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天山》第79/135页


萧容伸手慢慢摸着他的头发,道:“田田,你是去打仗了吗?可是姑姑恍惚听说你不见了,问他们,却没人肯告诉我。我看你瘦了很多,这一向究竟在哪儿呢?受苦了没有?”

萧谏微笑道:“我没有受苦,我这一阵一直在太原。”

萧容怔怔地看着他,涣散的眼神忽然慢慢有了一丝生气,微微蹙眉道:“在太原?跑那么远干什么?”她枯瘦的手指突然抓紧了萧谏肩头的衣服,喘息不止:“他们还说你投敌叛国了,难道是真的?你在太原干什么?在干什么?!”萧容性子急躁,不等他解释,反手一个耳光就打在了萧谏的脸上。

她手上无力,打了也不疼,只是长长的指甲挠了几条红痕出来。萧谏脸色却涨得通红,见萧容忽然上不来气了,喘息甚巨,他顿时慌了神,忙伸手给姑姑捶背,解释道:“姑姑,我没有投敌叛国!我在太原也就是苟……”他想说“苟且偷生”,却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下去,改口道:“也就是去办点事情,这就回来了。”

萧容打过了他,却又心疼了,想替他揉揉脸,竟摸到了一手的眼泪,她后悔起来,颤声道:“田田,他们都说你爷爷是贰臣,总是背后嘲笑咱家,所以姑姑听不得你投敌叛国这个消息,一听就害怕着急。东齐朝堂那帮人,他们对不住咱家,咱却不能让人家看看轻了咱。咱家人性子都直,没什么心机,你爷爷,你爹爹,还有你姑姑我,就是吃了这个亏。所以姑姑实则想着你不如混迹江湖,哪怕以后做个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了此一生足矣。可是那贰臣,却决不能再做!”

萧谏点头,郑重地道:“你放心姑姑,我就是死,也不做贰臣!”

萧容忽然想起一事,道:“窈窈,田田还没有见过澈儿,你去抱来给他看看。”

萧窈道:“澈儿睡下了,被吵醒会闹的。”

萧容怒道:“你去!你越来越懒!”萧谏看她连番说了这许多话,已经是疲惫不堪,忙道:“姑姑,你躺下歇歇,我让窈窈去抱澈儿,是叫澈儿是吗?”用心地扶着她躺好,萧容却抓着他的手不肯放:“田田,你不要走,陪着我,我活不了了几天了,你不能再离开我。你听我说,我舍不得澈儿,却又后悔生下了他,生在皇家,不是什么好事儿,有机会你就带着他走吧,找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安居乐业,娶妻生子,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萧谏眼泪滴在她的脸上,连忙用袖子替她拭了去,道:“好,我会听你的话。姑姑,你安心睡一会儿,别想那么多。”

说话间萧窈已经把一个襁褓中熟睡的婴儿抱了进来,萧谏连忙迎了上去,伸手接过,看那孩子俊俏的小脸,果然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他没有抱过婴儿,托着那孩子柔软娇小的身子,小心翼翼地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结果还是不知哪里出了错,婴儿醒了,感触到这不熟悉的怀抱,立时呱呱地哭了起来。

萧容本已昏昏入睡,听到哭声,忽然又惊醒了过来,道:“澈儿,澈儿他怎么了?”接着一阵大咳,萧窈忙上去给她顺气。萧谏手忙脚乱地哄着孩子,道:“姑姑别担心,我不小心把他弄醒了,我带他出去哄,出去哄,你接着睡。”

他抱着孩子跑出房门,却又哪里会哄什么孩子,在廊下转来转去,婴儿越哭声音越大,萧谏急得一头汗,苦笑道:“澈儿,你给哥哥点面子好不好?别哭了!”

却听身后不远处一个清冷沉静的声音道:“还是我来吧。”

萧谏浑身一震,接着手中一空,孩子被从太原城急匆匆跟过来的高淮抱了过去。

他愣在那里,片刻后反应过来,返身抬腿便想抽身走掉。高淮这次不去拦他,只是用心哄着婴儿。

萧谏走出几步,自己乖乖地停下了。他所有的家人都在高淮手中,被他彻底拿住了命脉,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听得那婴儿被高淮抱住,哭声竟然越来越小,最后变成轻微的抽噎之声,渐渐又睡了过去。萧谏转身,伸手就想去抢过来,高淮后退一步躲开,道:“你不会抱,就不要惹他了。我经常回来看他,他跟我熟悉一些。”

萧谏只得缩回了手,怒气却突然间升了上来:“高淮,你们家究竟是如何折磨我姑姑,她怎么变成了那个样子?”

高淮道:“你姑姑她被打入冷宫后,身子一直不好,从生下澈儿,就病了。我请林二堂主来看过,说她已经是心力交瘁,油尽灯枯。你想想,连二堂主都回天乏术的病人,别人又能如何?”

萧谏喃喃地道:“油尽灯枯?你是说没救了?我本来就……没几个家人了……”他在廊下一张春凳上颓然坐了下去,伸手捧住了脸,泪水再一次潸然而下。

五天后,萧容在萧谏的怀抱中闭上了眼睛,结束了她看似富贵尊荣实则凄凉落寞的一生。

萧窈和丁无暇均在一边侍立,萧窈哀哀恸哭,丁无暇轻声哄着她。萧谏至此,反倒没了眼泪,只是脸色呆滞。高淮站在他的身边,问道:“小谏,后事你觉得如何料理最好?”

萧谏道:“一切从简,就在邙陵上择地下葬吧。”

高淮道:“她是我父皇的贵妃,又育有皇子,这样是否于礼不合?”萧谏沉默不语,高淮看看他的脸色,也不再多说,果然一切从简,在邙陵上择一风水宝地,将萧容下葬了。

待得诸事完毕,萧谏却嫌那墓碑上的字不够清晰漂亮,他让诸人先回去,高淮不肯走,萧谏便由得他。此时他在太原采石场学会的凿石头的本事派上了用场,拿了凿子亲自动手,将那数行字又重新铭刻了一遍,字体果然遒劲俊逸了不少。萧谏伸手,拂去墓碑凹陷处残存的石屑,轻轻抚摸着萧容两个字,却是感慨万千。自己的姑姑曾是东齐皇朝后宫中除了敬诚皇后外地位最高的女人,却因为一念之差被打入了冷宫。生下的孩子被留在东齐京都的二皇子辱骂为:“又一个下药下出来的孽种!”

出征在外的大皇子闻听消息,派了人过来要处理掉这个小皇子。老皇帝高帜病重在床,自顾无暇,对这个孩子也不稀罕,便装聋卖哑故作不知。幸而高淮早已知悉萧容有孕的消息,便托付留在京师的谢昭然将军密切注视诸人的动向,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萧容转移出了金陵城,城外得住消息的江南五大堂绛妖堂主沈欢欢带人接应上来,一路将母子二人护送到了高淮的封地洛阳。

萧容本就病重,再这么折腾一路,于是病入膏肓,回天乏术。

这两天萧谏断断续续知道了事情始末,对高淮没有那么愤恨了。高淮看他刻完了字,从后面慢慢凑上来,道:“小谏,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萧谏道:“说吧。”

高淮道:“接下来你如何打算,还跟着我去军营中如何?”

萧谏道:“不,我要回太原,我答应人家回去了。”

高淮一怔,看他神色沉稳笃定,既不是在和自己赌气,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心中一沉,慢慢变了脸色。

承诺

萧谏对高淮难看的脸色视而不见,眼看着天色渐晚,便自顾自地回了城中,高淮沉默不语地跟在他身后,一直跟到他房外,站在门边看着他。萧谏等了一会儿,见他也不说话,也不离开,不知道打得什么主意。他向来猜不出高淮的心思,也懒得再跟他磨蹭下去,便自行收拾起东西来。高淮看在眼里,这才着急起来,道:“小谏,你……真的要走?你就算不看我的面子,你看澈儿的面子,别跟我生气了好不好?”

萧谏道:“你误会了,我没有生气,我回去有要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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