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了一头濒死的龙》第22/135页


  玛利多诺多尔继续沉默。而人类说:“我也不讨厌你,你知道按照规矩,两个互相不讨厌的陌生人困在这种几乎没有活动空间的地方的时候,他们就会自动成为临时朋友――临时的。可以聊聊天,说说话,将就着打发无聊时光,当时候到了,互道再见然后朝两个方向离开,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桥。”
  巨龙也没有必要守这套人类的规矩。玛利多诺多尔冷淡地说:“我并不觉得这时光无聊。”然而话才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紧紧地闭上嘴,人类笑嘻嘻地看着他。“你不觉得无聊啊?――这不是挺好的吗?说起来我倒有个词形容咱们现在的情况,你想听吗?”
  她坐下来,然后在身边拍拍,示意他也坐。玛利多诺多尔僵硬了一会儿,如果这时候他离开,看上去就很像赌气……和逃避了。在人类的这种印象和那种印象中衡量了一下,他最后还是坐下来,和她一起望向身下广袤的月光和林海。
  人类说:“这叫一期一会。”奇怪的发音带来的是奇怪的词。玛利多诺多尔像是有点听明白了,又不能理解。人类把双膝屈起来,托着腮扭头看着他,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观察她的神情,揣测她每一句话的真实和虚假之处,而她就那么望着他,她从来不逃避他的眼睛,这一点倒是稀奇。人类的头发在风中飞舞。
  “一生只有一次,我和你在这里相遇。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这样的月光,也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心情。”她笑着说:“白龙,你能明白吗?我这样的人类,你这样的巨龙,还有这样的晚上?”
  玛利多诺多尔有些无言。人类总是这样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听着很有道理,也很温暖,但细一琢磨,全都是瞎扯。他勉强答了话:“这样的夜晚,明天也有。”
  人类摇了摇头。“明天是明天,今天是今天。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那又如何?还是他和她,在这里坐着,看着一样的那个月亮,他听她说话,一直到她睡着。过去三个一样的夜晚后,从此他们就可以不再见面。
  然后人类冲他张开双手,率先赋予这个夜晚不一样的变化。“……所以白龙,我可不可以坐你背后挡风,顺便摸摸你的头发取暖?我挺冷的。”
  玛利多诺多尔发现自己竟也能容许她坐到他身后,让那两只小小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几个月前他还厌恶和憎恨这个人类,恨得如果自己能动一定会吃掉她,或者把她踩扁,碾成肉泥。而现在她的手规规矩矩地塞在他的头发里汲取温暖,间或还不规矩地小小梳理一下。
  她的手真的很冷,即使巨龙的温度不那么高,玛利多诺多尔不止一次被她触碰过,被那双柔软、温暖、流淌着鲜红的血液的手擦拭和抚摸,和那时比起来,她的体温确实下降得厉害。因此他默许了这一无礼行为,而人类满足地喟叹一声。
  “我一直很想摸摸你的头发。”
  “你以前就摸过。”玛利多诺多尔冷淡地提醒她曾经胆大包天的行为。
  “可是那时候没有你的准许啊。”
  玛利多诺多尔沉默了一会儿,他很难不因为这种回答而有的联想。“因为得到巨龙的允许触碰吗?一种荣耀?”他低声说:“还是感到能够支配我的快乐?”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人类惊讶地说,而他冷笑一声。“难道不是这样吗?所有的人类都想着俘虏巨龙。”他心里深处知道不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玛利多诺多尔也不会允许她坐在身后。但他无法控制自己吐出的这种攻击性的言语。人类也拿走了他的鳞和血,他的宝藏。她说非她所愿?他握紧双拳坐着,脑海里想起的都是如血的夕阳,震耳欲聋的咆哮,火焰烧透了天空。
  “而你,就算不想杀死我,得到这样的许可,获得我的龙鳞和龙血草,你回到你的同伴们中去的时候,想必也会因为这些获得丰厚的奖赏吧?”
  人类大约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在他身后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大大叹了口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大可放心。”她说:“我没有同伴,也没有家人和朋友。”
  “你是人类。”他仍是说:“外面的人类满地都是。”
  “那又怎么样?”人类说:“你以为那些满地的人类不会像对待你一样对待我吗?外面的人的长相应该和我的不一样吧?”当她说到一半的时候玛利多诺多尔就回头看着她,他需要看着她的眼睛确认她是否有说谎。而那双黑眼睛不躲不闪地望着他,直到她说完。玛利多诺多尔不记得那些人类的长相,但是她的黑发黑眼,他厌恶的颜色,确实似乎很少见到。人类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了答案,她笑了起来。
  “所以,白龙,你不用在乎的,因为对他们来说,我也是异类。”
  玛利多诺多尔总是不知道人类在想什么。大多数时候她明亮得让他难以直视,可有时候她又显得像是看透一切的不在乎。她不像在对他说话,她像是在对自己宣布这个事实。她是如此地平静,平静而孤独。
  他还是说:“我不相信你。”其实他不相信的是自己,那一瞬间,他想要信她。
  “那我离开的时候,你就只好把我亲自送出森林,确保我不知道通往你的秘密的这条路怎么走了。”人类高兴地说,看起来这正中她下怀。“挺好的呀!我多轻松。”
  玛利多诺多尔有点恼怒。他想说如果我那时杀了你呢?然而人类的平静还深深滞留在脑海,玛利多诺多尔说不出口。他索性回过头去不理会她。人类还握着他的头发,这时想起来似地对他说:“而且我要声明一下,我刚才说那句话当然是因为你的头发很美。”
  她说:“你喜欢一个东西,想摸摸它,能获得主人的同意光明正大地去摸,总比自己偷偷摸摸地摸开心吧?”
  玛利多诺多尔沉默下来。这个答案突然让他不知所措。曾经他厌恶她的赞叹,而现在他拒绝只是为了切断他们的羁绊。玛利多诺多尔突然想到一开始的问题,他不知道怎样和人类做朋友。但如果他接受并且说“谢谢”,是不是他们就会是朋友了?
  可玛利多诺多尔永远也不会说这句话。他不记得人类之后还说了些什么。她就是不喜欢安静,有一下没一下地找着话题,问问长耳朵,问问山洞,问问森林,再聊聊将来的计划。后来夜深了,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她的脑袋点在他背上,细细的呼吸声传来,她睡着了。
  而且开始发热。
  她如愿以偿地发热了。玛利多诺多尔把她抱回了山洞,考虑到她一开始说山洞里很冷,为了保持她的温度他没有把她抱进去,而是放在外面的那条走道上。但这似乎也是个错误。玛利多诺多尔以为这种发热到第二天就会好,但天亮时人类没有醒来,持续地睡着,到晚上的时候,她的身体开始滚烫。不停呻吟着,全身都流着汗,嘴唇干裂,脸烧得通红,她看起来很痛苦。
  玛利多诺多尔终于知道人类当初所谓的“会死人”是什么意思,她现在看起来就快要死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办地抱着她,巨龙身体的温度不高,他指望自己的体温能给她降温。她的头靠在他怀里,小小的,他的手握着她的手,她抓着他呢喃:“好冷……”然后蜷缩起来,如同那天一模一样的姿势,她抓得更紧,像抱那只长耳朵,把他的手紧紧抱在胸前。
  她这么烫,为什么会冷?玛利多诺多尔不明白。他以为她渐渐在好,于是继续抱着她,然后黎明前人类越来越烫了,汗都流干了,她不安地将头晃来晃去,身上的温度滚烫得似乎能灼伤他。她开始在梦中痛哭。“妈妈,妈妈……”玛利多诺多尔勉强说:“我不是你妈妈。”人类怎么听得见呢?她哭着说:“我做噩梦了……有狼在追我……妈妈,我想回家。”
  玛利多诺多尔沉默下来,好像他身体里和她一样有把火,烧得他坐卧不安,不得安宁。他终于明白他这样做对她毫无用处。他试探着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用的,他不知道这种烫代表什么,严重到什么程度,他摸了摸她的嘴,唇上硬而利的裂痕,是血腥的气味,她流血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她需要水。
  山洞里都是水,没有一滴能滋润她的喉咙。
  可玛利多诺多尔的魔力还不足够,就算他知道要立刻送她回去才可以,有了水,火和食物,或许她可以好起来。可是要再一天才可以,将她送回溪边,但她一个人是活不下来的,如果他要和她一起回去,又要再一天。
  然而人类等不住再两天了。玛利多诺多尔知道。那么要救她吗?他注视着她想。他明明想切断与这个人类的羁绊,现在难道不是最好的时候吗?谁也不能怪责他,放开她吧,让她死去。他对自己说。
  可一颗魔晶突然从空中跳出来,浮在他面前,晶莹的黄色晶石,手指大小,还带着未干的血迹。……亚空间的开启是他的本能,龙的心先于理智做了决定,玛利多诺多尔想救这个人类。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人类的微笑,他其实没有看见,那都是他的想象。她在他身后,两只手捂在他的头发里,她快乐地说:“你的头发很美。”
  玛利多诺多尔注视这颗魔晶很久。最后他将魔晶取下,一口吞进肚里。黑气随着魔力的运转从他脸上显现出来,甚至他来不及转过脸,血那么快地从他口中涌出来,流在人类的脸上,而从她皮肤上滚落下去,汇成一道小溪。
  龙血烧痛了她,人类颤动了眼睫,她突然清醒过来,艰难地想要睁开眼睛。“……白龙?”她茫然地说:“你……怎么了?”
  玛利多诺多尔捂住她的眼。
  “我没有事,睡吧。”


第36章
  贝莉儿觉得全身都像有火在烧。
  她还是在山洞中呆得太久了, 而外面的平台上, 凛冽的山风、孤寂的夜晚, 这些也不是最好的休息环境。她开始只是冷, 又冷又饿,她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 还呕吐过,那只巴掌大的小山鼠去掉内脏和皮吞进肚子里也就是刚够塞牙缝的肉, 她捶着胸吞下去, 然后好像一瞬间它们就消化得干干净净。
  而且还没有水。她又渴、又痛、又烫。贝莉儿朦朦胧胧知道一些事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遭遇了什么, 以及未来会得到什么。她发了高烧,生了重病,没有食物、火和水,身边只有一头人形的白龙。白龙就是个大白痴, 他把她放在走道的石地上, 冰冷的石地,没有任何东西遮盖。可贝莉儿无暇顾及,她睁不开眼,说不了话, 冷气从她的脚底一直蹿上心口, 烧啊, 烧啊,那股来势汹汹的火烧得她全身冰冷。
  后来的事情, 她不太知道。她觉得自己可能哭过,太痛了,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仿佛使用过度,酸痛感滚烫、清晰而尖锐,每动一下都是难以忍耐的折磨。她还做了梦,梦里是黑暗中的绿火,一大片,在树林里浮沉,然后它们显现出来,原来是一头又一头的巨狼,锋利而长的匕首般的牙齿,它们朝她龇牙、怒吼,饥饿地围着她打圈,要把她扑倒,吞食殆尽。
  而贝莉儿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她倏地惊喘一声醒过来。面前是一双银色的竖瞳,白龙面无表情地低脸看着她。
  ――她被白龙抱着,半靠在他的臂弯里。贝莉儿咳嗽起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刀子割般的剧痛。她以为她咳得很大声,其实动静小得可怜。她都没什么力气了。嘴角有血沫流出来,一路向下烧到了胸口。贝莉儿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她扑腾起来,喉头格格作响,恶心得想吐,她开始挣扎,白龙的另一只手把她按了回去。
  “你要多喝一些。”他平静地说,并将手腕压上了她的嘴。牙关被迫启开,贝莉儿被迫吞下他的血。龙血也是鲜红的,红得贝莉儿满眼都是血红。天空都是血红的,要烧起来了,身体里有一把熊熊烈火,要把她焚烧成灰烬。
  她张着嘴,不能呼吸,她本能地揪着胸口徒劳地喘气,大部分龙血堆积在她的咽喉,一些从嘴角流下来,另一些流进肚子里,内脏像被刀子翻搅,整个地纠缠成一团,她痛得想尖叫,想嚎啕大哭。
  她不知道她真的哭了,在白龙的手腕下呜哇的唔唔起来,糊了一脸的眼泪鼻涕。白龙立刻嫌弃地把手挪开,看着她想了想,才抓起一边的草,帮她擦了擦脸。然后他把她抱起来,哗啦,贝莉儿被浸进了水里。
  ……这里是小溪,原来他们回来了。灼热的太阳,碧绿的草地,熄灭的灶,溪边的小木屋和围起来的木栏。贝莉儿猛地把脸扎进溪里大口喝水,白龙在背后捞着她的腰不让她一头栽进去。她觉得她才喝了半肚子,然后白龙平静得像个恶魔般地把她拎起来说:“好了,再喝一些。”
  贝莉儿真的要哭出来了!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一醒来他就灌她一肚子龙血!她肯定是没有力气说话,手软脚软,人还烧得只能任凭白龙摆动――一半是病的,一半是喝的。她无力地推着白龙的胸口,呜呜地哭,还打他,试图摇头阻止他,白龙重复说:“你要多喝一些。”
  他也在水里,被她扑腾得一身湿淋淋,一头卷曲的银发浸在水中,在水面摇曳生姿,而他睫毛尖上的水滴随着他的动作摄人心魄地摇晃,接着落下,溅在她脸上,四散开花。她被他抱着,强行按在臂弯里,他看起来像个刚从水中立起,用美貌吃人的水妖精。白龙用牙咬开了自己的手腕,几滴血流出来,然后他重新把手腕按在哀鸣的贝莉儿嘴上。
  ……又是剧痛,血红,刀子般的翻搅,仿佛死一样的窒息。贝莉儿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去的,她可能晕了一下,谢天谢地,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她睡在白龙的胸前。他们一起坐在水中,他抱着她,不让她滑入水里。她也许是动了动手指,或者呻吟了一声,白龙察觉到了地问:“你醒了?”
  远方的夕阳如火。贝莉儿慢慢地眨了眨眼,还是好痛。喉咙好痛,脸也好痛,肚子也好痛,全身都酸痛。……但那种痛已经减小到可以忍耐的程度了。身体的烫降了下来,她不再烧得两眼发花脑子断线,小黄蹲在他们跟前的岸上,两只耳朵向后压平着,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左右摇摆,突然耳朵抖了抖,它见她醒了,兴奋地跳起来,在岸上来回跳:“吱吱吱吱!”它倒是想扑下来,但它不敢接近白龙三尺之内。
  贝莉儿突然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动,但她还是软得动不了,她能睁开眼睛就是最大的努力了。勉强张着嘴说了一句:“k……”发不出声音,只有一点点的气流。嘴被血痂糊住了,可能还有干裂,一动就一阵刺痛。但她的身体整个都那么痛,以至于这点裂开的痛都是小巫见大巫,完全可以被忽略。
  但白龙听见了,从水面撩了一捧,送到她嘴边。清凉的水滋润了她的唇,贝莉儿勉强啜了一点点,水都还没流到喉咙就好像全都沉到身体里了,根本不够。白龙又给了她一捧。第三捧后他停下了手说:“不能再喝了。”
  好吧,再多喝一点和不能再喝了,都是他说的,他是大爷,他要怎样就怎样。贝莉儿没有力气,只能任他摆布。太阳渐渐沉下去后就是漫天的星星浮上来,今天也仍旧晴朗。贝莉儿在他胸口趴了这么久,感觉头发都吹得半干了,她终于有了点力气说:“……谢谢。”
  白龙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不需要你的道谢。”
  他当然不需要,道谢是最没用和廉价的东西,给他一块肉都比这轻飘飘的口头声明要有价值。贝莉儿笑了一下:“但我需要。”
  白龙为什么救了她呢?无论是因为什么她都感激。他一直都讨厌人类,讨厌她,他们在山洞里的时候都说好分道扬镳,从此不再见面,老死不相往来,他那么想远离她,他还是救了她。她真诚地说:“谢谢你,白龙。要不……我可能就死在那里了。”
  “龙的地盘上死一个人类,一点都不稀奇。”白龙说:“不过我不喜欢。”
  “嗯。”她挺想笑的,别扭的白龙小公举。但是嘴角都扬不起来,勉强有了点弧度就又落下去。“谢谢……如果你还愿意,让我,请你,吃……一顿饭。”
  玛利多诺多尔没有说话。人类,似乎永远都这么莫名其妙地执着。病着睡着的时候又喘气又可怜,一醒过来,她的声音都有气无力的,却似乎又要热情满满地立刻开始向他兜售她的明亮。她都准备好了,面对未来的一切,她的话如此说。
  而梦中的哭泣和软弱,那是空中消散的烟雾,或者的确那就是个梦,挥舞之后,苏醒之后,消弭于无形。
  这样也很好。他没有回答,只是把她抱起来,哗啦,湿淋淋地大片的水从她身上滴下来,他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前走,那些水就在滴下的过程中突然消失不见,当玛利多诺多尔把人类抱到小木屋中,她身上几乎是半干了。于是他把她放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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