米多做些日常的事情:吃饭,看电影,在公园闲逛,带米多去亲子乐园学习绘画。每次来,李昂都住酒店,甚至从未去苏扬和米多的家中坐坐。苏扬未提出邀请,他便也不提。
两人言谈不多,且都小心翼翼,话题常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天气、物价、新闻、某个艺术展,仿佛又回到了大一那年两人刚刚恋爱的时候。兜了一个很大的圈子,他们又回到了一开始。什么都没变,还是这样拘谨、有隔膜、无法深入交流,也缺乏真正的兴趣。但从表象上看,他们于彼此都不失为好的伴侣。
没有激情,但安全。不伤身,不伤心,这是苏扬的感觉。
除了那些无趣的话题,他们谈论得最多的是米多,也只有说到米多的时候,苏扬会笑得灿烂,并兴致勃勃。苏扬看得出,李昂很喜欢孩子。米多不是他的孩子,他也真心诚意地善待。米多也喜欢李昂,没多久便同他玩得很熟,时而得意忘形,不理会苏扬的纠正,对李昂直呼大名。小孩子与小动物一样细腻敏感,谁真心对她好,疼她、纵容她,她分辨得一清二楚。得到了宠爱,便知道对方是可以偶尔欺负一下、撒一撒娇的。对于女儿的这点秉性,苏扬当然看得明白。眼见米多对李昂逐渐亲密并依赖,苏扬的心情是复杂的。女儿得到越多的宠爱,她自然是得到越多的欣慰,只是这欣慰中,包含了同等分量的心酸。因她和女儿真正想要的宠爱,是来自另一个男人的,可他在哪里?
十一假期,李昂邀约苏扬携女儿去海南岛度假,以庆祝他们相识八周年。
八年,竟有八年了,苏扬暗自感叹。曾经以为时光无限,尤其在艰难的时日,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一天又一天,怎么都不过去。可真正到某一天,忽地回头,却发现一晃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就像现在,面对李昂,她时常还觉得他像个陌生人,可不知不觉中,她与李昂相识竟有八年之久了。这样算来,与祉明已有十一年了。她又想到,这十一年里,他们聚少离多,真正倾心相伴的,也只有那六天七夜。十一年,四千多天,他们仅有六天在一起,多么可怕。苏扬想到这里,不寒而栗。
她答应了李昂的邀约。
那天阳光很好,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苏扬带米多从上海出发,先到海口。李昂从北京直飞海口,与她们会合。
这是米多第一次出门游玩,也是第一次坐飞机,自然是很兴奋,一路上唧唧喳喳,问这问那,对整个世界都充满好奇。苏扬可算体会到独自带幼儿出远门的诸多不便。机场人多且杂,她又要看管行李、换票、托运、安检,还要照顾孩子上厕所、洗手、吃饭,回答她没完没了的提问。一通繁忙之后,母女俩终于上了飞机。苏扬靠向座椅,感到万分疲累,此时倒盼着能早些碰到李昂,好有个人搭把手看管孩子。这么想着,心下恍惚,原来她最终还是需要男人的。
飞机驶上跑道,即将起飞。米多突然在轰隆隆的噪音里仰着脸问苏扬:“妈妈,一个人可以有几个爸爸?”
“你说什么?”苏扬惊呆了,恐惧地看着女儿。
“我说,一个人可以有几个爸爸?”小女孩以为妈妈没有听清楚她的问题。
苏扬瞪着女儿,接不上话。
米多嘟着小嘴,一派天真地说:“照片里的那个爸爸老也不来找我们玩,我就想让李叔叔当我的另一个爸爸,这样就天天有人陪我们玩了。妈妈,我能有两个爸爸吗?”小女孩笑得无忧无虑。苏扬却吓坏了,这是谁教她的?或者,真的只是童言无忌?
一路上苏扬提心吊胆,生怕米多在李昂面前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好在女孩还是聪慧的,对母亲的心思也略有体察,见了李昂后,没有胡乱说话,反比平日更乖巧懂事。
旅途很愉快。他们坐巴士进行环岛游,在游客集中的海口和三亚分别只逗留了一天,却在清静的博鳌住了三天。苏扬的话依然很少,她一直心事重重,似乎被什么事情弄得疲惫不堪。很多时候,李昂带着米多在海边玩闹,苏扬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米多在飞机上问她的那个问题始终萦绕在她的耳边。李昂具备一个好父亲的素质,暂不去想这里面有多少真情、多少伪装,或许一个四岁女孩所需要的,仅是这形式感的完整。
假日的最后一天,在博鳌宁静的海滩边,李昂终于向苏扬求婚。没有鲜花和烟火,没有烛光和礼服,李昂拿出的还是当年那枚钻戒,上面刻有苏扬的名字。
这一切苏扬早有预料,当李昂提出来海南度假,她就已清楚。只是,尽管她前前后后思考了那么多,尽管她的理智对这件事情认识得那么透,尽管米多那么喜欢李昂,尽管李昂对她们那么好,她在看到钻戒的一刹那,思维还是混乱的,她的心里依然没有一个答案。
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愿意为他生养孩子,这注定已是一生的付出,这就是女人的爱。她难道不是早已将此生献给祉明了吗?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动摇了这一信念?
不,不,不能前功尽弃。这半年来,她早已把问题想清楚。她自私得够久了,她的自私害了多少人?甚至害死了她的母亲和继父。现在轮到她来还债了,她不能再自私了,为了女儿的幸福,为了女儿的将来,或者也为了李昂,为了回报他执着的等候,她应该好好地、顺从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中,戴上那戒指。从今以后,忘记这世上有一个叫郑祉明的人,而后用她的余生,好好地爱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从今以后,她不再为自己而活,仅为了爱她的、需要她的人而活,付出余生去为他们创造幸福,这才是她生命真正的意义。
好了,戴上戒指吧,恩怨是非到此为止,一切都可以落幕了。
她抬起头,看到天空飞过一群海鸥。清风拂在她的脸上,她看着李昂,李昂也看着她,他在等着她的回答,她微微一笑,握住了李昂的手。
然后她突然问道:“那年学生会竞选,你有没有买通他们?”
两个人都静了。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与此刻的氛围格格不入,它那么突然,那么生硬,那么尖锐。她感到李昂的手僵了一僵,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快停住了。
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她自己也感到意外。这个问题没有经过她的理智,是从她意识的最深处直接冲出来的。问这个问题的不是她,不是现在的这个苏扬,而是六年前那个天真、纯洁、勇敢、正义,为爱疯狂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一直被她关在心房的死角,那个小姑娘天天在向她追讨答案:当年李昂到底有没有行贿?有没有作弊?她投了安眠药让他错过了演讲,可他依然当选,到底是因为他暗中做了安排,还是他真有当选的实力,众望所归?是她犯了罪,还是他犯罪在先?最最重要的是,如果当年李昂未采用非正当手段当选,如果是祉明当选,那祉明是否会一直留在北京,也就不会出国,不会去中美洲,不会去非洲,不会下落不明,她也不会消沉,与母亲争执,母亲也不会出国旅游,不会遭遇事故,不会死,是不是这样?!苏扬把那个小姑娘关了那么久,控制了那么久,此刻终于控制不住了。在这紧要关头,她冲了出来,抢在苏扬前面,要向眼前这个男人讨一个说法。
要这个说法做什么呢?苏扬想,是或非,还有什么意义?难道要用一些陈年旧事来决定今日的选择?若李昂说是,他的确那样做了,她就愤然推开他,再也不要看到他了?又或许,感动于他的诚实与坦白,原谅他,然后重新接受他?若李昂是无辜的,坚持自己是清白的,她就要痛哭流涕地扑在他怀里,说是她对不起他,带给他那么多伤害,所以现在轮到她来偿还,所以她答应嫁给他?是这样吗?她迷茫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答案,更不知道自己要那答案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